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這是想做什么?’
霄劍道人站在那張丈寬的巨型地圖前,負手靜思,凝視著這張刻畫了三座大地、一片海域的地形圖。
那挺拔修長的身影宛若一把出鞘長劍。
他背后,數十名老、中面容的道者或坐或立,將這座大帳填的滿滿當當。
他們腳下并非平整的土地,而是一團團散不開的云霧;畫面緩緩拉升,繡著金、藍雙色的帳頂之外,是一幢望不到盡頭的人墻。
數十萬仙兵于天空中上三層下三層的排列,自東而西、面北而立。
駐兵的云層之下,是一條大江的入海口,江水平緩地滑入海平面,下方似乎還藏著層層人影。
此處海峽便是東野之東那條狹長的陸地與東南域相隔最近之處,也是數次人域與天宮在東南域大戰時的兵家必爭之地。
自此地向北,朝西北急行可進入東野,朝東北飛馳可沖向旸谷。
人域開始整合東南域百族勢力,此地就進駐了一彪人馬,提防著東野深處的天宮大軍突然發難。
就在昨日,人域突然調來大批精銳仙兵,作出了一副聚集兵力北上的架勢。
東野之東頓時風聲鶴唳,已有大批神衛沖出旸谷,在北面搭建起防線。
東野各部族也似是得了神靈之命,開始匯聚各族精銳,準備一場【你有飛劍,我有四肢】的大戰。
自整個大荒的角度來看,剛落幕不久的人神大戰,似乎又要有后續。
打南邊飛來道道流光,又是數萬仙兵趕來,停在了大軍后方,居中飛出數道身影,朝中軍大營而去。
“報——東南域林家家主林祈已到中軍!”
霄劍道人轉過身來,道一聲:“請林祈入內。”
言罷,他去了長案后的木椅靜坐。
周遭一位位人域高手緩緩睜眼,各自打起精神。
不多時,幾道身影飛抵帳前。
為首一人身著玄色錦衣,發帶道簪、環佩長靴,再有那英俊之面容、頎長的身形,自成不凡的風度。
這自是林祈。
林祈快步入內,向前拱手,朗聲道:“林祈拜見諸位閣老!拜見主帥!”
“不必多禮,”霄劍含笑點頭,隨之眉頭緊皺,目光越過林祈的肩頭看向后方。
林祈背后那三名披著斗篷的人影向前,各自低頭對著霄劍和周遭人域高手拱手,最前方那人影用有些沙啞的語句道:
“林家罪臣,不便見禮。”
霄劍眉頭緊皺了一陣,目光盯著那身影看了一陣,很快就微微頷首,言道:“各位請在帳外等候。”
林祈低眉輕嘆,他身后的三道身影低頭稱是,邁步去了殿外。
霄劍道:“林家主請上座。”
“多謝,”林祈拱拱手,面色平靜地走到了霄劍左手邊的位置,低頭入座。
霄劍道:“人已經到齊了,貧道來布置接下來此次北渡之戰。”
眾道者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霄劍道人這般話語,還是忍不住出聲問詢:
“要北渡?”
“閣內何時下了這般命令?咱們不是在東南域整合各家部族嗎?為何突然要北渡?”
“東南域之事剛有起色,若咱們貿然北渡,且還吃了虧,豈不是讓前事功虧一簣……”
霄劍道人抬手示意,各位高手漸漸噤聲。
一名老者撫須沉吟:“咱們在此地聚集的高手并不算多,若是向北打,就算能一時取勝,恐怕也會被天宮反撲回來,到時必然死傷慘重。
霄劍還請三思。”
“各位不必擔心。”
霄劍笑道:
“此次北渡并非是為了與天宮硬碰硬,咱們這點兵力,連給旸谷駐軍塞牙縫的都不夠。
我們此行只有一個目的——下餌、釣神。”
“釣神?”
“如何下餌?”
“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兒戲了。”
“哎,這可非兒戲,這如何能說是兒戲?”
霄劍笑了笑,緩聲道:
“稍后派幾名超凡,明著進入東野之東,朝旸谷方向而去,咱們則在后面跟著。
據天宮內線回報,東野之東此刻藏了二十余名先天神,都是天宮之中偷偷溜出來,要來東南域搞亂,為的是掀起天宮與咱們的大戰。
家師一聽這般消息,那還了得?
