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何順著主父所指望去,只見到花苑盡頭的一處鞦韆,臉上不由泛起了會心的笑容,道;“怎麼會不記得,那裡曾是我年幼時時常玩耍的地方。那時候父王你,還有母后和我,我們三人經常在這裡蕩著鞦韆,大部分時候是我坐著父王和母后推著我,有時候母后也興起坐上父王推著。”
趙雍點頭笑道;“你母后當時也不過小女孩子一個,哪裡會不貪玩的,有時候還爲了你爭著玩和我生起氣來呢。”
趙何笑道;“可我記得每次父王都是讓我贏的。”
趙雍哈哈笑道;“正是因爲這個,你母后沒少生我的氣,說我太過溺愛你了。還說將來若是你生的沒出息,可別怪她生的兒子不好。”
趙何又笑道;“父王當年確實寵我,我記得母后每次把我關在房內讀書,都是父王幫我偷偷跑出來的,還有母后不讓我騎馬,父王你也是瞞著母后帶我出宮去騎馬看你們打獵。每次母后知道了都是大發脾氣,樣子看上去好嚇人的。”
趙雍面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道;“你可知每次你母后生氣我都是怎麼解決的嗎?”
趙何奇道;“父王你怎麼解決的?”
趙雍大笑道:“我每次都把她抓進宮中狠狠的打幾下屁股,她就老實安靜了,不敢再鬧了。你說這樣的話,你父王會怕你母后嗎?“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皆是大笑起來。
二人走進鞦韆處,可能是宮中太久沒有小孩子游樂了,這處鞦韆已經荒廢已久。趙何蹲下用手擦了擦,只見手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又試著晃了晃吊繩,也有些鬆動。不無惋惜的說道;“看來這裡太久沒有人用過了,宮人們也疏於打掃,晚些我回去讓人將這裡重新修繕打掃一下,儘量恢復當年的原貌。”
趙雍卻搖頭道;“不必了,人有生老病死,東西也有新舊待替,過去的東西就讓它留在過去吧,又何必強行改變來取悅現在的人呢。這是你母親給你留下爲數不多的回憶了。還是讓它保持原狀吧。”
趙何神情有些黯然,只得點了點頭。
主父說的確實如此,孟瑤雖得寵於趙雍,卻奈何紅顏薄命,在趙何九歲時便感染了惡疾,整個邯鄲的醫匠都束手無策,只好派人急報正在前線的趙王雍。
當時趙雍正在代地指揮著對中山國的戰事,趙軍已經連破中山數座城關,正要主力大舉進攻。在接到孟瑤病危的消息後,趙雍立刻下令停止一切軍事行動,自己脫離大軍連夜狂奔千里馳回邯鄲。在付出跑死三匹千里馬的代價下,趙雍終於在孟瑤嚥氣前趕回了邯鄲,見到了她最後一面。
也就是在那一晚,趙雍含淚答應了孟瑤最後的請求,冊立年僅十歲的王子趙何爲趙國太子,這纔有了之後數年趙國混亂的格局。
所以趙何十歲喪母,不可不謂之人生最大的遺憾。雖說主父對他一直疼愛有加,但終究是無法替代母子親情。
失去了母親後,父王又常年不在宮中,年幼的趙何便失去了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的人,只好在肥義的輔助之下漸漸的成長,漸漸的學會不再依靠任何人,成爲一名合格的趙王。
可是即便如此,趙何心中仍然時常會覺得孤單無比,就像他此刻從身後望著父王高大的背影,心中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趙雍絲毫沒有察覺到兒子的異樣,仍然是頗有興趣的打量著這臺經久失修的鞦韆,用手用力拉了拉繩索試了試力道。忽然扭頭望向趙何,伸手拍了拍鞦韆上的木板,笑著示意。
趙何嘴角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已經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大步上前坐下,伸手緊緊握住兩旁的繩子,扭頭笑著看向父王。
趙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放心,就算你掉下來,父王也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穩穩接住你的。”
說完用力一推,經久未用的老鞦韆就在吱吱呀呀聲中劇烈的晃動起來。趙何迎著風不禁閉住了雙眼,感覺整個人的放佛飛起來了一般。心情也在此刻放鬆到了極點,幾乎忍不住張嘴大喊出來。
繁瑣的國政,複雜的權力鬥爭,此刻都不在徘徊於他的腦海中。
他彷彿真的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無尤無怨的王子何。有疼愛他的母后,有溺愛他的父王,還有每次見面將他抱起哈哈大笑拋向天空的大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始終是含笑溫暖的,他是趙國——乃至整個天下最幸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子。
