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母親帶王涓到街裡看中醫,想開幾服催奶藥。
張清兆留在家裡看小孩。
空蕩蕩的房子裡,只剩下張清兆和這個嬰兒了。他沒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
天陰沉著,看來還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經暴漲,解放軍正在前線抗洪。
張清兆走上前,在昏黃的天光裡,靜靜地注視這個嬰兒。
他的頭髮和眉毛依然稀少,黃黃的,軟軟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臉上的幹皮褪盡了,膚色紅赤赤的。
那塊不吉利的黑胎記,依然壓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兩隻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裡,定定地看著張清兆……
張清兆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小聲說:“你回去吧?!?
嬰兒看著他。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爲什麼不放過我呢?”
嬰兒依然看著他。
“走吧,我求求你!”張清兆又說。
嬰兒還是看著他。
停了停,張清兆冷不丁問道:“你姓冷,對嗎?”
嬰兒突然笑了。
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張清兆從母親和王涓口中得知,這個小孩還一次都沒有笑過。
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極具深意。
張清兆扔掉他的決心更堅定了!
他後退幾步,來到客廳,找出一張紙,鋪在桌子上,然後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上了這樣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
他帶王涓檢查身體的時候,在醫院見過一次棄嬰。
那個小孩的襁褓裡留著父母寫的一張紙條,說那個小孩有先天性心臟病,他們沒那麼多錢給他醫治,只好丟棄,希望有條件的人能夠收養他……
紙條的背面是那個孩子的出生時辰。
張清兆拿起寫好的紙條看了看,忽然想到,醫院也許有這個嬰兒的出生記錄,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計全市只有這一個,公安局能不能根據這個出生時辰查出這個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這兒,他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馬桶,沖走了——他要消除這個嬰兒被送回來的所有可能性。
接著,他回到臥室,把嬰兒包起來,用被角蓋住他的臉——主要是蓋住他的眼睛。然後,他下了樓,鑽進夏利車。
他把嬰兒放在了後座上,在邊緣處墊高,使他不至於滾落下來,然後慢慢把車開動了。
他向第二醫院駛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會兒母親和王涓回來,他該怎麼跟她們說。
他想來想去,只能這樣說——他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菸,沒鎖門,跑回來就發現這個嬰兒不見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嬰兒是自己丟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嘩嘩譁”地落下來。
張清兆回頭看了那個嬰兒一眼。
他被包在那個很小的襁褓裡,沒有一點聲息。
張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戰勝了這種情緒,把車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醫院,他抱著嬰兒鬼鬼祟祟地走向產科。
今天產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急匆匆地穿梭著。
張清兆抱著嬰兒來到那幾個病房前,偷偷朝裡看。
有一個病房的門開著,但是裡面沒有人。牀上放著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櫃子上有一籃水果。
這個病人一定是上廁所了。
張清兆的心狂跳起來——今天,只要把這個嬰兒脫手,噩夢就永遠結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後說:“你看什麼呢?”
他抖了一下,回過頭,看見是一個戴口罩的護士。
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找黃大夫?!?
“哪個黃大夫?”
“黃桐。”
“她調走了?!?
“噢……謝謝?!?
護士說完,就走過去了。
張清兆前後看看,走廊裡再沒有人了,他快步走進病房,把懷中的嬰兒朝牀上一放,轉身就朝外走。
他剛走到門口,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他驀地停住了腳。
他慢慢轉過身,走到牀前,輕輕掀開被子,想最後看這個嬰兒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靜靜看著張清兆,沒有任何表情。
張清兆蓋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樓道里,有個丈夫扶著妻子上廁所。那個妻子佝僂著腰,一步一哎喲,肯定是剖腹產。
張清兆低下頭,匆匆走過去。
他一直沒聽到那個嬰兒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