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老儒安敢?!
“母親這是……”
翌日午後,上林獵場外,獸圈。
帶著兒子劉榮、姐姐劉嫖來到獸圈外,果然見到母親竇太后的身影,出現在獸圈外的涼亭之內,天子啓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如是打了一聲招呼。
——天子啓的臉色不大好看。
因爲在漢家的二元政體下,有一個東西兩宮都默認的、不成文的默契:漢家的兩位‘皇帝’,不能同時不在長安。
西宮天子、東宮太后,起碼要有一個人留守長安!
往好了說,是避免長安出了什麼大事時,沒有能拿主意的‘君’;
往難聽了說,便是確保長安有‘君’掌控局面,以免有心人乘機作亂。
在過去,漢家的太后也極少出長安,甚至是極少出長樂;
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政治活動,漢太后——尤其是呂后之後的漢太后,基本都是在長樂宮不挪窩的。
就說當朝竇太后,自先帝入繼大統,一直到先帝駕崩——足足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幾乎都沒怎麼出未央宮!
便是從專屬於皇后的椒房殿走出來,在未央宮內走一走、轉一轉的次數,那也是掰著指頭都數的過來。
而在先帝駕崩之後,竇太后又住進了長樂宮;
打自進了長樂宮的門,距今這三年多的時間,更是連長樂宮都沒有踏出過一步。
不出意外的話,竇太后整個太后生涯,至多也只會有三五次機會,能從長樂宮走出來。
——冊立儲君的大典;
——太子大婚的慶典;
以及,可能發生在竇太后在世時的政權交接。
而今天,竇太后毫無徵兆的出了長樂宮,更直接就出了長安城,甚至都沒提前知會一聲,便直驅天子啓,以及一衆皇子所在的上林苑;
長安城則由於竇太后此番任性的舉動,而成了既沒有太后、也沒有天子拿主意,又沒有丞相主權大局的權力中空……
“皇帝不用擔心。”
“我來上林,只是有一些話,要問問皇帝的《詩》博士。”
“話問完了,我就會回長安去,誤不了皇帝的社稷。”
得了竇太后這句‘不日便回長安’,天子啓心下稍安;
又反應過來竇太后口中的《詩》博士,正是前幾日在自己面前,和太后客卿黃生辯論的大儒轅固生,天子啓纔剛緩和的面容,也瞬間再度不上了一層陰雲。
——很顯然,黃生不滿於那場辯論‘平手’的結局,告狀告到竇太后那裡去了。
再看竇太后這氣勢洶洶的架勢,擺明了是要爲自己的客卿——爲自己敬重的黃老巨擘:黃生找回場子……
“母親,是爲了黃生而來的吧?”
“前日那場辯論……”
不等天子啓開口安撫,竇太后便冷然一擡手,將天子啓未盡之語強行打斷。
“皇帝不必多言。”
“是非對錯,我心裡有數。”
言辭強硬的說著,竇太后便挪了挪身,儘可能將身子坐直了些,旋即便做出一個淡漠清冷的表情。
“皇帝只管將那轅固老儒找來,當著我的面答話便是。”
“——也別想著拿‘長安路遠’‘轅固年老’之類的話來搪塞我。”
“我是知道那轅固生在皇帝身邊,才親自前來上林,尋那老儒問話的。”
一聽竇太后這話,天子啓本就僵硬的臉色,隨之再添一分苦悶。
好~嘛!
這是提前打探清楚了狀況,專門來上林苑堵人來的?
退路都被竇太后堵死,天子啓無可奈何,自然只能讓左右前去,將竇太后口中的‘老儒’轅固招來。
在等候轅固前來的空隙,天子啓也是朝著一旁的姐姐劉嫖、兒子劉榮一陣使眼色。
——想想辦法!
——千萬別讓那老轅固,死在太后的盛怒之下!
