鬱明對鬱鹿向來寬容。
他不像李皎一樣對鬱鹿要求很多, 管束很多。他認爲該釋放小孩子的天性,能玩的時候痛快玩,不必瞻前顧後畏畏縮縮。他對教育小孩採取放養政策, 只要不涉及到大是大非,他都能輕易放過鬱鹿。在李皎教訓鬱鹿太過嚴格的時候,鬱明都會給鬱鹿大行方便之門。
所以鬱鹿認爲自己的阿父好說話, 沒脾氣,沒性格。只要他掉兩滴眼淚,鬱明就會心軟, 就會原諒他。
等鬱鹿小朋友逃家逃去父親身邊,要求跟父親同行時,他才第一次知道, 鬱明並非他所想象的那種無原則的人。
鬱明若當真諸事不講究,不在意,他便不會和李皎耗上那樣多年;他若當真性情柔軟, 李皎也不會偶有低頭。鬱鹿小朋友錯把鬱明對他的寬容, 當成理所當然,當成人性如此。鬱鹿小朋友長到這麼大,他從未見過鬱明真正發怒的時候。他印象中的阿父,在被他氣急時, 只會把他吊起來打一頓;打完了, 阿父的氣就消了,小朋友就可以繼續無法無天了。
然而這次不一樣——
遠離統萬已數十里,天高人遠, 鬱明不可能把鬱鹿再送回去。赫連平出來的人手也就這樣多,無法分人手給鬱鹿,況且鬱明也擔心鬱鹿不聽話,再次逃脫。跟李皎寫完書信報平安後,鬱明思量一番,決定接下來一路,還是他親自來照看鬱鹿吧。
鬱鹿歡呼一聲,以爲自己的心願得逞,可以跟著鬱明到處玩。在被阿父打了一頓後,小朋友含著眼淚,幸福地入睡。他在夢裡夢到日後的甜蜜生活,跟阿父走遍很多地方,玩很多有趣的……鬱鹿小朋友開心地在夢裡笑出聲。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翌日。
扈從把鬱鹿從美夢中叫醒,溫聲告訴他簡單洗漱一下就該上路了。鬱鹿揉著惺忪睡眼,在昏黃燈火下看著陌生叔叔。他在新環境擁著衾被,感覺到寂寞孤獨,並很冷。小孩兒喃聲問:“叔叔,我阿父呢?他不給我穿衣服麼?”
扈從同情地看著鬱呦呦:“鬱郎在樓下和皇子用早膳,呦呦你自己穿衣服吧。”
鬱鹿:“……”
他愣一下,想了半天,覺得阿父可能認爲他長大了,不需要大人幫穿衣服了。鬱鹿也沒多想,懵懵地點點頭。扈從叔叔走後,他自己笨手笨腳地穿戴一新後,爬下小榻,墊著腳去就著冰涼的井水洗臉梳髮。雖然天還未亮,起得有些早,鬱鹿有些困頓,精神卻很亢奮。
鬱鹿歡歡喜喜地噠噠噠推門跑下樓,看到樓下人都在用早膳。鬱鹿不認生,跟每個大人打招呼。燈火四亮,通堂明耀,鬱鹿看到青年挺拔修長的跪坐姿勢,跑過去趴在小案上,揚起小爪子和鬱明笑:“阿父!”
鬱明擡起眼皮,淡淡撩了他一眼,沒吭氣。鬱明喝完粥,直接起身,面容冷然,轉頭和赫連平皇子說了一聲:“我去看看馬的情況。”赫連平點頭後,鬱明轉身離去,自始至終沒和鬱鹿說一句話。
鬱明這樣冷硬少語,是鬱鹿從來沒見過的。鬱鹿只見過鬱明瀟灑肆意、慵懶含笑、滔滔不絕的模樣,他不知道鬱明冷起來,不說話的樣子,如此生人勿近。鬱鹿愣愣地看著鬱明走出門,回頭與赫連平對望一眼。赫連平嘆口氣,鬱鹿低頭,有點兒意識到了阿父對他的懲罰。
之後上路,一上午的時間,鬱鹿小朋友坐在馬車中,都心神不寧,希望鬱明來跟他說話,或者問一問他坐馬車累不累,屁股痛不痛。但是沒有,鬱明冷起來,是真冷;一上午,鬱明控制得當,連餘光都沒施捨給鬱鹿。
中午到官道上的茶肆喝茶休息時,鬱鹿趴在阿父身邊說話:“阿父,你昨天給我阿母寫信,她什麼時候會回你呀?”
