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一言,在場眾人盡皆同呼。
因為除了秦君還年輕一些,方才四十,其余人都已經老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吳起六十多了,勝綽與吳起在魯國交過手兩人平輩也已六十多,跟隨勝綽來到秦國的那些叛墨,都是墨家的第一代弟子,子墨子已逝,禽子重病,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只爭朝夕,既是為了秦國基業,也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
二十年前吳起可以和文侯談借墨家攪局中原弭兵,先秦后中原的戰略;若換做現在的他,只恨太久;二十年前,勝綽可以廩丘一戰成名放棄三晉的邀約,自己投身尚且流亡的公子連,也是因為那時候他還年輕,風華正茂,而現在,再讓他有這樣的選擇,他也不會去做,等不起了。
秦君沖著眾人一拜,誠懇至極地說道:“皆賴諸君之力。子不負我,我不負諸君。你們只道二十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卻如何不知?”
“昔者魏文侯在時,人才濟濟。李悝、西門豹、北門可、段干木、田子方、樂羊……無不是一時人杰,可他們的年紀,卻也和文侯相差無幾。文侯逝,不到數年,魏國竟無大賢,再難施展。”
秦君望向眾人,感情流露,說道:“我自幼流亡,深入中原,如今得吳起、勝綽、荀無且、王孫通……”
他每念到一個名字,就將目光投向在座的一個人,感情濃重地道:“你們都是天下俊杰雄才,非是西秦一地可比。”
“如今你們年紀也都大了,舊法未變,新法既行,也需二十年三十年方能遴選出人才。”
“況且,秦地狹小,不過雍州五有其二。如何及得上青、徐、揚、荊、豫、冀、兗九州之才?”
“秦地閉塞,雖通中原,卻在天涯。”
“秦地將變,舊君子之士,必以秦為殘暴虎狼不仁不義之國,不會來。”
“徐州早變,心懷天下目光長遠不守舊之士,多投泗上,亦不肯來。”
“秦國之運,只在這二十年。不只是天下將亂,中原陰云密布,一觸即發,無人能干涉秦之變法;更在于人才難求難得,諸位將老,若是你們在時我秦尚不能完成變法,秦將永守西陲,天下與秦再無關乎。”
他停聲再拜道:“若大事成,待我葬時,必以諸君陪祀,贏氏子孫,世代祭祀不絕。”
這話說的極為沉重,也極為鄭重,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的獎賞。
變法之后,無功者無爵,這是吳起的底線,他們兩個也一樣要以身作則,不可能一邊變法一邊為自己子孫求封地,況且吳起對于子孫遠不如自己的抱負更重要。
眾人聞言,連聲感嘆,對天盟誓,君不食言,必不負秦君。
此時的忠誠,更像是一種契約:你不負我,我才忠誠,你若負我,我必復仇。
盟誓已畢,于是商量變法之事,又令心腹人約車百乘,出洛水而至泗上,參與即將展開的會盟,并力求達成連橫墨家以制魏韓的戰略,并且在適當的時候拋出秦國已經掌握了火藥秘方之事,迫使魏韓以為秦墨同盟達成而恐慌。
…………
泗上。
秦國想要連橫以制魏韓的泗上。
挖掘了七年的溝渠和運河邊上,聳立著一座煤礦。
木質的軌道從煤礦的里面蜿蜒而出,小車吱吱扭扭地將從地下挖出的;如今已經是泗上璆琳、絲帛等行業血液的煤炭運出。
運河旁,等待裝貨的船只早已在那等待。
上工挖煤的礦工提著裝著小雀的鳥籠,在礦井旁等待著換班入井。
遠處卻傳來一陣鞭炮聲,籠中用來提防井內空氣不足或者有毒氣體的小雀立刻撲棱棱地尖叫起來,幾個等待換班的礦工也被嚇了一跳,立刻破口大罵道:“誰他媽的大清早放炮?”
前一陣有個礦井剛剛因為氣體爆炸而死了七八十人,如今礦工一聽到爆炸聲仍舊心有余悸。
鞭炮響動的地方,正在舉行一個頗有泗上風格的奠基典禮,鞭炮聲聲,煙霧繚繞,一塊紅布被壓在石頭下面。
幾匹馬拉著一個奇怪的大鐵鍋正朝這邊駛來,這個煤礦的負責人拍著旁邊一人的肩膀道:“還是你們好啊,不用擔什么責任。我們這天天心驚膽戰的,生怕又死了人。”
“你們制械所的人天天往屋子里一蹲,不用風吹日曬,還有名聲。”
“我們呢?擔著煤礦出事的風險不說,督檢部的人一年查我們八遍……”
那個被拍了肩膀的制械所的人呸了一聲,罵道:“累不累,自己知道。你只當我們日子過得快活?我還說你們這些人更好呢。”
“就為了這個破器械,我們還死了倆人呢。逼得沒辦法啊,缺人啊,到處都缺人。”
“要是泗上有千萬人,還用制機械?你們這礦井的水,直接拿人往外運就行,正好還能讓多出來的人有飯吃。”
“巨子大筆一揮,原理一說,大致一講,哎呀,道理真簡單,可做起來呢?”
