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勤政堂,胡宗憲、譚綸和潘應龍還有些迷糊,怎么好好地就要擴建京城了?
朱翊鈞揮揮手,祁言把另一幅輿圖掛在屏風上,正是京師及其附近州縣地圖。
“這是京師,分五城。東西北中城,是永樂年間修筑的舊城。南城是嘉靖年間,皇爺爺新筑的外城。
看上去很大,但京師兩百年來,人口越居越多,不夠用了。別的不說,孤的那些諸藩宗親們,親王十幾位,郡王數百位,還有其它將軍中尉上千戶,都要居于京師,孤要找多少府邸宅院安置他們?”
胡宗憲三人不由一驚。
“殿下,諸藩宗室們全部安置在京城?”
“是的,親王、郡王還有鎮國、輔國將軍們,都安置在京城和京畿,其余自謀生路的,孤和朝廷就管不到了,想居于哪里就居于那里。”
胡宗憲三人無語了。
原本以為太子殿下整飭諸藩宗室,人人審查過關,通過后再放回諸藩,結果居然全部扣在京城。
這.
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只是這樣做有利也有弊。
諸藩宗室以后在京城里,天下腳下,百官眼皮底下,他們很難再囂張跋扈得起來,沒法再為非作歹。
那么多御史京官看著,揪到把柄就上疏彈劾你,在你身上刷名望。
彈劾奏章兩三天就能遞到西苑,是生是死、如何懲治立即見分曉。
弊處也有,這些諸藩宗室全居于京城,俸祿是一大筆錢糧。以前是各地分擔,現在要先運到京城再分發。
以前京城靠漕運運輸,耗費巨大,確實是一筆沉重的負擔。但現在海運興起,工商大盛,運輸成本大減,負擔似乎不是很重。
祖制里諸藩分鎮各地,永固江山?
現在看來過于理想化了。
兩三百年過去,這些諸藩根本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平時替皇家鎮守要城,危急時勤王攘亂。
他們已經蛻化成一群不事生產,只知道吸食百姓血肉的寄生蟲,是大明朝沉重的負擔。
皇家不僅得不到他們的幫助,還要替他們擦屁股,為他們承擔后果。
胡宗憲三人對視一眼,有些明白朱翊鈞的想法。
“殿下,那各地的諸藩宗廟和王府,如何處置?”
“宗廟保留,交地方官府好生看管維護。每年一次,該藩親王郡王回去祭拜一次,告慰先靈就可以了。
王府以及其他宗室府邸,孤派員去實地勘查,或改為學院、公學、醫館和養濟院;或拍賣給商賈,改為商鋪酒樓飯店。
朝廷養了他們這么多年,耗費了那么多錢糧,也該見到回頭錢。”
殿下,你可真狠啊。
諸藩宗室被你召集在京城京畿集中居住,分散在各地的諸藩府邸、田地肯定保不住,交給各地官府處置。
田地多半是用來安置退役老兵。
府邸宅院或用于學校醫館和養老育嬰等公益,或拍賣商用。如此一來也算是對地方多年供養的一種補償。
以前是苦一苦百姓。
現在到殿下這里改了規矩,苦一苦宗室。
胡宗憲三人是近臣,非常了解朱翊鈞脾性。
先是苦一苦晉黨、晉商、鹽商、南京勛貴和衍圣公府等地方世家,接著是苦一苦諸藩宗室們,將來會苦一苦誰,不言而喻。
難怪殿下跟海瑞這么親啊。
朱翊鈞看著胡宗憲三人,見他們沒有什么意見,繼續在輿圖上說道:“孤的設想是在東西北三個方向,再向外擴展。新筑東西北三城。
此前的東西北三城,統一為中城。以后京師還分皇城和東南西北中五城。
中城多衙門官署,南北多官民居住,東城多商鋪倉庫,西城多書館學堂。”
朱翊鈞逐一給五城定位。
胡宗憲三人聽完后,譚綸擔憂地說道:“殿下,京城擴建,耗費巨大。臣擔心反對聲洶涌不絕,也擔心耗費巨大,難以承擔。”
朱翊鈞點點頭,看著輿圖上的京城五城,輕嘆了一口氣。
“這世上做事最難,動嘴最易。需要做事時,無人吭聲。別人開始做事,無數人站出來說三道四。
擴建京城是孤深謀遠慮過的。”
說到這里,朱翊鈞轉向胡宗憲三人,“孤問問你們,京城在你們心里是什么?”
是什么?
大明的京師,是心臟啊。
看到三人不是很明白,朱翊鈞解釋道:“孤問的是,京城的主要職能是什么?”
職能?
胡宗憲三人遲疑一下,說出自己的想法。
“京城此前叫北平,是抵御北元的軍事要地。”
“也是九邊的軍械、錢糧、兵馬囤積和轉運中心。”
“現在北虜邊患漸除,九邊壓力減輕,但是與漠南漠北以及東北的往來卻更密切了,成了商貿和貨品囤積轉運中心。”
朱翊鈞欣慰地點點頭,“你們說得都沒錯。京城是大明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和交通中心。”
為什么不是工業中心?
在朱翊鈞心里,大明重工業基地一在灤州,二在太原。
等東北穩定,沈陽還要再建一個。
工業革命的煤煙味,大時代的氣息,偶爾聞一聞可以,但是長年累月地聞就吃不消了。
胡宗憲、譚綸和潘應龍三人面面相覷,十分驚訝,京城在殿下心里,是這么多中心?
政治中心就不用說了。
文化中心?