鬱明不爲所動,淡然喝茶,無視鬱鹿的問題。青年面容俊冷,茶肆中有過路的女郎偷偷看來。女郎們只瞧得那趴在青年身邊的小孩兒泫然欲泣,卻看不出青年有絲毫心動模樣。鬱鹿小朋友看到了周圍目光,扁嘴兇道:“你不理我,我回去就告訴阿母你在外面招蜂引蝶!”
鬱明扯嘴角,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眼睛漆黑,鼻樑挺直,雙手放於膝蓋上。巍然不動,如山似嶽。此番氣勢,讓懶骨頭一樣趴於案頭的小孩兒露怯,竟也慢吞吞坐起來,與他阿父一道坐好。鬱鹿小朋友眨巴著眼睛:“你理理我,說說話嘛……”
父子二人置氣,一旁人幸災樂禍地圍觀。過路女郎中一人遲疑一二,起身前來,紅著臉想與鬱明搭話。女郎低著頭,聲音柔婉:“郎君這是要去哪裡?是要回鄉麼?不知郎君……”
鬱明沒擡頭,鬱鹿擡了頭。
鬱鹿人小鬼大,對於妄圖跟他阿父搭訕的女郎都不滿。他阿父英俊無比,越來越吸引女子的目光,然而他阿母不美麼?他阿母不光美,還有才華。大魏的女郎們都少有比得上他阿母的,這些夏國女郎如何比得上?鬱鹿小朋友很維護自己母親,不希望父親被別的女人纏上。他頗爲癡望父母的愛意,對於想搶走鬱明和李皎關注的人都很警惕——“你不要跟我阿父說話了!我阿父不開心。”
女郎這才驚疑低頭,看到鬱鹿。
她對比下鬱鹿和鬱明的相貌,一大一小,何等相似。她頗受打擊,沒想到這位郎君居然已有這麼大的兒子,天下的好兒郎盡是旁人家的。女郎卻仍不死心,咬了下脣:“這位小阿郎,當真是郎君家的?”
她目光盈盈看著鬱明。
鬱明將茶碗放下。他被女子搭訕的次數太多,獨身時滿心不喜,成親後倒是沒那麼怕女子和他說話。多年來,鬱大俠已經習慣此況。女郎幽幽望著他,鬱鹿也幽幽望著他,雙方皆等他的回答。而鬱明淡聲:“你猜。”
女郎:“……”是不是你兒子,還要猜一猜?
鬱呦呦:“……”他被堂而皇之地嫌棄,眼淚一眨,咧嘴便想哭。
這位郎君如此不好說話,女郎失魂落魄地離去。赫連平看夠了戲,咳嗽一聲後,笑著招呼衆人上路。鬱明起身,長腿一跨,再次把癡癡望著他的小鬱鹿丟在身後。鬱鹿心中受傷,他第一次知道他喜愛的人如果不歡喜他,他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的。
鬱鹿恍神了一下午。
晚上住宿時,被告知要分房,鬱鹿徹底崩潰。他撲過去抱住鬱明的腰,開始嚎:“阿父我錯了!我不該逃家,但你不能不要我嘛!我要和你一起睡,你不要把我丟給不認識的人好不好?”
鬱鹿嚎得情深意切,聞者動容。
鬱明卻隨手將他一提,就把幼子甩開。鬱鹿頭一次知道自己如此容易被丟開,頭一次清醒意識到他阿父真的是武功高手,平時被他甩不開,只是因爲不想甩,喜歡陪他鬧而已。鬱鹿被甩入了手足無措的路過扈從懷裡,他看到鬱明瞥了他一眼。滿心希望時,鬱鹿小可愛聽到他阿父一臉平靜道:“我幼子不怕生,好照顧,隨便給他一個鋪蓋,你今晚照顧他睡吧。”
鬱明轉身即走。
鬱鹿與尷尬的陌生叔叔對視一眼,他心中酸楚,哇地一聲哭出來。哭聲慘烈,他掙扎著短手短腿,努力撲向已經走開的青年後腰。然而鬱明走得頭也不回,如此無情,鬱鹿的心痛成一團,哭得更慘了。
他嚷道:“阿父阿父阿父……你別不要我!”
