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想加班（八）
王娟看完日記，眼角落下一滴黑色的液體。
她都快忘記了，當年爲了易漁居然一畢業就想跟著那些做事亂七八糟、不著邊際的師兄師姐去創業，她們不知道吵了多少回，她還慶幸後來總算是讓易漁迷途知返了。
原來，那是易漁的夢想。
那麼，她自己的夢想呢？
王娟慢慢回想起那些被她刻意藏在心底的事情。
她是家裡的二女兒，長姊驕縱，小弟得寵，她則是家裡那個最不起眼的。
所以她拼了命地學習考個好成績，主動做家務表現乖巧，只爲了讓爸媽能看得到她。
但是這都不如長姊的一句撒嬌、小弟的一聲哭鬧，她很灰心。
還好她很爭氣，考上了大學，爸媽第一次將她掛在嘴邊，四處誇耀。
離開了家，從小縣城到大城市，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那麼大，她是如此渺小。
她從來沒有玩過電腦遊戲，她的同學家裡還有遊戲艙可以玩實景遊戲。
她從來沒坐過飛機出過國，她的許多同學甚至還去過太空旅行。
她要用盡全力才能考到的這個大學，對於她的一些同學來說，只是發揮失手的退而求其次。
畢業以後，可以選擇自由就業還是學校分派。
王娟不敢拼，她的家庭條件不好，父母沒有退休金，姊姊是個家裡蹲，弟弟還在上中學。
她必須早點找到工作賺錢，否則她沒有辦法留在大城市，她連熬幾個月找工作面試的房租錢、吃飯錢都沒有。
所以她選擇了很多人都不會選擇的學校分派，學校分派的工作都是去聯邦國營廠裡，其實待遇不差，但是工種傳統老舊，發展空間有限。
但對於王娟來說，發展空間是什麼？還不如實實在在拿到手的工資有用。
她的夢想或許就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吧。
再後來，結婚，生孩子，失業……
她逐漸迷失了自己，只想著讓易漁去彌補自己的遺憾。
後來……後來怎麼了……
王娟的頭有些疼。
海邊，漆黑的天空，不知疲倦的浪花，空蕩蕩的巖石。
這一幕似乎她曾經見過，是什麼時候呢？
臉上那滴黑色液體落在紙上洇暈開，一根根小觸手在紙紋裡蠕動，最終把這些紙都吞噬成黑色，化爲無數細碎的黑色蝴蝶飛向天空。
王娟想起，那一天，她哭著趕到海邊，卻只有打撈上來泡得發脹的冰冷屍體，還有捏在手裡的手機。
警察解鎖了手機，找到了易漁的日記，看了聊天記錄，也知道了易漁是自殺的。
後來，她的丈夫跟她離婚，說她逼死了他們的女兒。
也不怪他這麼想，全世界都這麼覺得。
易漁的日記被記者發到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家都在討論怎麼樣的母親會如此殘忍，將孩子逼上絕路。
她確實有錯。
但明明，不只是她啊！
難道孩子的父親沒錯嗎？她沒有關心孩子，難道他有嗎？
難道那個男人沒錯嗎？爲什麼可以那麼輕易地放棄五年感情？
難道公司沒錯嗎？爲什麼就隱身了呢？就因爲是聯邦直屬集團嗎？
王娟很委屈，也很痛苦，每天都反反覆覆地翻看著易漁的手機，試圖找出別的罪犯。
終於有一天，她確定了，給易漁帶來最大傷害的還是她。
所以她選擇了同一條道路，帶著易漁的手機一起。
“所以，我已經死了啊。”
隨著王娟的意識越來越清晰又越來越混亂，天地愈發陷入徹底的漆黑，天上垂下一條條粗壯的觸手與地面相連，海水也完全變成了翻卷的巨大黑色觸手，烏雲旋渦間的巨大眼眸露出痛苦之色，一滴滴黑紅色液體從眼球上滴落。
王娟原本站著的礁石上出現了一個高聳入雲的黑色肉山，她的身形已經完全隱藏在一條條蠕動著黑色觸手之下，如果有人走近細看，會看到許多令人頭皮發麻的密密麻麻小眼睛出現在觸手上，睜眼冷視著一切。
……
柳笙藉著黑色觸手遮掩氣息，隱藏在黑色海域之中，遠遠地看著。
眼前的這一切扭曲而瘋狂，她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又快要迷失了。
再等一等，再忍一下。
她心念一動，又一層黑色觸手涌上將她包裹著，稍微阻擋一些精神污染，強迫自己繼續保持清醒。
……
“媽！”
這時，一個冰冷但輕柔的聲音響起。
完全沉淪在黑暗中的王娟也聽到了。
好像，是她的女兒的聲音。
“媽媽，是我。”
聲音從王娟緊緊捏著手機中傳出。
王娟低頭一看，手機正在通話中，屏幕上顯示著來電方是“易漁”。
