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自宋太醫(yī)走後練了一天的字，晚飯也只是略微用了一點，又不與人說話，只是把自己悶在書房裡。

自打麗婕妤走後主子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主子的表情刻板又冷，像是忍著什麼不發(fā)作出來，可是那煞氣卻是始終掩蓋不了的。落雪心思淺，暗地裡問了她一句主子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回答說沒有。她回答沒有的時候眼睛是看向遠(yuǎn)方的，她不敢看落雪的眼睛，因爲(wèi)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在說謊。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主子是怎麼了。

問麗婕妤？

想到這裡她很嘲諷地笑了，她區(qū)區(qū)一個小宮女，哪裡有資格去探聽這些上位者的世界?？墒撬谴蛐难垩e關(guān)心主子；主子是良善人，又不因她的外表打壓她，反而器重她提拔她，她雖讀書不多，卻也知道知遇之恩這四個字。

隱隱的她覺得事關(guān)小公主，也只有小公主能真正牽動主子的神經(jīng)，讓這個過度理性的女子失去自己所有僞裝，原原本本的把自己暴露在別人面前。想到這裡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好的夏日，怎麼突然冷的人直哆嗦呢。

鬱華在抄經(jīng)，只有抄經(jīng)能讓她徹底平靜下來，她的腦子裡全是玉簌在她懷裡變冷的樣子，那麼小的孩子，她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看一眼這個世界。雖然這個世界寒冷而壓抑，可是她可以給她永遠(yuǎn)的陽光明媚，就如同她的身份可以讓在享受天生的尊崇；可是她連這些好好感受這些所謂身外之物的時間都沒有。

人的性命如此珍貴，珍貴到所有人動用所有的心思智慧，不惜忍辱，不惜把自己的手變髒，不惜死後下地獄的危險，都要好好地保全自己的生命；如果真的有地獄，可何處不是人間煉獄？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任人擺佈，不甘心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不甘心讓別人掌控自己的人生。

是啊，她從來都太認(rèn)命。太太爲(wèi)了妹妹把自己送進(jìn)宮，她認(rèn)命；沈煥不喜歡她，她認(rèn)命；就連玉簌死了，她還在認(rèn)命；認(rèn)命很好玩嗎？鏡子裡的臉，日日瞧著鏡子裡的自己的那張臉，辜負(fù)的似水的流連，辜負(fù)的花朵一樣迷人眼的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大方方的，以爲(wèi)這樣就能體面的活著。體面！拿自己的一切換一個體面，以爲(wèi)一個體面就可以賭贏往後的人生，她天底下最愚蠢的賭徒。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聖駕起程那天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陳筠的車駕就在鬱華後頭，她讓烏梅去前頭替她給鬱華帶個好，鬱華很客氣的賞了烏梅一個鐲子。

這次是鬱華第一次去行宮，晚棠跟落雪也是頭一次出遠(yuǎn)門，自打消息下來兩個人就一直忙活，生怕少帶著些什麼或想少了到時候讓別人嚼舌頭說主子不會□□下人。榮昭儀滿心的不樂意，這幾天沈煥一直都留宿明光宮，雖她還是覺得便宜了吳婉華那個妖精，但也看出來沈煥重視她，心裡也就舒坦了些。

吳良人的車駕是同王仕女她們一起的，雖說如今宮裡人討好的叫她一句婉華娘子，但到底是宮女出身，比不上大選出來的正經(jīng)主子。饒是如此，吳良人對這一切都很是滿足。

去行宮的路途雖有些顛簸，但畢竟是天子鑾駕，一路上那些太監(jiān)們伺候的又周到，每到一處必要換冰。不過三四個時辰的路，冰卻用了平日裡兩天的量，這讓吳良人深覺皇家奢侈。

到行宮時天已將晚，行宮雖小，確因獨特的地理和佈置，整體要比宮裡清涼怡人些；鬱華仍舊獨住，白意住的地方跟許馥相隔頗近，吳良人與王仕女同住，陳筠仍然跟阮婕妤住一個院子。

鬱華住的錦畫堂挨著碧波水，每每晚風(fēng)拂來，便能聞到碧波水裡種的荷葉散發(fā)的清香。碧波水是行宮裡內(nèi)河的別名，仿南國風(fēng)味，但求精巧雅緻。

“瞧皇上對咱們主子多好，知道咱們主子愛好風(fēng)雅，專門撥了這兒給主子?。淮蔗峄噬线^來，兩個人在汀蘭水榭說話賞荷，也算一大樂事?！?

