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此時已有銅炮,數量不多,質量不好,幾何學水平也不是很夠,但為了防止提防齊國的銅炮,主城之外的衛戍堡也不能夠像從前一樣不考慮對方火炮那么配置。
衛戍堡完全沒有磚石結構,而且位置很高,不會被水淹,夯土怕水的最大缺點也被杜絕。
對方有炮,不管好壞,就壓考慮到城墻這種東西其實已經過時,而且磚石結構的城墻也很容易被鐵炮彈砸碎形成碎片殺傷守城方。
厚厚的土坡可以吸收足夠的能量,不容易被轟塌,缺點就是容易被蟻附攻城。不過守方的火力足夠的前提下,這個缺點也就不算是缺點。
城頭之內,幾名工兵正在一群民眾的圍觀下,在用滑輪等工具將一個巨大的刷了木漆的布袋撐起,下面放著吊籃,里面還裝有桐油和松脂制成的特制的火炬,這是用來升空配合千里鏡觀察敵人的部署、指揮一些重銅炮如有可能越過衛戍堡間接支援的。
炮兵除了一部分集中之外,剩余的都按照工兵的規劃部署在特定的炮臺上。
這一切,或者說從二十年前墨子時代的守城術,已經是超越時代的。
無非就是用火藥雷代替了火甬、輕便銅炮代替了轉射機、重青銅炮代替了籍車、熱氣球代替了觀察用的扈樓、簡易的火繩槍代替了弩。
但是整體的防御思想、行墻交叉火力、織女之三角互為支援、借用民眾的糧食和房屋必須書寫契約之后償還、盡可能選擇野外決戰、守城要分梯次部署縱深防御的概念,卻并未改變。
墨家的守城術天下無雙,并非是靠那幾件機械神技,靠的是遠超時代的理性推論的防御體系。
只靠一兩件神奇的機械,不能夠在適出現之前墨家就縱橫許久甚至可以調和齊魯、楚宋等戰爭。
看似光怪陸離,實則本質未變,一脈相承。
唯一不同的,也就是適沒有準備在城下決戰,也沒有把這次守城當做是防御性的守城,而只是終于等到了可以圍殲臨淄軍團的時機之下的一個戰略支撐點。
派遣了第二師組織贏邑的防御,適確信就現在齊軍的攻城手段,根本拿不下如今已經武裝到了牙齒的贏邑。
后勤不在考慮之內,因為要是圍城的話,齊國的后勤會先崩潰,而且墨家占據著梁父,始終可以威脅齊軍的后路,所以贏邑是不可能被攻破的。
基于這樣的考慮,在南線的公造冶收到了適的信,探討了即將到來的大戰,頗有些不謀而合的意思。
公造冶的出身是士,不是大夫一級的貴族,所以他也不解田午忽然的動作是要干什么。
但是不管田午要干什么,他和適所考慮的應對方式卻都一樣。
孟勝在一旁也讀完了適的信,莞爾一笑道:“這倒是不謀而合,想必我們的信適也恰好收到。”
“我們的想法和適一致,不管田午怎么做,我們除了要在南面進攻配合他,還要盯好沂水和曲阜方向。”
公造冶點頭道:“田午要做什么我們不用考慮,因為他不管做什么,山川河流都不會改變,他能做的選擇不多。你看……”
粗糙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地圖道:“梁父在我軍手中,這就導致魯國方向田午已無什么活動的空間?!?
“他若是攻贏邑是假、入曲阜扶植魯公子政變以求魯齊聯盟,梁父大軍便可直插曲阜,只要我們能撐到梁父大軍前來,田午必敗?!?
“他若是真的攻贏邑,孤注一擲,那么贏邑為鐵砧、梁父方向為鐵錘,仍舊是敗。”
“事已至此,要考慮的,就是全殲臨淄軍團,這個口袋要注意的方向也就是沂水?!?
