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口，他突然蹦蹦跳跳地跑開，他跑向一個小女生，她穿著潔白的襯衫和背帶裙，襯衫手臂上落著一串醒目的墨點(diǎn)。她嘟著嘴，站在賣涼粉的推車旁邊等他。

他跑近了，傻呵呵沖她笑。

我走過去，假裝要買涼粉，聽見他們對話。

“曉陽哥，我腳都站酸了，你干什么去了，一定又被留堂了吧？”她抱怨他，聲音糯糯的，真好聽。

“呵呵呵呵……”他繼續(xù)傻笑，撓撓頭。

她把手里端著的涼粉遞給他：“快走吧，回去晚了媽媽又要說我了。”

“你腿酸嘛，我背你。”他說。

“這叫夸張修辭，你上課又沒聽講了吧。”她推他一把，咯咯笑著先跑走了。

他們的笑聲在夕陽中灑了一路，開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閃閃亮亮的小花。

那是我正式認(rèn)識趙媛媛的前兩天。

3.

那兩個月，是我整個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放學(xué)寫完作業(yè)以后，各種節(jié)假日，我都和趙媛媛他們一起玩兒。

跳繩，丟沙包，跳房子，還有爬樹，扇畫片，甚至是打電子游戲，女生的，男生的游戲，我們都一一玩過。不過除了跳繩，其他的我都不喜歡，我最喜歡的其實是趙媛媛在游戲中那種雙眼發(fā)亮的表情。

她穿著漂亮的裙子，蹦蹦跳跳歡歡喜喜，扎成各種花樣的辮子在肩頭晃晃悠悠，像一個小公主，把我所有的夢想都披掛在身上。

可惜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那一學(xué)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爸爸告訴我，他要重新開始在山河和城市里采風(fēng)畫畫的生活，他要把我送到爺爺家。

我很惶恐，但并未反抗。爸爸眼中的山河變得蕭條，快要干涸，我看出他的不快樂。

放假的前一天，我和趙媛媛他們?nèi)ソㄔO(shè)局家屬區(qū)后面的工地上玩。

那時不知為什么那里停工了，我們跑去水磨石堆里面找寶石——在許多乳白色的石礫里有時會發(fā)現(xiàn)一顆透明的，對我們來說那很稀奇。

那天盛曉陽也在，我看得出他其實一點(diǎn)也不熱衷這樣的游戲，可是他是我們之間找得最勤懇的一個。每當(dāng)揀到一顆，他就拋給趙媛媛。趙媛媛寶貝地看一眼小石頭，笑得兩眼晶晶亮，他就很滿意地看著她，也笑了。

回家的時候突然下起陣雨，小伙伴們都跑散了。我跟著趙媛媛和盛曉陽，我還沒跟他們告別呢。

結(jié)果趙媛媛掉進(jìn)了一個沙坑，我試圖拉住她卻被她帶了進(jìn)去。

趙媛媛跌傷了腳，盛曉陽趴在坑邊很緊張地看著我們。這個坑其實不深，可對還是小孩子的我們來說卻視之可觀。

盛曉陽伸手要拉我們，卻只能夠著手指頭。

后來，我抱著趙媛媛，將她托著，盛曉陽終于把她拉了上去。

“你等著，我找到人就來救你。”盛曉陽對我說，然后背著趙媛媛走了。

這一等，我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開工的工

人發(fā)現(xiàn)了我，才把我弄出去。

他們找到我爸爸，爸爸把我送去醫(yī)院，因為整晚挨寒受凍，我得了重感冒，而且加重了我的心臟病。這時我才知道我有心臟病，那是媽媽遺傳給我的。

哦，原來我是這里像她。

那天以后，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再也沒有看見過趙媛媛和盛曉陽。

4.

我轉(zhuǎn)了學(xué)，到了爺爺家，爺爺和叔叔家住在同一個院子里。

他們相處得并不和睦，爺爺年輕的時候是中學(xué)校長，大概習(xí)慣了指揮命令，退休以后他的脾氣變得特別不好。

爺爺覺得叔叔不孝順?biāo)瑡饗鹩X得爺爺無理取鬧。而且大家都不直接表達(dá)心中所想，總是借題發(fā)揮指桑罵槐。

比如爺爺習(xí)慣了節(jié)儉，不安裝天然氣也不買煤氣罐，而總是顫巍巍地一意孤行地?zé)姆涓C煤。

他又不擅長，以前那些事都是奶奶做的，奶奶去世后他才學(xué)著弄，生煤球的時候常常弄得滿院子都是煙。

這種時候，嬸嬸就會從屋里沖出來，指天說地地發(fā)泄一通。

那種煙塵覆蓋著喉嚨和胸腔的感覺，我也不喜歡，這導(dǎo)致我后來有事沒事總愛咳嗽兩聲，永遠(yuǎn)有一種嗓子不干凈的感覺。

可我也不會告訴爺爺，我只會悄悄地在做家務(wù)的時候，往煤堆里灑點(diǎn)水，讓爺爺生煤球的時候更困難，揚(yáng)起更多的煙。而那種時候，我就會悄悄溜出家門。

那時我已經(jīng)在那個總是堆滿雜物，灰暗破舊的院子里住了八年。

那八年中的某一天，爸爸在外地結(jié)婚了，比我媽媽不告而別再無音訊好一點(diǎn)的是，他還會每年寄回來一些錢。這些錢保證了我不被爺爺趕出去。

我覺得，我的心，快要變得和那個院子一樣了。灰暗破舊，毫無生氣。

然后有一天，我遇見了張?zhí)臁?