“好嘛,我們制械所的人就得忙到白頭!就現在給你們安的這個燒煤燒水提水提煤的機器,我跟著巨子學成之后就帶頭做,整整八年啊,這才算是能用。”
“這八年我睡過一個好覺嗎?你知道個屁,每隔幾個月,巨子就給我寫信,問我做的怎么樣了?我能怎么辦?沒辦法,利天下唄,那就也別休沐了,干吧!”
煤礦的負責人看著遠處正在往這邊運送的那個奇怪的鐵鍋,笑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們哈,巨子十多年前布置下的任務,他既說能成,肯定能成。就是……就是這玩意,怎么回事?”
制械所那人搖頭道:“一時半會講不明白。這么跟你說吧,燒開水,借勁兒把連桿頂起來。澆上涼水,水汽化水,又拉下去。你就當是個燒煤的水排。”
“巨子當年說的原理多了,這破玩意也就你們煤礦能用。反正你們煤有的是,可以隨便燒。別的地方用,那要賠死。”
煤礦的負責人道:“那巨子說的樂土之上,用燒煤驅動的可以用來磨玻璃啊、紡織啊、甚至讓船逆風跑的機器,你們啥時候能制出來嘛?”
制械所那人搖頭道:“天知道。小的模型有的是,我們所里的人會做的多了,原理就在那。但是放大現實能用的……沒有。”
煤礦那人笑道:“你們怎么這么笨?放大了不就能用了?”
“放大就能用?狗屁!”
制械所那人用著當年跟著適學習時候學到的一些“粗鄙之語”罵了幾句后道:“這么說吧,就我們所隔壁那個做槍、制板簧的。”
“燧石發火槍,巨子提出來得有十年了吧?模型做了一堆,原理都懂,只需要一塊足夠蓄力的板簧就行。”
“十年了,搞出來了嗎?”
這人搖搖頭,嘆了口氣道:“你是不知道啊。能用的辦法都用了。”
“鐵鍛成鋼,用各種不同的辦法淬火。”
“水、熱水、油、芝麻油、蓖麻油、麻子油、花生油、羊油……”
“都不行,那就繼續換。”
“錫鉛熔點都低,甚至把他們化為液體,用他們淬、變著法的淬、絞盡腦汁的試。”
“你能想到了,那邊全用了;你想不到,那邊也用了。說句難聽的,可能馬尿、牛尿、人尿都用過了。”
“難嗎?就那么一根板簧,指頭長短,照你說,十年早該弄出來了吧?你也知道,市賈豚當時怎么說的?”
“制械所,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鐵給鐵……哪怕說要用金子,當天申請,下午就趕著馬車送來。但還是難……”
煤礦的人哎了一聲,說道:“巨子的要求太高了,非要發火在七成以上。哎,你們當初都跟著巨子學習,后來有的專門研究學問,有的又去主持制械,你說他們那些研究學問的,是不是能輕松一些?”
一聽這個,制械所那人便笑道:“輕松個屁。我當年的同窗,庶輕侯,才多大啊?頭發都白了一半了。”
“就當年編那些不準的三角表,分下去一堆人,天天給他當人肉算籌用,一點一點的嘗試,想盡辦法地接近,這花了多少年?”
“我們隔壁那些做板簧的,百十號人,分成二十多個小組,天天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鐵、淬火、按照小組記錄不同的淬火手段。”
“我那幾個觀察了十年星空的同窗,更慘,一個個脖子都僵的跟石頭一樣,晝伏夜出,幾個人這些年就基本沒見過太陽。刷刷刷,天天記錄,天天比對。”
“還有那些嘗試著煉制礬酸的,那更是……哎。”
“巨子自己都說,道理我都懂,實物我見過,好像挺簡單,但是我不會動手。”
“你以為當年給我們行的那幾個禮,是白行的?先生給弟子行禮啊,還不準我們還禮,這就是當年子墨子對耕柱子所言的鞭策啊,當年我們受的那禮,那就是抽打我們的鞭子呢。”
“都差不多,利天下這事,庶農工商兵和咱們,誰都不輕松。若是輕輕松松就使得天下大利,那怎么可能?”
煤礦的那人點點頭道:“這倒是。對了,你們這個機器,都能用來干什么?不只是提水拉車吧?”
制械所的人微笑道:“能干的多了。那就是個騾子,鐵做的、吃煤的騾子。你想讓它拉車,你就做個車;你想讓它拉磨,你就做個磨……只不過就是這騾子勁兒太小,吃的多,除非是你們煤礦,別的地方用不起。”
“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個騾子,變成牛、馬。我估摸著,四五十年?我死之前,有可能看到。也可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