要開戰,那也要咱們去挑釁,讓他們被動迎戰,把戰斗推到旸谷附近,免得讓他們干擾咱們在東南域的行事。”
眾人各自點頭,勉強被霄劍道人的這般說法說服。
主要是霄劍提到了劉百仞,劉閣主雖然粗俗粗鄙粗心大意了些,但威懾力還是在的,畢竟是人皇身邊權勢最高的大臣。
“此事當細細布置,”一名老嫗笑道,“未動身先想好退路,這也算咱們人域的老傳統了。”
“確實,先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免得他們來咱們東南域搗亂。”
霄劍笑道:“咋就成咱們東南域了?各位還請牢記原則,這是生靈的東南域,咱們人域不過是對東南域進行仗義援助。”
眾高手盡皆點頭稱善。
一場還算嚴密的布局,在這些高手的討論之下很快出爐。
整個計劃有鼻子有眼,如何釣神、如何設伏、如何撤退整得明明白白,甚至還在短時間內制定了幾個備用方案。
吳妄那套皮毛的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的路數,委實是被人域諸位高手整明白了。
林祈在旁只是靜靜聽著,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似乎也沒打算開口。
在大帳之外,那三名披著斗篷的人影,自始至終都保持低頭的模樣,似乎是在躲避著周圍人的視線。
然而,幾乎人域剛定下這般策略;
東野之東的大地上,距離人域大軍僅有千里的一片山林之下。
神靈通常是不屑用遁地之法的,除非大地下建起了華美的大殿。
此處就有一座大殿,殿內二三十道黑影靜靜而立,同等數量的大道微微震顫,似是在輕輕共鳴。
天宮神靈。
他們面前懸浮著一張簡略的地圖,上面畫著人域接下來要行軍的方向。
而在這地圖背后還有潦草的字跡,似乎是匆忙寫就,用了不知什么手段,送到了這些神靈面前。
為首的幾名正神露出幾分滿意地微笑。
“他們要進入東野之東?”
“咱們不如正面吃下這些人域高手,如此定能有不錯的效果。”
“拿這些人域高手?莫非你不怕被他們自爆帶走幾個?”
這嗓音有些刺耳,但此地神靈盡皆陷入了沉默。
他們……還真有些忌憚。
“莫要忘了,我們來此地是作甚。”
有個女聲冷然道:
“天衍圣女泠小嵐,那可是逢春神的原配,被稱之為命中注定的人皇之妻。
若是將她捉拿回天宮,你我豈不是大功一件?
少司命就算再護著逢春神,在這件事上,肯定是要壓這泠小嵐一頭,咱們只需讓逢春神投鼠忌器,此行就算大獲全勝。”
一神冷笑:“只是投鼠忌器?不如直接殺了那個天衍圣女,欣賞下逢春神的表情。”
“若是殺了,那咱們此行就沒什么意義了,只是給那無妄子添堵罷了。”
有女神道:
“咱們這次冒險前來此處,就是要讓逢春神或退或進。
退,就讓他滾回自己的人域,等那人皇壽元終末自行崩隕,咱們就踏破這瀆神之地,那時自會與他清算。
進,那就安心呆在天宮,得陛下青睞,伺候好少司命大人,安安穩穩地執掌他的姻緣之事。”
“其實咱們承認他這個生靈化神,那也沒什么,他擺明自己的位置就是了。”
“區區生靈,還想站在你我頭頂。”
“好了,莫要放狠話了,想想該如何應對此事。”
神們陷入了沉默。
一直到有神開口:“他們要釣我們,我們就反釣他們,讓他們這批高手進入東野之東,東南域必然后防空虛。”
“我們一直盯著人域的高手調度,他們并未投入太多高手在東南域。”
“若是這批高手北上,我們趁機南下,將那泠小嵐自四海閣分閣捉出來就是。”
“此事當細細謀劃。”
“人域詭計多端,莫要中了他們陷阱。”
“如此,繼續詳細探查。”
一名先天神輕笑了聲:“人域此時雖然較難滲透,但這東南域的各家部族,那都是兩面討好,人域這些高手的一舉一動,自逃不過你我的注視。”
“準備動手吧。”
“捉到那泠小嵐立刻回天宮。”
這地下大殿傳出幾聲輕笑。
這群先天神竟像模像樣地開始做戰斗的規劃,從入場到退場,都有了大概的章法。
倒也是惜命。
……
又隔一日。
四海閣分閣,一處大樹的樹梢上。
吳妄隱藏在陰陽二氣中,于樹枝的尖端靜靜打坐,一顆顆寶珠在他身周懸浮,淺藍色的元神之力在寶珠中進進出出。
很正經的祭煉。
他就這般靜靜坐著,仿佛天地間一切諸事與他無關。
如今雖不能拿出那套昆侖之墟舊神給的寶旗,卻可利用小周天大陣的威力殺敵困敵,這一套三十六寶珠剛好能做小周天大陣的陣基之用。
它們單獨一顆拿出來,都是品質上等的仙寶,又是一套同時鍛造而成,整套可視作強力的道寶。
這套寶珠本身就有匯聚靈氣、封震乾坤之功效,乃天工閣已故的某超凡匠師的得意之作。
吳妄如今用星神大道祭煉這些寶珠,又賦予了它們引動星辰之力的能力,讓這套仙寶的價值更上一個臺階。
可惜,也只有三十六顆。
若是能翻一倍,有七十二顆寶珠供吳妄祭煉,吳妄此刻已經可以憑它們發揮出周天大陣的諸多殺招,凝練七十二星辰陣。
遙想當年,帝三鮮苦心教他淺五行大陣,吳妄捏著鼻子學了個一知半解,卻遠沒有如今修行周天大陣的熱情。
為何?
