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這么說, 陳筠也就不好再推辭什么,不過是說了一些說慣的話,過了一會兒, 兩個人又說起了逸恒跟逸德的功課。陳筠在郁華面前很忌諱提起逸德, 卻又要裝出一副自然態度, 只好道:“逸德前兩天還因為貪玩被博士給訓斥了。這孩子性子打小就有些跳脫, 實在是難管束。”
“皇四子聰明著呢, 而且皇四子還小,小孩子性子活潑些是好事。”
“嬪妾瞧著三皇子就很穩重。不過也是因為嬪妾太寵逸德,所以才慣的他這樣的無法無天。”
“逸恒這么大的時候還不如逸德呢。何況逸恒現在又哪里穩重了呢。要說穩重, 我看白意的逸霜卻是不差的。”
“也不知道娘娘要給二皇子找個什么樣的王妃。”
陳筠忙把話題轉到了逸霜身上。
“本來是有些眉目了,只是如今既然清心堂那邊有動靜, 就只能先放一放。白氏畢竟是他的生母, 如果真要出來, 那選妃的事情自然也是要讓她過目的。”
“轉眼一個個的都要成親了,有時候嬪妾總是恍惚覺得還是逸德小時候。半夜里迷迷糊糊地問宮女逸德醒了沒, 卻忘了逸德早就不住在重華宮。”
皇子滿八歲之后都要送到西南那邊的宮殿里住著。所以宮中有皇子的女子待站穩腳跟之后大都想要再生個公主。畢竟女兒是可以養在膝下的。
到了十五歲皇子便要出宮開府,不過卻不封王爵,依舊只是幾皇子幾皇子的叫著,平日里進宮也沒有多少限制。
逸霜十七了,按理說十五六的時候就可以選妃, 卻偏偏那兩年邊關不安寧, 皇上沒那個心思。她略提了提, 皇上也只說男子耽誤幾年不算個什么, 總要等天下安泰了再說。
“其實再過個兩年逸恒也要選妃了, 等逸恒成了親,也就快輪到逸德了。”逸塵選妃的時候皇上感念他生母憫妃年紀輕輕的沒了, 所以便欽定了憫妃娘家那邊的閨秀,那女子是郁華親自相看的,進退得宜,也很是大方穩重。
“到時候咱們也就真的老了。”陳筠頗是感慨地說。
郁華又端起了那杯茶,茶盞上描著曇花,花開花敗轉瞬即逝,但那杯盞卻定格了它的美麗。因門是大敞的,風習習的吹進來,陳筠覺得有些冷了,微微瞇起眼睛,卻不敢說一句話。
皇后現在越來越捉摸不透,在宮里浸淫久了的人,又會有幾個像最初時那么簡單天真呢。
到了傍晚,沈煥果然過來了。他這些年沒發福,也未見清瘦。只是眼神比從前看起來還有深些,深的望不見底,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本來帝王就該是這樣,天下人都是他的臣子,于是他也不能擁有一個朋友。那些人人羨慕的權勢榮耀背后,是揮之不去的無盡的孤獨。其實他也不過是一個經歷過愛情卻又為權勢所纏繞,最終逃不脫命運的人。跟在沈煥身邊久了她便覺得,這個男子并不是涼薄,他只是一直在屈服于命運,又想要做到不忘初心。一個人太矛盾,總是會不知不覺的傷害到身邊的人。
翌日由她親自下旨請白氏出清心堂,依舊恢復她昭媛的位分,又讓她不用忙著請安,與逸霜一絮母子情誼才好。
親生子尚未娶妻,她這也算是人之常情。日后與人說起來,也不過一句自己定力不夠也就罷了。
那天白氏的確沒有來。祥寧宮長久無人居住,如今白意再回去,只怕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她因想著白意的事,一天下來竟也沒吃多少東西,昨天看皇上的意思,對白意還算得上是敬重的。
皇上的心思沒人看得透,她細細琢磨,始終覺得皇上對白氏的態度似是而非。
“給昭媛備好的禮送過去了?”