鬱明立在屋檐下,靠著廊柱,聽到屋中小孩兒悽慘的哭聲。一衆大人慌亂地哄著小孩兒,然鬱鹿無法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赫連平在外吩咐明日行程,聽到裡頭嘶聲裂肺的哭聲,他心中一悸,轉頭看到青年淡然靠柱的模樣。
赫連平感嘆:“不進去哄哄?你心真夠狠的。”
鬱明平聲靜氣道:“若你有我家這般調皮的小郎君,你也得狠下心如我。呦呦漸大了,我可以接受他淘氣,但是得有個度。他這樣胡鬧,無法無天,只會越來越讓我和皎皎傷心。我可以對他寬容,卻也可以無視他。”
“皎皎總教育他父母的愛是理所當然的,然我要讓呦呦知道,理所當然,卻不是他胡作非爲的本錢,可以讓他無度消耗。”
“殿下家若有個呦呦,也得如我這般傷透腦筋。”
赫連平面容掩在燈燭下,臉部線條陰鷙,微微笑了一下。他瞇著眼,想到自己府上的皇妃,只想奚落地扯動嘴角。他和皇妃那般,相敬如冰,因政治緣故互相提防。夫妻感情差,他府上,可不會有呦呦這樣的小孩兒。
盯著廊下青年俊朗面孔,赫連平思緒飄遠,穿過如梭歲月,想到了當年一些事。他向來不重色,不好美。他和李皎當年的聯姻,完全是利益使然。縱李皎貌若天仙,赫連平依然不在意。
所以他可以喝醉後,隨口和娜迦討論李皎的無趣,拿牀笫事開玩笑;
所以他纔會被鬱明打過後,重新因爲利益接受李皎這個情郎;
所以……
然而他夫妻感情頗澀。赫連平看著鬱明,他想、他想——
當年若他重視李皎一些,是否今日結局完全不同?是否鬱明今日的夫妻恩愛,他也能有?李皎之才,李皎之貌……女郎如山如水,立於對岸。風吹河衣,衣袂如霜,佳人可望不可即。
廊下站著的青年打個響指:“殿下,走什麼神?”
赫連平回過神,苦笑下。何必多想?徒勞無用。反正感情於他向來無用,李皎已嫁作人.妻,錯過的到底不能回頭。赫連平應了聲:“我進去幫你哄哄呦呦。”
鬱明笑:“謝了啊。”
如是這般,無論鬱鹿怎麼鬧騰,鬱明也不理會他。在這一路上,鬱鹿漸漸不再鬧了,他試圖跟鬱明和好,試圖跟鬱明認錯。他性格敏感,對鬱明的懲罰心知肚明;正是因爲明白,鬱鹿纔會不安。心思敏感的人對外界的迴應向來在意,鬱鹿收斂了自己的脾氣,眼巴巴地望著鬱明,期待阿父哪天和他說話,對他笑一下。因爲這個原因,鬱鹿想象中的有趣好玩的路途,他也沒心情欣賞。
一路懨懨,半死不活。
身在統萬的李皎,收到了鬱明的家書。鬱明沒有告訴李皎自己對鬱鹿採取的懲罰措施,只柔聲寬慰她,說自己會照顧鬱鹿,要她不必擔心。李皎收到信,先是放下一顆擔憂的人,然後又氣又惱,再很關心鬱明。
她坐在屋舍中給鬱明回信,筆慢慢頓下,心中幾多失落。
她想:爲母如我,爲父如他,怎教育出這樣不懂事的小孩兒?我幼年時察言觀色,既要討好自怨自艾的母親,又要討好父親那邊長輩,一言一行,不敢行差踏錯半步;我夫君性格磊落光明,幼時被領入師門習武,縱是活潑,也不會給大人添亂至此。怎呦呦如此放肆?
或許是她教孩子教得不對?