“你也知道為什么之前田午田慶為什么沒有直接朝著沂水方向撤走。但那時候確定他們不會從那邊走,和他們戰敗之后從哪里逃竄卻不會一樣。”
這個道理孟勝還是明白的。
贏邑被卡死、魏韓選擇逡巡不前,魯國態度曖昧,這三個條件滿足之后,看上去還有一絲生路的沂水方向,實則是一條死路。
數萬大軍,行動遲緩。
而墨家從當年潡水之戰到這一次齊墨戰爭,都展示出來遠超齊國的機動性,尤其是搶占贏邑、梁父之后,田慶和田午就算再傻,也知道拼機動性拼不過墨家。
撤退不是潰敗,想要保證數萬大軍撤走,需要有人死守幾個城邑,為大軍突破沂水那邊的墨家防御爭取時間。
然而分封建制之下,誰留下死守?哪里會有這樣的組織力能夠留下一支必死之軍死戰不退?
南濟水之戰的現實面前,誰又能守住?
守不住,數萬大軍被墨家從后面追,被從贏邑、費邑兩處向東堵截,截在沂蒙山區,到時候只怕困餓而死。
指望莒地的援兵,莒地自身難保,而且援兵若來,莒地被墨家攻陷,后勤怎么辦?近十萬大軍在沂蒙山吃草根?只怕到時候也不用打了,就齊軍現在的組織力,定然是一哄而散難以控制。
戰場態勢是不斷變化的,如今的局面,是因為田慶之前選擇了最適合的手段。
如果田慶之前有沿著沂水全面撤退的任何一點態度,墨家也一樣會采取進攻手段,將臨淄軍團全殲在莒西的沂蒙山區。
反倒是因為田慶選擇龜縮,墨家不愿意主動進攻,而是要逼著田慶主動進攻,依靠外交壓力斷絕齊魯關系將田慶困的總有一天不得不攻。
正因如此,所以公造冶部只有一個旅的兵力駐守在沂水附近山區,并沒有將全部兵力放在那里,也沒必要。
那里補給不易。而且只有一個旅在那也已足夠,人數少了齊軍突破不能,人數多了梁父和費邑這邊的兩支義師軍團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機動性包圍住運動行軍中的齊軍。
現在局勢有變,公造冶這邊也必須要考慮兩種可能。
其一,齊軍真的就是死磕贏邑,攻下贏邑返回臨淄,收縮兵力打臨淄保衛戰。
那公造冶必須要在齊國大軍攻擊贏邑的時候,向北進攻,奪取齊軍手下為數不多的幾座城邑,配合適那邊形成包圍。
適那邊的兵力不足,不是說不足以戰勝齊軍,而是不足以打一場殲滅戰,如今齊墨戰爭的主動權在墨家手中,但墨家還需要一場更為巨大的勝利獲取足夠的后續利益。
其二,就是齊軍死磕贏邑是假,實則孤擲一注以輕兵精銳直撲曲阜,與魯國公子貴族里應外合發動政變,將魯國拖入戰爭之爭,依靠魯國為后方繼續堅持,以求天下局勢有變。
這就需要公造冶分兵一部分,盯住曲阜附近,一旦有政變的可能、亦或是齊軍精銳行動的情報,立刻前往曲阜,只要能夠頂住幾日,梁父方向的大軍就足以殲滅贏邑方向的齊軍,同時南下解決曲阜問題。
這兩種考慮并不矛盾,但在這兩種考慮之外,還有一點那是公造冶心中很清楚的。
那就是沂水方向。
不管怎么樣,這一戰齊軍失智,已是必敗之局,能逃竄的方向只有沂水,那里若是扎不緊,齊墨戰爭的結局就不是完勝。
不論哪種可能,失敗之后的逃竄方向只有一個。
公造冶手中現在有一個主力師,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部隊,算起來精銳有將近一萬兩千余人。