可這一切終究只是回憶而已,當鞦韆停止了搖擺,趙何不捨的睜開眼睛時。在他面前的只有父王看向自己的眼神,眼角雖是笑意,神情卻是落寞惆悵。
趙雍撫這繩索,問道趙何:“你可記得原來我每次推你時總是很用力,有好幾次你都嚇得哇哇大哭了起來。”
趙何站了起來,回身點頭道;“記得,父王你那時是說我膽子太小,要鍛鍊我的膽子。開始時我卻是很是害怕,後來漸漸的也就習慣了,不再吵鬧了。”
趙雍微微一笑。“正是,你從小聰敏過人,又兼之調皮好動,像足了我小時候,可唯獨這膽子卻是最小。你父王我八歲就以能上馬騎射,十二歲時就已經手刃敵人,就算你大哥章兒,十四歲的時候也已經獨領一軍了。唯獨你性子文弱,從小乖巧膽小,這也是讓我最爲頭疼的地方。”
趙何面露慚愧之色,赧然道;“孩兒無能,讓父王蒙羞了。”
“不。”趙雍卻搖了搖頭,重重的拍了拍趙何的肩膀。
“我從未想過你會讓我蒙羞,一直以來你都是父王我的驕傲。從你二歲時牙牙學語開始,到現在面北而坐君臨天下,你父王我從未以你蒙羞,而是驕傲無比。”
“即便是我對你的文弱不滿,那也是覺得我趙雍的兒子不應該只是如此,應該更好、更強!不單單只是做個守成的賢明之主,而是應該做個勇於開拓的千古君王。所以我纔會三番兩次的對你失望,想借自己的手來重新改正你的缺陷和不足,讓你真正成爲趙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君王,繼承我尚未完成的大業,讓我們趙氏的列祖在底下欣慰。”
趙何動容,語帶哽咽道;“父王,孩兒明白了你的苦心,今後一定竭盡全力改變,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趙雍卻大笑著搖了搖頭,道;“不必去改變了,你已經很好了。是父王錯了,我一直都用我的要求來要求你,卻忘記了你只不過十四歲而已。你之所以猶豫,是因爲你還不夠果斷,你之所以怯弱,是因爲你還不知道勇敢。等再過十年,等到你經歷了大風大浪時,真正的明白了爲君之道時,你做的一定不會比我差的。”
趙何低下頭,眼淚已經涌出,只是拼命點頭。趙雍只是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半天等他情緒穩定下來才說道;“下月初十便是你母后三十壽辰,我想去沙丘看看你母后,你和我一同前往吧,我想你母后也該想你了。”
見趙何點頭,趙雍遲疑了一下,便又說道:“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我也想借此機會在沙丘挑選一塊墓地。那裡是我和你母后初次認識的地方,也是你母后長眠之處,我想葬在那裡,也是對我最好的歸宿。”
趙何身軀巨震,忙說道;“父王,你如今正值壯年,一向身強體健,這次不過是偶感風寒而已,千萬不要想多……”
趙雍卻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微笑著說道;“我不過去提前安排死後的寢宮罷了,你不必這麼大驚小怪,我又不是馬上就要死了。”
“只是我們趙氏之主素來鮮有活過五十之人,我的父王也是你就是你的祖父,還有我祖父,曾祖父,都是壯年之時折損的。我今年四十有五,想來也不會例外。”
見趙何還欲多說,趙雍便笑著揮手止住了他,又道;“不要再說這些了,你父王我心意已決,你只要陪同我一同前往就是。”
趙何無奈,只好點頭答應。
趙雍猶豫了一會,又道;“只是我若故去,你就要一人支撐這個整個趙國了。你記住,骨肉手足之情,永遠是這世間最靠得住的東西,沒有什麼比血濃於水更爲重要的了,將來你若想趙國稱雄七國,我故去後你就必須得到你大哥的支持。他在軍中多年,完全有資格可以取代我統領各軍。若說這天底下我最對不起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如果不是因爲我要兌現對你母親的承諾,現在他恐怕趙國太子。”
“你莫要看他現在拼命的集結黨羽似乎有所不軌,其實那支是他心中出於恐懼而自保的念頭。章兒自小跟隨於我,脾氣秉性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他爲人雖然粗魯,但本性卻是善良,我雖然廢了他太子之位但這些年來他從不曾有任何怨言,對我也始終孝順恭敬,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他是個極重情誼的人。將來你要好好和他化解心結,你們兄弟二人齊心協力,方可令我大趙稱雄天下。”
趙何低下頭,小聲說道;“父王的教誨,孩兒記住了,我一定會對大哥以誠相待的。”
趙雍滿意的點了點頭,忽的又語氣嚴厲的說道;“你務必還要答應我一件事情,否則我實在放心不下。”
趙何一怔,便道;“父王請說。”
“那就是無論你大哥做了事情,即便是倒行逆施,你也務必要看在骨頭親情的份上原諒他,不能傷他性命,我要你一定要答應我。”
趙何神情驚愕,半響才低頭小聲道;“孩兒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