有天子、宗室、勛貴和文武百官,全國各處的文人學子,包括戲曲都會涌來,在京城闖出名堂,可名利雙收。
確實是文化中心。
軍事中心也不用說。
幾年下來,九邊、東南等諸地征戰歷練出來的精兵,輪番入值京營。
二十六軍、肅慎軍、蒙古左六翼,這些天下精銳之師,發號施令都由京城而出。
經濟和交通中心,有些費解了。
這幾年,朝野上下對經濟一詞的理解,與朱翊鈞同步了。
京城怎么會是經濟中心?
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在上海,那是太子殿下伸手一指,畫了個圈,然后楊金水、李三江等人嘔心瀝血建立起來的。
所有去過的人都會驚嘆,古往今來,天下繁盛之極,莫過如此。
怎么經濟中心反倒成了京城?
還有交通中心,交通最便利的還是上海。
通江達海,面向大海、背靠長江運河,轉運十分便利,這也是它能迅速發展起來的原因之一。
潘應龍代表三人問出經濟和交通中心的疑惑。
朱翊鈞微微一笑,開口解釋道:“而今東北大定,漠南已經降附左翼。平定右翼也未來可期。
我們要籠絡漠南漠北,永固北疆,就要改變以前粗暴簡陋的手段和方法。除了漢蒙一家,定期向西發起征戰等舉措之外,我們還要使用經濟、文化等手段。
讓百戶以上頭人貴族子弟,入京或沈陽、太原、西安求學,教誨以忠義仁孝,是其一。
其二就是往來商貿,收牛羊良馬、皮毛奶酪。現在太原、遼陽、灤州新成立了幾家大羊呢絨廠,紡織草原上的羊毛,制成呢絨和氈帽衣服。
將來轉運方便,可在漠南漠北設加工廠,把牛羊肉和奶,初步加工,便于保鮮,再販運各處這些商貿往來,貨品轉運,都以京城為中心進行。”
朱翊鈞還有一件事沒有說清楚。
第一臺商用蒸汽機制作出來了,鐵路和蒸汽火車也不遠了。
京城必定要成為鐵路交通的中心,東邊修一條鐵路,連接灤州,再分出兩路,一路出山海關入遼陽、沈陽,連接大明新的農業工業中心。
另一路出承德、赤峰、通遼,沿著察哈爾舊地一直向北,再調頭向西,深入漠北草原腹地。
南邊修一條鐵路,連接天津和大沽,天津再分出一條,一直南下,山東、江蘇、應天府再過長江,直至上海。
大明京滬線。
西邊修一條,過涿州、保定、真定,然后分路。
一路調頭向西,從井陘入晉,直抵太原。另一路繼續向西南,過黃河,直入鄭州開封。
北邊再修一條鐵路,西北出居庸關至宣化,在那里分路,一路向北,出張家口,穿漠南,直抵漠北草原核心狼居胥山。
另一路繼續向西,至大同,再調頭向西北,穿土默特部腹地,直至河套地區。
這幾條鐵路一修,猶如幾條鐵鏈,讓大明北疆穩如泰山,京城自然就成了經濟、交通中心了。
朱翊鈞簡單解釋后,對潘應龍說道:“鳳梧,擴建也是改建京城舊城的重要機會。疏浚河道溝渠,避免洪災內澇;鋪設下水管道,完善市政設施,提高公共衛生.
一座城池,我們不僅要住得安全,還要住得舒適。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鳳梧,你要為天下建一座楷模之城。”
聽朱翊鈞如此一說,潘應龍頓時覺得責任重大,壓力翻倍。
不過壓力越大,出的政績也越大。
“臣定當殫精竭力完成殿下制定的宏圖偉業。”
送走譚綸和潘應龍,朱翊鈞留下了胡宗憲。
“胡公,那位黨如圭找到了嗎?”
黨如圭就是那個忽悠胡宗憲上疏彈劾凌云翼,試圖挑起胡宗憲和張居正內斗的幕友。
“啟稟殿下,臣給刑部行了文,那邊也發了海捕文書。錦衣衛宋都使也給臣來文,說錦衣衛也在全力緝拿此子。
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訊息。”
“此子不是被滅口了,就是此前用的全是假名假籍貫,處心積慮,現在他恢復真名,安于原籍,很難查到。
現在大明工商大興,人口流動頻繁,這樣的人不好查。”
“臣也覺得不好查。只是幕后黑手是誰,沒有查不出來,臣心中忐忑不安。”
朱翊鈞看著胡宗憲的臉。
或許他已經猜到是誰,只是不愿意說出來而已。
朱翊鈞安慰他道:“胡公不必過濾。朝堂之上,無黨無派,那是不可能的。有黨分派,自然就少不了明爭暗斗。
胡公,孤意欲讓你入督理處,總制戎政,內閣的那灘渾水,我們就不去趟了。”
胡宗憲知道太子殿下是在保護自己。
自己嚴黨身份,是要背一輩子的。
要是入閣,那些翰華清流就會像打雞血一樣沖上來,往死里彈劾自己,八百年的老賬也會被他們翻出來。
胡宗憲誠懇地說道:“殿下的良苦用心,臣感激零涕。臣一定替殿下督理好戎政,尤以西南為重。”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
老胡這樣的能做事又識進退的大才,用起來就是順手舒心。
胡宗憲也離開后,朱翊鈞坐在椅子上,心事重重。
挑撥離間胡宗憲和張居正之間的幕后黑手,朱翊鈞也猜出來了。
此人的身份讓朱翊鈞遲疑不決,難以下定決心。
“祁言,去架閣庫戊字庫取一份舊文檔來,就是”
祁言馬上領命而去,很快就拿了回來。
朱翊鈞拿著這份文檔,看了又看,忍不住提起筆在一張白紙上準備寫字。
“殿下,司禮監馮公公和錦衣衛宋都指揮使有事求見。”
“請進來。”朱翊鈞頭也不抬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