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貴家的地窖建在竈屋的角落裡,裡面堆滿蘿蔔,空餘的地方只能站一人。
陳桂香指了指梯子:“喏,你自己下去看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宋朝雲(yún)自然不會把自己的後背交給陌生人,她隨意指了幾個蘿蔔,搖搖頭道:“你給我拿幾個上來吧,我要第一排第五個,第四排第三個,還有……”
“要幾個蘿蔔而已,事兒還挺多,”陳桂香拉著臉,嘴裡嘟嘟囔囔地爬下地窖,又按照她的指令取下蘿蔔。
李福貴坐在門檻上捲菸絲,擡頭道:“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人也是女人,尷尬笑道:“嘿嘿……不是說你。”
宋朝雲(yún)點頭,從竈臺上拿起刀,切開蘿蔔,只見裡面潔白緊實,手指用力,輕輕擠壓,晶瑩的汁水瞬間滲透而出,確實不錯。
在李福貴心疼的眼神中,她一連切開三個,品質(zhì)全都上好,宋朝雲(yún)心中欣喜,臉上卻不顯現(xiàn)出來,“叔,你家這蘿蔔有多少?”
李福貴用手指沾了點口水,將紙打溼包住,點燃煙,思考半晌說:“光這地窖裡就有一千多斤哩,還有一些曬乾了放在後頭。”
宋朝雲(yún)疑惑問道:“你們種這麼多蘿蔔做什麼?”
李福貴還沒回答,一旁的陳桂香啐了一口,怒罵道:“呸,還不是他那些酒肉兄弟,說什麼城裡有個國營收購點,高價收蘿蔔哩,讓我們多種些,有錢一起賺,結(jié)果哩?我們擔了一百來斤過去,人家說要減少……減少啥來著?”
“減少收購配額,”李福貴嘬了一口煙,“那一百斤蘿蔔都是好說歹說才收了的,一分錢一斤,一趟路費都沒賺回來……”:
宋朝雲(yún)點點頭,她對國營收購點的事情瞭解不多,但依稀記得從這兩年開始,上面取消了對禽獸肉和蔬菜的派購,對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的收購更是逐漸開放。
因此,減少收購配額這一說法,八成是真的。
沒想到李福貴夫妻能坦誠相待,宋朝雲(yún)也給出誠意:“叔,你家這些蘿蔔兩分錢一斤,我都要了。”
“啥?”陳桂香瞪大眼睛:“你要這麼多做什麼?”
“話還沒說完哩,”宋朝雲(yún)笑笑道:“您得給我送家裡去,還要保證沒有壞的蔫吧的,答應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寫字據(jù)了。”
李福貴夫婦對視一眼,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這麼多蘿蔔,兩分錢一斤,你真全要?”
宋朝雲(yún)認真點頭:“叔,我沒開玩笑,只要你們能一直保持這個品質(zhì),後面也可以長期合作。”
“那……我那些曬乾了的蘿蔔皮你要不?”陳桂香試探著問。
“要!只要合格,我全要,不過這賬嘛,只能第二天結(jié),能不能答應?”
本來以爲這麼多的蘿蔔都要砸自己手裡,聽到宋朝雲(yún)要採購,也只是抱著僥倖心理——萬一她能買幾個走呢?
沒想到意外驚喜來得這麼突然,就是……這第二天結(jié)賬嘛……
李福貴左右打量宋朝雲(yún),看樣子不是會爲了幾個蘿蔔就不守信用的人,再說了,她還是江青山的侄女兒呢……
他怔怔的想著,煙燒到盡頭,兩根手指被菸蒂燙得一哆嗦,李福貴把菸蒂丟在地上,碾了碾道:“行!我現(xiàn)在就給你送家裡去!”
“不急,我們先寫字據(jù)。”
宋朝雲(yún)拿出紙筆,鄭重寫下字據(jù),兩方簽下名字,又按了個手印,這事兒算是成了。
她把推車交給李福貴,叮囑道:“福貴叔,你正好幫我把車推回去,我家裡有個妹妹,你就說我讓你去的,有多少蘿蔔你記得自己寫個數(shù),晚些時候我回去再複稱,咱們兩方統(tǒng)一,纔好結(jié)賬。”
李福貴連聲答應,將兩筐蘿蔔放在推車上就往紅星五隊去。
宋朝雲(yún)卻掉了個頭,一頭扎進李福貴家後面的山裡。
在此之前,宋朝雲(yún)對王莊是敬而遠之的,可聽說他家養(yǎng)了幾頭豬,她反而想去看看了。
前世,宋朝雲(yún)被趕回家,大妹二妹相繼離開村子後,家裡就只有她,上要照顧生病的父親和偏心的祖母,下要幫忙撫養(yǎng)小叔家那兩個年幼的孩子。
那年,章金鳳繼流產(chǎn)以後再次懷上孩子,章靈芝生怕又一次失去金孫,指使小兒子把豬圈裡的老母豬賣了換錢,給兒媳婦補補身體。
結(jié)果老母豬發(fā)狂,一下把宋長璋撞成了殘疾,後來章靈芝請了獸醫(yī)過來,才知道老母豬誤吃野芹菜,才變成這樣。
爲了不被責怪,章靈芝可不敢說那是她親手摘回來的野菜,本來打算給孫女兒吃的。
只一口咬定,這毒芹是宋朝雲(yún)摘回來的,爲此,她被好一頓揍。
那次以後,宋朝雲(yún)知道有些人一直盼著自己死,於是找來《植物誌》天天看,就怕哪天毒野菜喂到自己嘴邊,她還樂呵呵的吃了下去。
其中,她記憶最深刻的是“毒芹,全株有毒,多生於雜木林中、溼地或水溝邊”。
宋朝雲(yún)沿著山澗一邊往上,眼睛一邊四處搜查,可整個山上都被密密麻麻的植被阻擋,地面也落滿雜草和樹葉,要找?guī)最w毒芹,談何容易?
宋朝雲(yún)按照記憶,仔細地分辨著地上的野草,頭髮被茂密的樹枝掛亂,臉上也被割出幾條血痕。
偶爾有幾聲鳥啼在寂靜中響起,宋朝雲(yún)伸直腰背,活動活動身子,又繼續(xù)往前。
猛地,她踩在澗邊一顆鬆動的石頭上,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滑,“哐啷”一聲,摔倒在地。
幸好植被很厚,松針很軟,除了地面有些溼滑,屁股有些疼以外,骨頭沒有什麼問題。
她一邊慶幸,一邊要爬起,突然,餘光瞥見在枯松針底下埋著的幾株不打眼的褐色野草。
它們有些葉片乾枯萎縮,但依稀能分辨出它原本的鋸齒模樣。
宋朝雲(yún)撥開樹枝,往前幾步,小心地揭開覆蓋的植被,連著土壤將它捧起來。
這是她除了前世偷偷把它丟進老母豬的豬食裡,害得宋長璋被撞以外,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毒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