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流惜似乎能體會到聞墨弦的心情,一路上都沒再開口,兩人徑直回了墨園。
進了墨園,聞墨弦緩緩坐下,直直看著顧流惜,墨色的眸子裡,原本紛雜的情緒此刻已然平靜下來,目光柔和,溫潤的猶如一泓泉水。她曉得按照顧流惜對自己的感情,這件事能瞞這麼久,對她而言絕對不簡單,如今她願意對自己坦白,定是鼓足了勇氣??v使她百般急切,亦不願讓她覺得有壓力。
顧流惜被她這般看著,心裡那絲忐忑盡數被拂去,在心裡想了想該如何同她說,才緩緩開了口:“你其實早就發覺,我說的一些事,還有許多行爲都很不可思議,很讓你疑惑,對麼?”
聞墨弦笑了笑:“不錯,雖說你同我說過,你做了一個很真實,很長的夢,可是許多事,並非做夢可以解釋的。即使你在夢裡經歷過一些事,但是某些感情,卻不是一個夢能給的。你方纔說,你曉得肖夢錦的孃親所在,爲何,你會曉得?即使去過青州,也沒辦法如此迅速篤定一個,被人苦心隱藏的暗室。”
顧流惜神色有些恍惚,看著眼前之人依舊清雅柔和的笑容,低聲道:“因著我去過啊,不止一次去過,不是在夢裡,而是活生生的去過。甚至,還親手送過很多人進去?!?
她聲音很低,平穩的沒有一絲情緒,彷彿獨自言語,可是聞墨弦卻覺得,她很難過……
心裡爲她的話語感到震驚,亦爲她言語中的苦痛揪心,抿了抿脣,平靜如湖面般的眸子,漾起一片波濤:“什麼叫去過,又親手送過許多人進去?”
察覺到聞墨弦話語裡的不可置信,顧流惜心裡一抖,垂下了頭。
青州,冥幽教在中原武林中安插的第一股勢力便是在那。神訣宮的現任宮主,卻是在她還是少宮主時便被冉清影的人所取代,花費數年,瞭解透徹一個人,殺了她,帶著層假面,就足以偷天換日,一步步掌控神訣宮。
飛鷹門原本便是冥幽教故意在中原創立的,在理幾大勢力傾軋之際,藉助冥幽教的庇護,安然渡過。它與神訣宮聯手,一直安分守己,盤踞青州。
飛鷹門在青州有許多產業,其中在紅袖招內,便有一個普通的後院,在那活色生香的表面下,卻是別有洞天。
心昔閣步步緊逼時,冥幽教在中原各處安插的勢力,收買的門派,全都一步步瓦解,最後的青州,卻是冥幽教幾個最爲隱秘的依仗之一。
當然紅袖招只是其中一角,不然冉清影也不會輕易留給落霞樓。
彼時許多門派礙於心昔閣的壓力,又覺得冥幽教大勢已去,屬於邪魔外道,原本已然歸順的,再次倒戈,甚至趁火打劫。
冉清影一度焦頭爛額,走投無路。如何拿捏武林中一些最令她頭疼的門派勢力,甚至再次加以利用,亦是格外重要。
冉清影生性多疑,就連慕錦最後也很難讓她信任,偏生她顧流惜傻得透徹,那些年的拼死相護,竟是讓冉清影格外放心。因此如何拿住那些人的軟肋,命門,乃至從一些人口中取得某些隱秘之事,她都沒能脫了干係。
可是再怎麼想幫冉清影,顧流惜天性仍是純善,勸阻不得,又捨棄不得,那段日子於她而言,絕對是人生的顛覆,也讓備受良心的磨折。
如今再次想起來,對顧流惜而言無異於再生生受一次,若真是爲了替蘇葉夫婦報仇,爲了還蘇流觴的情,縱使萬劫不復,也是甘之如飴。
可偏偏她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竟是替著仇人生生與蘇流觴作對,那原本的罪惡,便再也沒了僅存的慰藉,無限在顧流惜心裡放大。
