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是有一些理想化情結的,這是楚王知道的。
要說適給出的這些東西,楚王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
楚使從沛縣回來后,將沛縣所見所聞一一告知,對于墨者在沛縣搞的政治變革楚王未必贊同,但那些生產力進步帶來的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
適一直在偷換概念:君主可以作為一國的代表,那么國家的強大富庶便是君主的強大富庶與榮耀……但這個君主,只能是個虛化的君主,只是個符號并且當成為這個符號的時候就不再是人。
在這種偷換概念之下,楚王對于鐵器、牛耕、紡織、新種……種種這一切,極為心熱。
正因為墨家經常流露出的理想化情結,楚王心道:“若我不答應,在墨者看來,我必是不義之君。若三晉假意答應,只怕墨家又會全力資助三晉。”
“若是答應,日后國力翻倍,再行征伐事,也未必不可。只是這一次商丘圍城,需要完成,這倒是個問題。”
若不能完成這次圍城,楚王的威望就不足夠開展變革,加強君權。
適說的那些玄妙之物,隱藏了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系,讓楚王極為心動之余,適也在考慮楚王可能會拒絕。
他本來也沒有準備促成一紙條約,本身這也是不可能的,除非雙方都打的筋疲力盡。
考慮到楚人的反應,適嘆息道:“此次圍城,終究還是要靠三晉出兵。商丘的得失,與宋無關,卻與晉楚之戰有關。”
“我們也會派人前往三晉,說服國君,若他們答應。”
他說到這的時候,露出悲天憫人的表情,嘆息道:“若能達成,則各國少了災禍,也算是利天下之人。”
“屆時,墨者將先于鄭、衛、宋、魯等君會盟,均嚴守中立,晉楚若有征伐,則墨者幫助守城。晉人攻,則守城待楚;楚人攻,則守城待晉。”
“以此,再來說服三晉與楚。若三晉與楚弭兵,則秦、齊、燕均可入盟,各國相互提防。”
“若能消弭兵禍,那是最好,數年之內不再征戰,休養生息,讓財富、人口都翻倍,這對于國君而言也是比戰爭更好的獲利的方式。”
“凡入盟,墨者將會在各國開采鐵礦、冶煉鐵器、傳授稼穡、組織紡織……凡不入盟者,墨者絕不會將冶鐵紡織稼穡之術傳遞至邦國。”
他說完,沖楚王行禮又道:“難道墨者的信譽和這些鐵器,以及貴使在沛地的見聞,還不能證明墨者讓天下無爭而財富人口翻倍的說法是可以做到的嗎?”
楚王深信不疑,楚國有大銅礦,冶銅技術也好,但是用青銅做農具實在是太過奢侈。
這些鐵器適說價極賤于銅,想來也沒有說謊,而且這些鐵器怎么看都比那些簡單的工具要強。
只是,楚王并未答應,而是問道:“會盟之事,非是楚人自己說的準的。若我楚退兵,墨者可能保證三晉不攻楚?”
適搖頭道:“不能。因為還未說服,所以墨者不說還未做成之事。”
楚王笑道:“既是這樣,寡人是相信你的話的,但卻不能答應退兵入盟之事。我不攻晉,晉必攻我,除非晉與我成,方可成盟。”
楚王認為適說了這么多,還是希望他能退兵,所以直截了當地拒絕,即便心有不甘,卻明白這時候誠信極為重要,若是自己答應了卻又出爾反爾,將來必有禍亂。
如果真的可以成盟,對于楚王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可以大刀闊斧地進行一些國內的變革。
但此時,絕對不能答應。
適心說,我當然知道你不可能答應,你現在認為楚人優勢很大,這時候若是答應,那可算不上雄主。
于是嘆息道:“您的話,是對的。弭兵會,非是一國之事。這一次商丘圍城,也不是宋楚之爭,而是晉楚之爭,這是沒有錯的吧?”
對外,楚王可以稱自己是懲罰宋國背盟。
但在對于天下大勢有所把握的墨者面前,楚王笑而承認。
宋國根本不是問題,這一次就是為了與三晉爭霸,順便亮亮筋骨肌肉給鄭、衛等國看。
適道:“既是這樣,不妨以三年為期。三年之內,墨者極力游說各國,促成此事。”
“在此事未成之前,墨者依舊守城扶弱。”
“若三年之后,三晉還未答應,墨者便會深入愿意與墨者會盟的邦國,傳授冶鐵等手段。”
“若是能夠制法、變革,或是流露出有利天下之意,墨者也或許愿意助其定天下于一!”
“畢竟,若是連弭兵會盟這樣的事,都不能答應,又怎么能夠指望那些君王可以利天下呢?”