她問道。
“回娘娘的話,已經送過去了。”
晚棠話音才落,就見門口的小太監進來道:“娘娘,白昭媛求見。”
她聽了,突然目光放了放空。“讓進來吧。”
說著便正襟危坐。今天早上依舊是落雪給她梳的頭,這么些年了,發誓越來越繁復,頭上的珠釵也越發金貴,只是眼睛卻終究不如當年干凈。
白氏上著藕荷色的小褂襖子,上面稀稀疏疏的繡著海棠花,下著象牙白的描花長裙,都是溫潤光華的顏色。唯有那件孔雀翎的披帛稍微顯得華麗些,但也瞧得出來是多年前的款式了。
她眼神平靜,像是多年禮佛訓練出來的從容氣度。她們四目相對,不微笑,卻也不尷尬。都是好定力的人,白意很懂規矩的行禮,仿佛她們之前從未有過任何嫌隙。
“多年不見昭媛,昭媛卻容顏如初。”
她恨透了白意,她的恨是緩慢的,不因時間遺忘,也不因時間深刻。只是存在著。
“皇后娘娘卻看著與從前不太一樣了。”
看著郁華給了她一個請起的手勢,她便順勢站起來,又由著宮女的引導落了座。她依舊保持著與往常一樣別無二致的微笑,她心里擁有無限的鎮定,郁華卻指望從那鎮定里讀出無限的恐懼。
“昨兒本宮還與全妃說起昭媛,沒成想今天就出來了。”
“聽說皇上很喜歡四皇子。”
“皇上一樣喜歡二皇子。二皇子的好教養是宮里人盡皆知的,這你可得好好感謝恬嬪才是。”
白意的眼睛下意識的顫了一下,普通到讓人忽視的細節,郁華看了,眼里的笑容卻越發深了起來。
“嬪妾出來的急,倒還沒有機會去見恬嬪,到時候相見,的確是要好好謝一謝恬嬪才是。”
“是啊,二皇子與恬嬪素來母子情厚,如今你也搬回了祥寧宮。二皇子又多了一個疼她的母妃。”
她刻意咬重了母妃的音節,卻不說生母。之后重又去看白意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淡漠的沒有表情。這樣愛子情切的人,臉上怎么會沒有絲毫的動容呢。
“本來為二皇子選妃的事,是本宮獨自操辦的,如今昭媛既已搬回了祥寧宮,本宮昨天也向皇上提起,讓昭媛與恬嬪一同與本宮替二皇子相看。”
“這未免也有些太不合禮制了。嬪妾實在不敢逾越。再說,嬪妾不在逸霜身邊這么久,卻也不知道他現在喜歡些什么,不喜歡些什么。”
“說到二皇子,本宮還有件事要與昭媛商量。”
她說完,卻又不說下文。只讓白意靜靜的瞧著她,仿佛是很享受這樣的靜默一般,她靜靜的等待著。
在等待中,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香爐里頭的沉香冒出一縷一縷的白煙,在這虛無縹緲的香氣里頭,她看見白氏強行抑制住自己的一切情緒問道:“娘娘是想與嬪妾商量什么?”
她微笑著低下了頭。
扶了扶頭上的簪子,這才不疾不徐的說:“皇上的意思,是要從昭媛的娘家也擇兩個適齡的女子應選。你畢竟是二皇子的生母,雖然并未看著他長大,但血濃于水,這總是萬古不變的道理。二皇子與你如今是有些生疏了,所以不如選幾個你娘家的侄女來應選,若是二皇子瞧上了,是她的福氣,若二皇子瞧不上,那也罷了。”
一番話說得落落大方,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但一開始就把皇上搬了出來,誰又敢質疑。不過是告訴她一聲,給她權利到自己娘家挑幾個適齡的女兒罷了。看的出來皇后對皇上這個決定不太滿意,想到這里,她的眉頭也微微有了些舒展。
“既然是皇上與皇后娘娘的吩咐,嬪妾也就不敢馬虎了。”
“昭媛明日見了恬嬪,還是要客氣一些,她畢竟將二皇子養這么大,即使位分在昭媛之下,卻也算是昭媛的恩人。”
白意這么一個“懂事”的人,又怎么會不知道恩重如山的道理。何況她如今刻意提起,想來她也不能因為一句想少了搪塞過去。
果然,白意只得到了一句是,又道:“嬪妾感激恬嬪還來不及呢。”
郁華瞧著她,瞧了一會兒,也就不再把眼光放在她身上,只是說:“看樣子二皇子今天是不會進宮了。不過明日皇上要統一過問眾皇子的功課,到時候二皇子應該回去祥寧宮瞧昭媛才是。本宮看昭媛今兒個也勞累了,就先回吧。”
“還是皇后娘娘知道體諒人。既如此,嬪妾就先回去了。”
她說著已經給郁華行了禮,在清心堂過了這么多年,行禮請安的時候規矩卻依舊一點不錯。可見平日里也是用了心的,但也可見她從未真心想要安安靜靜的呆在清心堂禮佛。
郁華微笑,不知道白氏此時心里是否五味雜陳,但她顧不得她所想,只是享受著她的叩拜,自顧自的拿了一塊手邊的點心放在嘴里。
如今她不是很喜歡吃甜食,卻也對很多東西的味道喪失了最初的挑剔跟敏感。滿宮里上下都說她是一個好伺候但是不好得罪的娘娘,垂下眼簾,不知道為什么,莫名的覺得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