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繡衣衛,劉榮的感情有些複雜。
就好比周仁——本能排斥特務機構,卻又對這個自己一手建立的特務情報機構,有特殊的情感一樣;
劉榮的本能,也同樣是排斥。
——特務政治,是軟弱無能的象徵、是混亂沉淪的開始。
無論是在哪個時代,類似錦衣衛,或是中筒這樣的特務機構,都會對國家政治生態造成難以磨滅的沉重打擊。
沒有人會願意說真話,甚至可能不再會有人‘開口說話’;
沒有人會再批評劉榮,甚至都不再會有人開口評價劉榮。
朝堂內外,每個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謹言慎行’,放在不被中央特務機構抓到把柄上,根本沒精力,也沒心思去辦事兒、去幹活。
這樣的中央、這樣的政權,不崩潰纔是怪事。
但你要是說,直接把繡衣衛給完全取締,劉榮其實也是不大願意的。
首先,特務政治這個東西,誰都可能反感;
唯獨最高統治者,非但不會反感,反而還會對其寄與重望。
因爲特務政治機構,能極大的滿足最高統治者近乎病態的掌控欲。
所以,無論是怎樣的性格、爲人,只要屁股坐在最高統治者的高位之上,就很難對特務政治生出本能的、由衷的抗拒。
——劉榮當然也不例外。
其次,特務政治和情報機構之間,往往只是一念之差。
特務可以是情報人員,情報人員也可以是特務;
特工的任務可以是蒐集情報,也可以是暗殺、迫害。
好比大明王朝鼎鼎大名的錦衣衛,一開始,就只是個秘密調查百官,蒐集百官‘起居錄’的情報機構。
直到後來,越來越多的職權壓上去,順帶著也被授予了許多權限,錦衣衛才發展成爲後來,讓百官公卿懼怖的暴力機構。
所以,類似這樣的機構,究竟怎麼用、用來作什麼,也完全取決於最高統治者,且完全不受任何人影響。
換而言之:只要最高統治者——只要劉榮能抵抗‘掌握公卿百官起居錄’的誘惑,給與繡衣衛正確的引導,那就出不了大問題。
說白了,一個情報機構/特務機構,究竟是會變成錦衣衛,又或是中筒、軍筒,還是會變成國家安全性質的正規部門,就看劉榮想要做什麼。
是想在漢室政壇掀起白色恐怖?
還是想正兒八經搞得國家安全部門,進行一些反間諜、反滲透的工作,以及對外情報蒐集工作?
劉榮顯然想要後者。
那麼,既然是要搞一個正兒八經的,不影響政治生態格局的情報機構,那這個機構的權限,其實就需要進行嚴格限制。
類似於‘先斬後奏,皇權特許’這樣的權力,原則上是不能加到這樣的部門的。
要打探情報,那就老老實實打探情報;
至於根據情報做出應對,決策權還是應該由中央掌握。
這就好比眼睛、耳朵——你就看、聽,然後把看到的聽到的上傳給大腦,讓大腦決策就行;
而不是讓眼睛去殺人、讓耳朵去抓人。
明確了這些原則,劉榮和周仁說起繡衣衛的未來規劃,大體方向也就清晰了許多。
“過去,繡衣衛隱於幕後,上不得檯面;”
“但往後,繡衣衛不敢繼續藏著——至少不能完全藏著。”
“至少朝堂內外要知道,我漢家有一個叫繡衣衛的部門。”
“而這個部門的職責,哪怕不爲朝堂內外知曉,也至少要讓公卿百官知道:繡衣衛,並不是監察百官的部門。”
…
“至於北方草原、南方百越,西南夷、朝鮮半島,大體都能歸爲‘對外事務’;”
“再加上關東宗親諸侯,都是需要繡衣衛暗中監視、掌握動向的。”
“在這些方面,繡衣衛日後的職責和過去一樣。”
一番話說出口,劉榮適時止住話頭,給周仁留下了充分的反應和消化時間。
也果然不出劉榮所料——在聽聞繡衣衛,即將迎來正規化、常態化的改制之後,周仁的面容上,只一片說不盡的心安。
事實上,對於繡衣衛未來的走向,不單是繡衣衛內部心慌——就連周仁這個繡衣衛指揮使,也同樣是憂心忡忡。
還是那句話:繡衣衛自上而下,掌握了太多太多關於漢家朝堂中央,乃至於關東宗親諸侯,甚至歷代漢天子的秘聞、秘幸。
隨便一個繡衣衛的探子,都能將大腦裡儲存的諸多秘聞,作爲一部完整的野史的內容來源。
這樣的部門,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成爲封建帝王棄之如敝履的一次性用品。
故而,在過去這些年,尤其是吳楚亂平,繡衣衛自認爲即將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這幾年時間裡,繡衣衛自指揮使周仁以下,都可謂是人心惶惶。
但當劉榮明確提出改造繡衣衛,使其成爲一個正規的情報部門,甚至是國家安全部門之後,周仁總算是徹底安下心來。
這就好比一個混在黑道的警方眼線,終於等來了自己夢寐以求,甚至做夢都不敢想的正式編制——總算是上了岸,又如何不熱淚盈眶?