他這樣一說,楚王心中一動,略微思考,頓覺此事有利而無弊。
三年之期,無非就是一個墨者游說各國的時間,墨者這樣說也就是說以三年為準,三年之內隨便你們怎么打,哪怕你們已經同意將來弭兵,但是這三年你們該怎么樣怎么樣、墨者該幫著弱者守城就幫著弱者守城。
但三年之后,游說一旦成功,一個嶄新的條約體系之下的平衡若是可以形成最好,各國都可以休養生息,從而變革技術,利于天下。
若是三年之后,游說不成功,那么墨者就會率先幫著那些三年內同意弭兵的國家變革技術。
而楚人這一次,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如果能夠先答應墨者,那么三年后也就占據了主動。
晉人只能被動,一旦接受,就意味著停戰,而楚王認為自己這邊優勢極大,完全可以在三年內獲取更多的霸權優勢。
當年前兩次弭兵會劃定勢力范圍,也算是有過先例。
這一次圍城商丘,以現在來算,哪里需要三年,只怕再有半年就能解決宋國的問題,三年內只要保持戰略優勢,到時候簽訂弭兵會盟約的時候,楚人還是有優勢的。
三晉若敗,則三晉必然不會簽訂弭兵盟約,到時候按照墨者的說法,曲在三晉而不在楚。
至于楚戰敗……楚王則是從未想過,覺得以自己的雄才,三年之內必能占據上風。
三年之后,利用三年內積攢的威望,利用弭兵會帶來的和平,進行國內變革,也未嘗不是個極好的機會。
他卻不知道,適選了三年這么個詭異的時間,看似是要說服各國君主,實際上……則是包藏禍心。
盟約的簽訂肯定是各國君主簽訂,三年內,天下將要死一大批的君主。
秦、趙、韓、楚等等,這幾國都要死君主,而且幾乎是集中在一兩年之內。
繼承權之爭、變法派與守舊派之爭、三晉內部的紛爭……都將在一兩年之后全面展開。
適根本就沒想過這條約能夠執行,更確信各國誰先完成變法、完成技術革新,都會撕毀盟約對外擴張。
墨家沒有把利天下這樣的事,寄托在一張必定會被撕毀的條約上。
三年之期,看似對楚人有利,實則對墨者有利。
楚人自然認為自己不可能失敗,但墨者卻也認為這一次可以不借助三晉之力擊敗楚人逼迫楚人退兵,從而威震天下。
春秋時代的殘余,各國有資格會盟的貴族們在戰爭中打的頭破血流,但在平時仍舊是親戚和朋友,這種事常有。
無論輸贏,三年之內楚國與墨家都不會有極大的仇怨,無非輸贏而已。
楚人盼著三年之約,能夠放心大膽地占據戰略主動,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攻城不會被墨者因此拒絕三年后之事。
適則盼著三年之約,能夠說動楚王答應下來。
……墨者是重祭祀的,那就需要一些儀式,而祭祀儀式似乎沒有比這座之前遺留下來的木塔更為適合的地方了。
主祭的,必然是墨者,到時候具體怎么祭祀,還不是隨適怎么說。
適給出的三年之期,在最大程度上讓楚王沒有了任何的顧慮,覺得完全就是有利而無害的好事。
而適的話中,故意留出的一些魚餌,也讓楚王心動。
按適所言,似乎一個君主如果能夠做到讓墨者認為可以“利天下”,那么墨者便可以幫著其“定天下于一”。
這種誘惑,源于墨者的技術,也源于墨者展示出的實力,以及龐大的士階層儲備。
后有戰國公子養客三千,但刨出去濫竽充數的,只怕數量上還不及墨者,因此墨者一旦走入明面,的確是一支可以讓各國國君有心招攬的力量。
而且這些力量似乎也正可以對抗那些貴族封君,至于怎么做才算是能讓墨者認為是有“利天下之心”,在楚王看來這需要詢問,也可以偽裝。
但,適說的一直都是“墨者認為你有利天下之心,才會助你定天下于一”,至于是還是不是……適說的不算,巨子說的也不算,墨家自有規矩,也自有天志,自然會有定論。
眼看楚王似乎已經心動,適又添了一把火,指著地上的那些鐵器道:“這些鐵器,其實也可以冶煉為劍、戈。而且冶煉出來的劍戈,比起齊銅還要鋒利。若是日后守城,墨者也可以用這些鐵的劍、戈,正可謂以一當五,銳不可當。”
“哎……凡事有利有害,這鐵器若是有利天下之心,則可以民用倍足;若有霸天下之心,也會讓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所依靠,寡母嚎哭……”
這些看似悲天憫人的話,實則句句都是在誘惑楚王。
楚王猶豫片刻后,終于說道:“我是有心讓天下再無紛爭的,也是相信你們可以讓民用倍足的。三年之約,楚人可以最先遵守,三年之后若成盟,我絕不興不義之戰!”
他說的斬釘截鐵,心道:三年之后,楚人占盡優勢,晉人不盟也得盟,返回回國變革,正合適。
適露出向往神色,心道:算了吧,你根本活不到三年,你的兩個兒子會打的頭破血流不惜讓楚國分裂。
心中各懷鬼胎,適嘴上卻道:“墨家重鬼神,必以祭祀,由上帝天鬼監察,方能相信。若楚人約盟,三年后三晉若不同意,墨者冶鐵之法與其他奇技必傳于楚而不入三晉。”
“只愿您能遵守盟約,不再興不義之戰。”
“罷兵戈、促生產、播鐵器、改耕作……二十年內,人口財富均可翻倍,這些都是君主的財富和榮耀,我實在不能明白為什么還要征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