余下的還有費國的民眾義師,與墨家義師加在一起一共大約兩萬三千人。
防守有余,進攻不足,東線的兵力還有一部分在瑯琊以北盯著莒邑,以配合習流使的莒邑的齊軍只是紙面上的不能亂動。
第七師於菟的那個旅如今正在沂蒙山區,真要是齊軍大規模潰逃,也未必能堵住,到時候多逃回去一人就為將來的事多一分不利??芍翱紤]到后勤并不能在那里駐扎太多。
雙方不謀而合的想法,正是基于這種實事求是的現實所考慮的。
信上,適的意思是讓公造冶分兵兩部。一部集中武騎士和步騎士,向西移動。一旦曲阜有變,立刻可以支援,星夜可到。
剩余重兵,則開始朝著東牟邑移動。
軍帳內,孟勝的手指也點了點東牟邑,此時東牟邑還是齊軍所占據的,也是被困的臨淄軍團所能掌握的一座重要城邑。
東牟向東,便是沂水。向西,便是梁父。向西北便是齊軍此地重邑平陽。
公造冶道:“只要贏邑打起來,我們能夠趁著齊軍出兵之際,攻下東牟邑,那么便可無憂。到時候,齊軍縱然戰敗想要潰逃,也被鎖在這個方圓五十里之內。”
“北是贏邑、東南是牟、西是梁父。既可以防止齊軍逃走,也能夠支援適那邊的作戰,對齊軍形成徹底合圍之勢?!?
“於菟的那個旅在沂水附近,若是齊軍敗退逃散,他的那個旅也能夠最終扎緊,足以讓齊人一個都不能逃走?!?
這時候的城邑,更多的是起到補給站和重兵集結點的作用,適不需要知道田午的計劃,但他想要全殲齊軍,自然不得不注意到牟邑。
孟勝道:“如果齊大軍出動,留在牟邑的,也就萬把人。不過不能急躁,要登適把口袋扎緊,要等到贏邑那邊打的激烈,我們才好一舉奪下。贏邑那邊需要給我們足夠的準備時間,五日,只要五日之內贏邑不破,我們便可兵臨牟邑、適那邊也可以完全扎緊口袋,圍殲臨淄軍團?!?
這個五日,自然不是從今日算起,而是從贏邑攻守戰正是爆發的那天算起,或者說是齊國大軍抵達贏邑、安營扎寨、展開隊形開始那一天算起的五天后。
公造冶笑道:“五日,自能守住。我們也需要五日攻下牟邑才行,這應無問題。奪下牟邑,齊軍便是甕中之鱉、罟中之魚,無可逃逸。”
笑過之后,將適的書信放在了地圖之上,幾名參謀軍官將信上的內容繪制在圖上。
圖上,以贏邑為鐵砧,齊長城赫然就是鐵砧下的地面,再往北就是臨淄。
梁父方向的大軍正在集結,等待時機。
一旦贏邑攻城戰開始,梁父主力便向平陽機動,在贏邑被攻破之下攻下平陽,徹底斷絕齊軍的后路。
公造冶部的騎兵會在邱輿駐扎,若曲阜有變,可以直撲曲阜。
於菟的那個旅在沂水一帶不動,作為最后圍堵齊軍的袋子口。
公造冶部剩余主力,則會在贏邑攻城戰打響之后,攻打東牟,斷絕齊軍東逃的路,將齊軍徹底封鎖在贏邑以南的狹小范圍之內。
這便是齊墨可能的最后一戰之前的態勢和雙方的計劃,田午沒有被適牽著鼻子走,適也沒有被田午牽著鼻子走,因為雙方之間的戰略目的根本不一樣。
適要的是一場殲滅戰,徹底讓齊國內亂,使得齊國徹底虛弱,威懾一下中原諸侯,放開手腳為越國南撤的局面之下墨家向東南擴張打下基礎。
田午要的是逃回臨淄,率領私兵精銳發動政變,等待諸侯震動天下有變各國調停,至于臨淄軍團是否被滅,那不在考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