心中最大的石頭落了地,周仁也是花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調整好了情緒。
而後,便從繡衣衛指揮使的角度,也給出了自己針對繡衣衛改制的意見和看法。
“過去這些年,繡衣衛暴露出來的問題,其實也是不少的。”
“其中最嚴重的一項,便是過去這幾年,繡衣衛上下‘爲了查探而查探’——探不出其他有用的情報,便無所不用其極的編排宗親諸侯。”
“雖然基本沒有出現過無中生有、胡編亂造,但聽風就是雨,誇大其詞、言過其實的情況,卻是實在不少。”
“究其因,固然是繡衣衛上下唯恐兔死狗烹,擔心沒了吳楚,繡衣衛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於是便無所不用其極的,證明自己‘有用’。”
說著,周仁也不由得長呼一口氣,神情略帶蕭瑟的搖頭苦笑一聲。
“日後,這樣的情況固然是要避免的。”
“但未免過猶不及,恐怕陛下,也不能讓繡衣衛上下完全安心。”
“——若無論如何,繡衣衛都安全、都不會被取締,那繡衣衛上下,恐怕就會被慵懶之風所充斥。”
“故而,繡衣衛上下,即不能有‘沒成果就要滅亡’的過度緊迫感,也不能完全沒有緊迫感。”
“其中的度,恐怕還需要陛下好生斟酌……”
周仁一番話,算是正好點中了劉榮心中的擔憂。
——不同於朝堂上,任何一個由官員組成的行政部門,繡衣衛這個情報部門,真的是太過於特殊。
這裡的特殊,不單侷限於權責、工作方向,以及更加複雜的人員構成;
也同樣包含周仁所說的:緊迫感。
作爲情報機構,尤其還是上不得檯面的情報機構,繡衣衛在過去這些年的人員流動,顯然不大能保證質量。
真正有本事的人,無論是文韜武略,還是專業對口的情報收集能力,都不可能成爲繡衣衛輕而易舉就能獲得的優秀人才。
說白了:要不是身上有點兒毛病,如政治成分不好,又或是履歷不好、有前科之類,誰願意放著正兒八經的其他屬衙不去,跑去繡衣衛做暗探、眼線?