感受到天子啓恨不能明寫在臉上的受益,劉嫖似是而非的低下頭去,不知是在想辦法,還是在想日後推脫的說辭;
劉嫖能這麼做,劉榮卻是隻得硬著頭皮,神情嚴峻的點下頭。
這很難;
尤其是在‘天眼’中,看過轅固生今日的表現過後,劉榮愈發感覺到今日,自己極有可能要讓老爺子失望。
但做儲君,往往就是這個樣子的。
——封建帝王,尤其是漢家的帝王,總是會給儲君丟出一個無解的命題,讓太子試著折騰一下,死馬當活馬醫。
醫死了,無傷大雅——左右本來就是‘死馬’;
十回能醫活個三兩回,便算是合格了。
萬一醫活了,自然是簡在帝心,瘋狂加分……
“試試吧~”
“再不濟,也總還能學老爺子,給那轅固扔把劍下去,怎都不至於害了性命……”
一時間,劉榮大腦飛速運轉,CPU都燒得直冒煙。
不多時,當事人也總算是到場,爲這場垂名青史的名場面,正式拉開了帷幕。
“《詩》博士臣轅固……”
“——聽說轅固生前日,和我的客卿辯論了一場?”
不等轅固生拜謁之語言罷,竇太后清冷的話語聲,便讓在場衆人紛紛心下一沉。
便是那老儒轅固,也難免本能的心下一顫,爲太后這撲面而來的惡意,而感到一陣本能的膽寒。
但很快,轅固便調整了過來,挺直腰,昂起頭,慢條斯理的捋了捋頜下白鬚;
嘚瑟夠了,才輕蔑的斜眼瞥向竇太后身側,陰陽怪氣道:“黃生這是技不如人,便要假太后之威,來逼迫我言不由衷的認輸嗎?”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紛紛色變!
——竇太后本就清冷的面色,瞬間冰冷到再不帶絲毫溫度;
——原本還糾結著‘要不要出手’的館陶主劉嫖,當即便擺明了袖手旁觀,絕不蹚這攤渾水的架勢;
天子啓身側,劉榮當即帶上了痛苦面具,同時也不忘將看傻子般疑惑的眼神,灑向轅固生那張臭屁的面龐。
便是天子啓,也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氣,顯然是在強自按捺著什麼……
“我聽說,轅固生覺得湯武革命,是順天應明。”
“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爲,在轅固這樣的儒生眼中,只要君王不夠賢明——甚至是隻要沒達到儒家心目中的‘賢明’,就可以被亂臣賊子竊奪社稷呢?”
“什麼時候,我漢家的君王是否賢明,是由高陽酒徒說了算的了?”
漫長的沉默之後,竇太后冷不丁道出此語,而後便摸索著將上半身,稍轉向天子啓所在的方向。
雖然沒有開口,甚至連目光都沒能精準落在天子啓身上,卻也擺明了是在問天子啓:什麼時候的事兒?
什麼時候,我漢家是由這些個儒生執政了?
我怎麼不知道?
而在竇太后、天子啓,以及劉榮、劉嫖身前不遠處,聽聞竇太后這一聲‘高陽酒徒’,轅固生也是當即氣紅了臉,卻又礙於竇太后的身份,偏偏發作不得。
——高陽酒徒,算是太祖高皇帝劉邦,在儒家身上扣下的恥辱柱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
說是秦末,陳留縣高陽裡有一窮儒,名曰:酈食(Yì)其(jī);
酈食其家境貧寒,生活落魄,連日常生活都不能保障,只能做一個看管里門的小吏,以勉強餬口。
知道酈食其有才能,又如此貧寒,陳留的豪族們卻也不敢向其拋去橄欖枝,並稱呼酈食其爲:狂生。
就這麼在家鄉有一頓沒一頓混到了秦末,酈食其終於時來運轉——酈食其的某位同鄉,在沛公劉邦賬下做騎士,在劉邦詢問其家鄉‘可有豪傑’時,向劉邦舉薦了酈食其。
得了舉薦,酈食其鄭重其事的換上了儒冠,並按照約定,來到了劉邦在高陽落足的客舍。 得知酈食其應約求見,劉邦問親衛:來人是什麼模樣?