所有的黑色觸手在這一刻似乎都靜止了，那無數的小眼睛也都轉向了那發光的手機屏幕。
她沒有空思考這是易漁的手機，怎麼會顯示易漁打給自己。
她只知道，這個聲音，如同穿越了無盡的黑暗和絕望，直抵心底。
她緩緩地將手機拿到耳邊，聲音哽咽，幾乎是在耳語，“小漁？是你嗎？我的孩子……”
手機那頭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而安靜，帶著一絲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平靜：“是的，媽媽，是我。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一直在尋找我。”
王娟的手顫抖著，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色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我……我對不起你，易漁。我……我應該更好地理解你，支持你的……我錯了……”王娟的話語中充滿了悔恨和痛苦。
“媽媽，不是你一個人的錯，你也受夠了痛苦，是時候放下這一切了。你需要原諒自己，讓自己自由，而且，”易漁的聲音中的柔軟忽然轉爲徹骨的冰寒，“放我自由。”
“我……我沒有……”
“你的執念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我。”易漁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和遙遠。
“我一直，在這個手機裡。”
王娟的心臟在這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
手機，這個她在易漁死後每天都緊緊抓在手中的物件，她原以爲這只是最後一件能讓她感受到易漁還在她身邊的東西。
沒想到易漁確實還在她身邊。
王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悲傷涌上心頭。
“放下你的歉意和罪惡感，讓我走吧，我已經不想在你身邊了，媽媽。”易漁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彷彿是在安慰她，卻說出了最殘忍的話。
王娟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這是她唯一能爲易漁做的事情了。
“好……好，我會的，對不起，小漁。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王娟閉上眼睛，回想著易漁出生時皺巴巴粉嫩嫩的模樣，易漁的第一次說話是喊“媽媽”，易漁的第一次走路……
長大後，易漁拍畢業照時的意氣風發，到了後來，易漁熬夜加班後疲憊不堪，易漁分手後哭如淚人，最後，安靜地躺在棺木裡……
王娟睜開眼睛，該放下了。
她能感受到一塊很重要的東西從她心上被剜去。
“雖然應該恨你，但我還是很感謝你給了我生命，而且付出了太多太多。我的恨不僅僅是對你，所以不需要再說對不起了，媽媽。”
“媽媽，你也很累了，希望你能做自己，你可以更快樂。”
易漁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直到最後徹底消失。
通話結束了，屏幕回到了黑暗。
王娟緊緊握著手機，淚水不停地流淌。但這一次，她的心中多了一份決心和寧靜。
在這一刻，所有的黑色觸手開始退走，最終不見蹤影。
天空之中的巨瞳閉合，消失在旋渦中心，旋渦急速收縮散去，晴空重新出現。
地面的黑色匯聚成流，從泥土、巖石和下水道的縫隙中滲去。
黑暗的海逐漸恢復蔚藍色。
只一瞬，周圍的世界恢復了光明。
王娟發現自己站在熟悉的海邊，陽光正好，海面上泛著金色的光芒。
柳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身影逐漸淡去。
她沒發現王娟正默默地看著這個方向。
終於基本結束這第一個故事了，這個本預想中就是比較短的，結果比預想的還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