而魚龍混雜的人員構成,讓繡衣衛擁有許多出人意料的情報渠道的同時,又使得繡衣衛的人才隊伍建設,也同樣具備一些尋常部門不存在,或是不大可能出現的奇怪問題。
好比周仁剛纔說的:讓他們不安,他們就要亂搞,來證明自己‘有用’;
可若是讓他們太安心,他們又會懶散‘無爲’,象徵性打卡上下班,持續性出工不出力。
無爲而治四個大字,出現在朝堂上,已經夠讓劉榮感到噁心了。
再出現個以‘無爲而治’作爲行事準則的情報部門,或者說是國家安全部門,那劉榮怕不是要氣吐血。
所以這個問題,是一定要解決的。
在清楚繡衣衛上下的‘裁員’擔憂後,也要第一時間給他們緊迫感,如績效之類,來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
當然,相較於懲罰性質的所謂緊迫感,劉榮還是更傾向於獎勵性質的鼓勵。
比如:某個被繡衣衛談查到的情報,在經過覈實之後,針對蒐集到該情報的個人和部門,進行包括但不限於金錢的獎勵;
如此一來,哪怕是爲了錢,繡衣衛上下也會認認真真的工作,而不是端著鐵飯碗渾渾噩噩。
只是這件事,劉榮還需要考慮考慮。
還是那句話:相比起其他司法、行政機構,繡衣衛這樣的情報部門,實在是太過於特殊。
他們很容易走上極端。
要麼胡搞瞎搞,編排宗親諸侯,要麼徹底躺平,完全不作爲;
在他們眼裡,似乎永遠都沒有‘折中’這個選項。
所以,對於這樣極端,而且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轉變爲另一個對立面的極端的特殊部門,任何措施,都需要慎之又慎。
——用金錢作爲激勵,鼓勵繡衣衛更努力的工作,理論上是可取的;
但如何避免它們再次走上極端,發生諸如‘繡衣衛爲了獎勵,編排朝中公卿酒池肉林’之類的離譜時間,還需要好生斟酌,並再三推敲。
換而言之,這件事,急不得。
但無論如何,過去這些年,壓在繡衣衛上下心中的,那個名爲‘說不定哪天就要下崗’的大石,卻總算是落了地。
而繡衣衛,在劉榮眼中,其實還有一個比較致命的問題,是迫切需要解決的。
“過去這些年,繡衣衛上下用於查探情報、行賄宗親諸侯左右的錢金,似乎都並非直接出自少府內帑?”
一聽劉榮問起此事,周仁便當即明白過來:劉榮,是要針對繡衣衛混亂的財政系統,或者說是‘經費審批系統’動刀了。
故而,周仁並沒有急於開口答話,而是低頭思考了許久。
措辭一番,又組織好語言,周仁纔將過去這些年,繡衣衛內部的大體運轉模式娓娓道來。
“正如陛下所言,繡衣衛放出探子,無論是探子的衣食住行,還是行賄、交好,都需要不少錢、金。”
“這是一筆相當不菲的開支。”
“——就拿當年,吳楚七國之亂爆發前距離;”
“當時,吳都廣陵,便有繡衣衛分司一處,屬繡衣衛者百五十,爪牙上千。”
“爲了維持著千餘人,在廣陵城的情報蒐集,以及針對吳王宮的查探,先孝景皇帝每年,就要賞賜臣不下五百金。”
“而這五百金,僅僅只是廣陵一城所需。”
“餘者——如趙都邯鄲,齊都臨淄,燕都薊邑,楚都彭城等,用度雖少些,卻也少不到哪裡去……”
一聽周仁這話,劉榮便算是明白過來,繡衣衛過去的經費,是通過怎樣的方式獲得、下發了。
——直接由天子巧立名目,給指揮使:周仁降下賞賜;
再將這個賞賜作爲項目經費,下發到繡衣衛內部具體的部門,或是具體的個人手裡。
如此一來,項目經費有了,朝堂內外卻也不會因爲一筆不明所以、說不清楚的額外支出,而對繡衣衛的存在有所察覺。
至於這麼做的弊端,則正是劉榮方纔,表示繡衣衛未來‘不能再完全藏在幕後’的原因所在。
——天子賞賜,尤其還是無緣無故的賞賜,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指不定能出什麼亂子!
好比周仁這個繡衣衛指揮使,先帝每年幾千金的賞賜下去,別說是後世野史了——便是如今朝堂內外,都有人說郎中令周仁,是先孝景皇帝的老相好、好基友了。
偏偏劉榮還無從辯駁!
畢竟老劉家的皇帝,在這方面的名聲向來不算乾淨。
所以,爲了以後不被造黃謠,不被野史描述爲‘和郎中令拼刺刀’的基皇,劉榮必須讓繡衣衛,在一定程度上‘浮出水面’。
因爲只有這樣,繡衣衛才能得到一筆正常渠道的專項撥款,而非天子給予指揮使個人,再被指揮使偷偷用於繡衣衛運作的所謂賞賜。
再者說了:恩出於上!
繡衣衛這麼個要害部門,經費明明出自天子,名義上卻都是由指揮使‘自掏腰包’,這算個什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