親衛說:那人做儒生打扮,頭戴儒冠,應該是個大儒。
劉邦於是不屑道:替我回絕了他吧,就說我在忙著天下大事,沒空見儒生。
(爲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
親衛將劉邦的話帶給了酈食其,酈食其當即怒而拔劍,朝親衛咆哮道:去!再告訴沛公,有一個高陽酒徒請見!
(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
於是,劉邦樂呵呵的召見了酈食其,給這位‘高陽酒徒’倒上了酒,二人把酒言歡,君臣相得……
時至今日,漢家無人不知:當年那位高陽酒徒、那位‘狂生’,正是被齊王田廣烹殺的漢士,爲太祖高皇帝追封爲‘高粱侯’的開國元勳,酈食其。
開國十八功侯當中的曲周侯酈商,正是這位高粱侯的弟弟;
纔剛在吳楚七國之亂中水淹邯鄲,大破趙王劉遂的曲周侯酈寄,則是這位高粱侯的親侄子。
但在如今漢家,很少有人知道酈食其,是太祖劉邦追封的高粱侯;
更爲世人所耳熟能詳的,是這位高粱侯名垂青史的典故:高陽酒徒……
“太后,爲什麼要這樣折辱讀書人呢?”
經過漫長的思想鬥爭之後,轅固生終還是沒能壓下胸中惱怒,開口回懟起詰難自己的竇太后。
只是這一開口,轅固生便再也打不住,一股腦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太后說,湯武革命不應該是順天應明,而應當是黃生所說的那樣,屬於亂臣賊子篡逆。”
“那豈不是說,太祖高皇帝順天應明,以討暴秦,也同樣是亂臣賊子篡奪社稷,竊取了秦的天下嗎?”
“——太后作爲漢家的太后,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難道供奉太后安居長樂的,不是我漢家子民,而是嬴秦虎狼嗎?”
···
“臣說湯武革命,屬於順天應明,是因爲我漢家的太祖高皇帝,也做了和湯、武一樣的事,才建立了我漢家的國祚。”
“太后卻要爲了黃生——爲了自己的客卿,而將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歸類爲亂臣賊子篡奪社稷?”
“太后這麼做,對得起我漢家的列祖列宗,篳路藍縷興建社稷,對得起先帝勵精圖治,安定天下嗎?”
毫不留情面的一頓亂噴,轅固生還不覺得過癮,朝著竇太后身側的天子啓微一拱手,旋即再道:“那場辯論,勝負分明是一目瞭然的。”
“但陛下爲了給太后留顏面,而沒有判太后的門客輸,只是以我二人平手來結束了那場辯論。”
“——明明不佔理,卻還是憑藉太后,而得了個‘不輸’的結果,黃生卻非但不知足,反而還把這件事擺到了太后面前。”
“讓太后不能在長樂清養,卻跑來上林責問我這個年邁的儒生,黃生,難道不能算是奸佞嗎?”
“被這樣的奸佞輕而易舉的說動,太后,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賢明呢……”
好似機關槍般,不留一點氣口的說完這番話,轅固生便‘痛心疾首’的一陣搖頭嘆息,像是爲漢家出了竇太后這麼一個太后,而感到悲痛不已。
見轅固生這般作態,又聽了轅固生方纔那番話,劉嫖更是愈發覺得自己決定不摻和這件事,是多麼明智的選擇。
——你看看這老儒,分明就是一心求死嘛!
便是天子啓,也是再度做起了深呼吸,面上雖還能儘量維持淡定,暗下也忍不住罵了一聲:倚老賣老!