像呦呦沒到她身邊時,李玉代她教鬱鹿,便教得鬱鹿進退有度,雖敏感,卻乖巧。
而今、而今……
李皎心中悵然,想她縱是對鬱鹿幾多嚴厲,但心底深處,到底因爲覺得虧欠鬱鹿,而多多補償鬱鹿。鬱鹿那般敏銳,自然覺得他如何鬧,李皎和鬱明都會原諒。李皎自我反思,想她教兒子確實走向畸形那條路了。此番待鬱鹿隨他阿父回來,李皎得改變自己的教育方式了。
首先,她現在最大的誤區,就是總對鬱鹿有虧欠心。實則縱是虧欠,父母子女之間,這麼長的時間,根本不必在意。她總是一心圍著鬱鹿轉,爲了鬱鹿,犧牲很多自己和鬱明的感情。
往後不能這樣了。
起碼,李皎開始考慮給鬱鹿生個弟弟妹妹,分散鬱鹿身上過於旺盛的關注和疼愛。
當年鬱明答應不給鬱鹿生弟弟妹妹,李皎照顧鬱明的面子,照顧鬱鹿的心情,已經照顧了三年。然而鬱明心中愛女之心,焉能因爲鬱鹿不懂事而永不提?鬱鹿該長大了,該擔起一個長子該有的責任。
李皎推開回信,另抽一書,開始寫今後如何管教鬱鹿的事。她列了一二三四,邊想邊寫,細細分析自己以後和鬱鹿的相處教育方式。李皎面容嚴肅,將她幼子當成一道人生難題,試圖攻破,並且信心滿滿。
李皎此人,從小到大,便不會有主動認輸的時候。她幼時在長輩膝下爭寵,長大後追慕情郎,成親後與夫君爲大魏江山奔勞……一樁樁,一件件。當她認真將呦呦當做關卡時,當做必攻之城時,鬱鹿勢必要接受母親的挑戰。
李皎在屋中寫書時,聽到窗口一聲咳嗽。她擡頭側過臉,看到窗下站著江唯言。
江唯言對上李皎的目光,輕聲問:“呦呦找到了?沒事吧?”
李皎“嗯”一聲:“無妨。我自有手段對付他。”
江唯言:“哦。”
李皎何等聰敏,窗下寒冷,青年立於窗下,幾多踟躕。她頓覺有事,揚眉:“怎麼?”
江唯言避開李皎探尋一樣的目光,先問:“明晚,有事吩咐我嗎?”
李皎微茫:“無。”
江唯言再問:“那殿下有事需要明雪麼?”
李皎定定看著他,靜靜問:“你要找明雪告白了,希望我不要打擾你?”
江唯言猛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先前咳嗽是爲引起李皎注意,這次他是真得咳嗽不住——李皎一猜就準,這樣通透的心,讓人壓力倍增。江唯言漲紅著臉,狼狽別目,對上李皎瞭然含笑的目光。李皎眼有笑意:“這是好事啊,你慌什麼,老江?”
她故意如鬱明般胡鬧,稱呼江唯言這個“老江”的稱呼。
“殿下!”江唯言無奈看她。
李皎看著他,神色略恍。多少年過去了,江唯言背叛她,卻又回來。她和江唯言之間的感情,拿起又放下,最後釋然。恩恩怨怨牽扯糾結中,江唯言有了真正喜歡的人,雖然那個人懵懂不知情爲何物。這些年,李皎眼睜睜看著江唯言止步不前,惆悵滿懷。江唯言此人,每走一步,必猶豫十步。他最堅定的時候,居然是以前做臥底的時候。那時候有人告訴他該如何做,他有明確的目的。而今觀江唯言和李明雪,如此蹉跎,何時能兩情相悅?
李皎擺了擺手:“好了,不逗你了。明晚時間可以留給你和明雪,我不會打擾,好好幹。”
江唯言含糊應了一聲,落荒而逃。
次日晚前,江唯言偷偷摸摸般,給了李明雪一張圖紙。李明雪茫然,被告知要她照地圖去目的地,江唯言會在哪裡等她。李明雪看眼低頭,張口正要說話,江唯言已經低頭轉身即飛,眼望不到。
李明雪愕然。
她低頭認真看了半晌圖。這張圖墨香濃郁,顯然剛畫出沒多久。江唯言熬夜數日,得此成果。畫中線條縱橫,墨汁時濃時淡,如江唯言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框框線線,勾勒出四方城。女郎思忖半晌,如至迷宮,良久出走不得,想得頭疼。
李明雪垮下肩,喃喃自語:“……江哥哥你跑那麼快,圖還畫得這麼亂,我看不太懂哎……我覺得我會迷路呀。”
作者有話要說: 這真的是劇情~~
謝謝霸王票,愛你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