我不記得是誰說過，一個人的命運(yùn)就在于他遇見了什么人。仔細(xì)想一下，偏頗了一點(diǎn)，再仔細(xì)想一下，卻也有些道理。

比如張?zhí)斓某霈F(xiàn)，就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命運(yùn)。

5.

那天我在商場的內(nèi)衣部游蕩。爸爸的錢在給了爺爺一部分以后，剛好足夠我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此外毫無富余。

可我是個青春期的女孩，即便我壓抑了我所有少女的虛榮和渴望，一些生理必需品也需要金錢支持。

比如內(nèi)衣。那天我在那里晃了好久，晃到售貨小姐都忍不住對我側(cè)目，我還是沒有找到適合我又適合我口袋里的錢的內(nèi)衣。

最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即便是標(biāo)價最低的一件，我也無力支付。我嘆了一口氣，不得不作罷。

我轉(zhuǎn)身的時候，看見了張?zhí)欤罄卮蛄恐遥徊活櫵磉吘o緊貼著他站著的女人。

我也不理，他一副看上去就是流氓的打扮，誰理他誰就是蠢的。

在我已經(jīng)走到一樓的大廳，一個人攆上來，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是

剛才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

她跟我揚(yáng)揚(yáng)她手上的購物袋：“你忘了東西了。”

我說：“這不是我的，你認(rèn)錯人了。”

“不懂事，我們天哥送你的，收著吧。”我順著她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看過去，看見了笑得得意促狹的張?zhí)臁?

購物袋上標(biāo)著大大的某個品牌內(nèi)衣的牌子。亮閃閃的金色，底色是優(yōu)雅矜貴的紫色。

給你你想要的東西，代價是要你出賣自己，你會嗎？如果你不會，那么恭喜你。不是因為你擁有高貴的靈魂，而是這證明了你不是一無所有。

我會，我什么都沒有，甚至一個過分為我傷心憤怒的人也沒有。

在接過那個袋子的時候，我得承認(rèn)，我無恥地感覺到了一絲興奮和輕松。

6.

張?zhí)焓莻€十成十的混混。他抽煙喝酒賭博玩女人，什么都來。

他整個人一站出去，就是小流氓的最佳范本。只有一樣，似乎和混混流氓不挨邊。

那就是熱愛看電影。除了槍戰(zhàn)武打片，他有時還會看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片子。

比如，《泰坦尼克號》。

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我十六歲。

那時我還不知道它曾經(jīng)何等地驚艷過世界，我和它相遇在一個昏暗渾濁的錄像廳。

我不是個喜歡看電影的人，可是這部電影好像還不錯。我很認(rèn)真地看了前半部，看到一半，Rose和Jack牽著手跑到行李艙的時候，和我一起看電影的張?zhí)彀咽稚斓搅宋业男夭俊?

等他從我身上起來的時候，我匆匆穿上衣服，馬上把注意力都投入到了屏幕上。

是配音版，靠聽的，我勉強(qiáng)跟上了劇情。那時已經(jīng)演到Rose一個人走到甲板，把“海洋之星”扔到了海里。

噗通一聲，價值連城的寶石永沉海底。

“真TM的浪費(fèi)，值多少錢吶，送給你你說多好？”張?zhí)禳c(diǎn)了一支煙，抽了一口，將煙霧噴在我臉上，勾起一邊嘴角，自以為帥氣地對我笑。

我很窮，不過那一刻我沒有想到與錢有關(guān)的事。我想的是，哦，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她把海洋之心放在身邊數(shù)十年，它見證了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逝水年華。它成為她的另外一顆心。她把它送去和他重逢。

任何事情，一旦能捱得住寂寞的煎熬，它就升華了。

她對他的愛，不求朝朝暮暮，早已超脫寂寞。

他永存她心，生死也不能把他們分隔。她愛他至深，從未有一刻將他忘懷。

那天下午，我失去了我的童貞，然后我觸摸到了我憧憬的愛情的形狀。

7.

我對張?zhí)斓膮拹阂惶毂纫惶煅陲棽涣恕偤盟c人合伙，正籌備一家酒樓開業(yè)，不再常常都來找我。

我嘗試慢慢地脫離他。說是脫離，是因為他有一種很強(qiáng)烈的控制欲，對他認(rèn)為是屬于他的東西，他不能容許半點(diǎn)背離和染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