晚棠知道她情緒不好，便刻意的撿了好聽的話說。要是平日裡鬱華聽了，也會對晚棠抱以一笑，說不定還會嗔她愛取笑，可現(xiàn)在只是木木的點頭。不過即使如此晚棠也覺得很滿意了，畢竟主子這兩天比前幾日那不吃不喝的樣子要好得多。

上一次陳筠來行宮時候蘇嬪還趾高氣揚的活著，阮氏默默無聞，昭媛無子，皇后坐鎮(zhèn)中宮而鬱華不知何故被留在了宮裡?？扇缃襁@一切都變了。雖然爭鬥從未停止，可是過去的贏家都成了輸家，過去靜默無言的人開始翻盤，自己也漸漸捲入了這所謂榮耀與輝煌的鬥爭之中。

凌波堂裡伺候的還是去年的那幾個宮女太監(jiān)，她甫一進(jìn)來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了恭喜她晉封婕妤，其中有個叫素畫的宮女聰明穩(wěn)重，陳筠琢磨著把她帶回宮伺候，百合雖好，也不能再任她一人獨大。

烏梅自打她記事以來就跟在她身邊，當(dāng)年她在陳府受人欺凌，只有烏梅是真心向著她對她好，甚至爲(wèi)了她不惜得罪府裡別的丫鬟婆子。烏梅是個好姑娘，可是這世間有太多東西是她不懂的，當(dāng)然不懂有不懂得好處，百合一直以爲(wèi)她不倚重烏梅是因爲(wèi)覺得烏梅笨，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她是想讓烏梅一直這樣方方正正的活著。

“宮裡把主子衣服送過來了，主子來瞧瞧。”

落雪手捧著那緞衣道。

上好的雪緞上繡著大朵大朵大麗花，帶著極富張力的美感，如同雪夜裡怒放的紅梅，妖異絢麗異常。

鬱華拿右手接過那緞衣，衣服很自然的垂下而不成形狀，花瓣因爲(wèi)衣服的摺疊而褶皺不平，她說：“很好看?！?

“如今宮裡人對主子的事可上心了?！甭溲┏脵C討好她。

“見天的拜高踩低，這些人真是勢力的讓人喜歡不起來。”

鬱華說。

落雪頓時沒了言語。

午膳用過宮裡人說皇上晚上在瀟湘水榭設(shè)宴，鬱華便讓宮女伺候她沐浴，便把那才送來的雪緞穿上了。

“主子真好看?！?

落雪由衷的說。

好看嗎？她瞧著鏡子裡自己窈窕的身姿，衣服上的花朵詭譎張揚，卻讓人覺得莫名的安全。這一瞬間她讀懂了爲(wèi)何有人喜歡黑夜，它散發(fā)出來的神秘莫測讓人沉迷。

這些天她第一次綻放出笑容。清清淡淡的笑容，帶著無盡嘲諷的意味，讓人覺得寒冷。

當(dāng)然了，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希望陳筠是騙她的，希望那天所聽到的一切都是虛妄。

當(dāng)晚的夜宴昭媛跟修儀一左一右坐在沈煥身邊，因夏日，嬪妃們大多身著淡色打扮清涼。鬱華獨特的打扮甫一入席就遭到了不少人的揣摩打量。

“臣妾早說瑾嬪內(nèi)秀，如今果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許馥朝沈煥說道。

沈煥似乎也覺得她今天穿的特別，笑言：“朕聽說阮籍每每喝醉便喜往衣服上寫字，瑾嬪有樣學(xué)樣，倒也新奇好看?！?

“奇技淫巧，實在不足一提?！濒d華自嘲。

陳筠看著鬱華，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表情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知道她是信了她的話，再看鬱華的神色就有些複雜。

白意是萬年不變的刻板樣。她一意往清雅自持的樣子上走，雖多了幾份不沾煙火氣的疏離，卻也少了少婦獨有的嫵媚風(fēng)情，沈煥對她的尊敬遠(yuǎn)多於喜愛。

剩下的人的眼神多不是善意的，鬱華也懶得一個個去瞧，只是在她走到沈煥前頭行禮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馥的表情是極其玩味的，便知道自己又多招了一份忌恨。

無所謂。

“臣妾遲來，還請皇上恕罪?！?

她娉娉婷婷的行了個禮。

“你也不算來遲，是朕和她們來得早了?！?

“皇上好維護瑾嬪，可見偏心?！闭f話的是周婕妤。她自失子之後很是沉寂了一段時間，但畢竟也算是宮裡的老人，如今也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恢復(fù)了之前在宮中的地位。

“妹妹是不樂意了呢?！痹S馥插嘴。

不知怎地她最近尤爲(wèi)活絡(luò)。

“嬪妃善妒可是大忌，臣妾可不敢?！?

周婕妤假意嗔道。

頓時晚宴上醋味瀰漫，反而那真真切切的荷花香淡了不少。

有過大約一炷香的功夫把酒開宴。許馥跟白意先一起敬了沈煥一杯，再之後是鬱華，接著是麗婕妤跟阮氏，在之後就是吳良人幾個低等的妃嬪。一陣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陳筠喝的微醉，跌跌撞撞的走到鬱華跟前說要同她喝一杯，鬱華笑著與她碰了杯，又道：“夏風(fēng)雖暖，妹妹也要當(dāng)心身子纔是?！?

陳筠聽罷便咯咯地笑了。

“姐姐總是這樣，讓人覺得好沒意思。”

鬱華只是笑著把那酒一飲而盡，卻別無他言。一個能在一個時辰便得到宓妃青眼的人，必有其過人之處。

“你我姐妹，自然不會嫌我無趣?！?

陳筠聽了，本就笑著的臉上笑容更深，“那是自然?！濒d華是陳筠喜歡的那種女人，也是她需要的一個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