原因很簡單——淺五行大陣太弱。
這套大陣,對于元仙、真仙都算珍品陣法,可以用更少的寶材、更少的元氣,去達到更佳的陣法效果。
但對于天仙之上的斗法而言,能提供的幫助已大大有限。
沒辦法,帝三鮮空有伏羲大佬賦予的陣道理解,但本身就是個登仙境老道,他畢生精力……
畢生精力有些不妥。
應當說,帝三鮮除卻花樓、作畫、出書、周游之外的畢生精力,締造出了這套陣法理論。
吳妄突然有點明白了,為何帝夋會說,他在人域的日子,其實是最快樂的日子。
在羲和的注視下,在人域天天逍遙快活!
“嗤,道貌岸然帝三鮮。”
吳妄笑著吐槽了句,繼續專心祭煉寶珠。
他眉角輕輕跳動,心有所感,仙識朝著天地間飄去,心底立刻浮現出了遠遠近近的畫卷。
泠小嵐推門走出靜室,結束了這場持續兩個日夜的洗浴。
吳妄不知是不是自己那顆道心在作怪,他眼中的泠小嵐此刻散發著說不出的風情。
雖戴著面紗、套著手紗,長裙將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風,但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以及胸前隨時可能罷工不干了的布料,總能讓吳妄道心泛起陣陣漣漪。
她坐在水中的畫面,已刻在了吳妄腦海,揮之不去、散之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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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魔怔了!
就在那些漣漪中,吳妄捕捉到了北部的諸多變化。
人域大軍中,幾名身影駕云朝東野之東而去,后面跟著道道虛淡的身影,自海中遁入東野之東的大地。
幾乎同時,吳妄所在位置的正西處,一道黑影遁入虛空。
那似乎是一頭飛速極快的兇禽,而在兇禽背上,道道黑影匍匐、靜坐,極力隱藏著自身氣息,直奔此處分閣。
吳妄仔細思索了陣。
這些先天神莫非也是餌?那魚線和魚竿在何處?
高端的獵物,往往以獵人的身份登場。
吳妄右手張開,一枚方形玉符緩緩旋轉,被他輕輕捏碎。
泠小嵐略微怔了下,低頭看著袖中破碎的玉片,身形立刻朝著四海閣分閣平日里聚會商議的閣樓而起。
一名名老嫗、中年坤道,提劍持兵匯聚在閣樓中。
北面,隨著眾人殺入了東野之東的霄劍道人,此刻露出了少許微笑,拿出一枚通信玉符,不斷對其傳聲說著什么。
數十萬仙兵聚集的防線處,林祈已執著帥印坐在主位上,緊盯著面前那幾面云鏡,監視者東野與旸谷兩股敵軍的動向。
就在那四海閣地下,一條條交錯的暗道中,道道黑影盤坐在陰影中。
當吳妄捏碎玉符時,此地也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噼啪’聲。
一束微弱的亮光自上方照下,將林怒豪那張剛毅的面容照的半亮。
他微微開口,先是吸了口氣,隨后便緩聲道:
“諸位。”
于是,這些黑影各自睜開眼,各處泛起了一只只猩紅的眼瞳。
“你們追隨我,我卻背離了人域,辜負了你們的信任。”
林怒豪低聲說著,嗓音低沉,卻有著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低聲道:
“林家因我而墮落,因人皇之仁慈于東南域再次立足,你我的妻兒親友,雖已無憂,卻因前事依舊深覺恥辱,背負著罵名。
今日,當將功補過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慢慢起身。
過道各處的人影于沉默中慢慢起身,眼底帶著平靜,平靜中卻醞釀著無窮盡的戰意。
林怒豪整張臉出現在了光束下,此刻暴露出的右側面容,竟爬滿了黑色的細鱗,額頭冒出了半只猙獰尖角。
他再次開口,嗓音中多了少許決然。
“你我選擇墮為魔兵,便是為這般大戰。
為你我子嗣能再次站在人域之地,今日但求瓦碎人消以戰天宮神靈!
寧死,莫退。”
黑暗中,道道身影拱手抱拳低頭,握緊了兵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