這轅固生平日裡,那就是個指點江山,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主——天子啓對此早就心裡有數。
只是終歸是讀書人,尤其還是先帝親自拜的《詩經》博士,又是儒家齊詩流派的代表性人物,天子啓總是每每恨得咬牙切齒,也還是不得不榮養著。
——就這麼個大噴子,養在長安,頂多也就是個二千石的虛銜,外加每年一千多石的粟;
可若是放到關東去,指不定要鬧出多大亂子來。
但此刻,天子啓也不由得後悔起來:怎就沒早點把這老狂生,一腳提到嶺南的百越之地去,丟給趙佗那隻老烏龜頭疼……
“我尊重黃生,是因爲黃生治黃老,頗有所得。”
“而黃老,是我漢家自立國以來,便始終在倚仗的治國之學。”
能壓下怒火,繼續和轅固生講道理,而不是直接下令左右亂刀砍死轅固生,竇太后顯然也廢了不小的力氣;
只咬牙擠出這麼一句話,便本能的瞇起眼角,強壓下胸中翻騰的殺意,悠悠開口道:“難道在轅固生看來,黃老之學,不應該得到漢太后的重視嗎?”
“——人們總是說,按照黃老之學的淵博,五十歲之前都很難小成,七十歲之前都很難摸到門檻,不到九十歲,都不能算作是‘治黃老’。”
“黃生年方七十,便已經得到了天下許多黃老名士的崇敬,治黃老而大成。”
“難道這樣的人,都不足以讓我崇敬?”
“不去崇敬這樣的人,難道要崇敬仲尼的徒子徒孫——尤其還是一個連上下尊卑都不懂,連太后都不知道尊重的人嗎???”
說到最後,竇太后顯然是已經在極力按捺著怒火,擺明了轅固生再多說一句不該說的,就會讓滔天怒火徹底爆發!
但轅固生卻好似什麼都沒聽出來,只頗帶些不屑的冷笑一聲,倨傲道:“在我看來,所謂的黃老之學,不過是給女人學的東西罷了。”
“用這樣的‘婦人言’來治理國家,實在是可笑至極……”
砰!
砰!
同一時間,兩個巴掌同時落在各自面前的案上,驚得獸圈內的猛獸們,都從慵懶的躺姿起了身,伸長了脖子,望向頭頂的獸圈外;
便見竇太后單手扶案,神情森然的凝望向轅固生,一字一頓道:“說黃老之學是婦人言?”
“比起司空城旦所用的書體,又如何呢?”
——安得司空城旦書乎?
說的是隸書。
說的是爲隸書奔走、提倡天下應該用隸書,而不是小篆的儒家學問……
“殿下……”
竇太后怒,並沒有出乎轅固生的預料。
——能當著上位者的面亂噴,如果連上位者的怒火都預料不到,那轅固生也無法在長安城活到現在。
之所以敢這麼做,也不過是料定天子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自己死在長安、不可能願意承擔‘殺士’的罵名,才肆無忌憚的亂噴。
但當看到天子啓外側,太子劉榮也同樣怒而拍案,甚至已經滿臉猙獰的起了身,將手扶上腰間的劍柄之上時,轅固生卻亞麻呆住了。
什麼情況?
不是說太子和太后素有嫌隙,關係一向不好嗎?
怎麼……
“博士,是覺得我漢家的太后,沒有子孫存於世了嗎?”
“還是覺得我諸劉宗親,會坐視母儀天下的太后,被一介狂生腐儒當面折辱,卻無動於衷呢?”
每說出幾個字,劉榮便會手扶劍柄上前一步;
待這兩句話說完,更是迅速靠近到轅固生的面前,猛然一拔劍!
嗆~~~!
伴隨著刺耳的劍鳴聲,劉榮毫不遲疑的將那柄利刃,不偏不倚架在老轅固的脖子上;
而後深吸一口氣,發出了自己最後的誅心一問。
“豈不聞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伏屍百萬;”
“太子之怒,縱是比不得天子雷霆震怒,也總歸是能讓博士血濺五步的……”
“——博士,最好給孤一個交代。”
“若是給不出,那孤這個‘匹夫’,可就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