此時的顧流惜有些倉皇,那被她連同這個秘密封存的事情,再次洶涌而來,逼得她胸口發緊,幾乎窒息。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是齷蹉,她忽然意識到重生以來,她爲何甚少主動同聞墨弦透露一些冉清影的事,爲何不敢同聞墨弦徹底坦白。不是怕這人不信,是她不敢……她害怕面對上一世的自己,更害怕眼前的人知曉自己曾經所做的一切,知曉自己罪孽深重,愚鈍無知的一世。
她覺得老天實在是善待她,普一知曉事實,她便選擇自刎,陪著聞墨弦。除了死前,重生後那一段時間,對於聞墨弦的死,自己的錯認,痛徹心扉,她並未來得及體會所有的苦痛。她一下山就遇到了聞墨弦,縱使自己爲她的身子,爲著兩人的錯過,難受了許久,可終究被聞墨弦許的甜蜜,歡喜,掩蓋了許多。
因著全心放在聞墨弦身上,她幾乎不曾想著她上一世犯下的過錯,可如今決定全盤托出,她便沒辦法逃避。
聞墨弦察覺到顧流惜一瞬間情緒便陡然轉變,見她低著頭,渾身都透著濃重的悲哀和蒼涼,放在桌上的手死死扣在上面,彷彿強忍著巨大的痛苦。她臉色一變,伸手撫上她的臉,輕輕自頸側滑到她的下頜,湊過去托起她的臉。
顧流惜雙眸通紅,眼裡往日的靈氣,光彩全部消失,內力一片蕭索蒼涼,帶著濃重的自怨和悔恨,讓聞墨弦再也淡定不下來,急聲道:“惜兒!”
心裡被這股眼神刺得生疼,她全然忘了之前的期待,將人擁在懷裡,慌亂道:“我不想知道了,惜兒!不說了,我不問好不好?你莫要這樣,我不問了!”
懷中素來暖和柔軟的身子,此時一片冰涼,臉色亦是蒼白如紙,更讓聞墨弦有些懊悔。
被聞墨弦抱在懷裡,那種令人心安的氣息團團包裹著她,耳邊聽到她急疼的話語,眼淚流了下來,心智卻堅定下來。這本是她應受的,既然起了頭,到了如今不能讓聞墨弦不明不白。
搖了搖頭,自聞墨弦懷裡擡起頭,勉強笑了笑:“我沒事,該說的終究得說。”
聞墨弦眉頭微蹙,這麼難受的事壓在她心底,時間久了,怕是要憋壞,一次性說出來也許會更好。思忖至此,點了點頭,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她柔嫩的眼角,將淚水拭去,眉眼繾綣道:“惜兒,無論事情多麼爲難,無論有多少顧慮,一切都有我。面對我,你不需要有負擔。你慢慢說,我好生聽著?!?
顧流惜抿著脣,眸中溼潤卻帶著絲笑意,她頓了頓,才緩聲開口道:“墨弦,你相信天道輪迴嗎?”
聞墨弦認真看著她,低聲道:“信?!?
顧流惜嘴脣微動,半晌澀聲道:“那時光逆轉,輪轉重生呢?”
看見聞墨弦眉眼微凝,她苦澀一笑:“世人皆言,人死如燈滅,可若我說,有人在身死之後,並未就此消散,魂魄也未入三途河,而是一朝回到數年前,攜前塵往事,重新活過,你信麼?”她說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聞墨弦。
聞墨弦雙手放在身側,握緊了衣衫,她眸子微怔,有些震驚,有些複雜,頭腦中早已一片混亂。若是別人所言。她怎麼會信,實在是天方夜譚!可是說的人是顧流惜,她既然這般問,絕不可能是信口開河!細細思索她往日的表現,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驚痛,對自己如此體貼入微。初見冉清影的痛苦失態,而冉清影卻是當真不認得她。
從未離開蜀中,卻知道天嶽山莊與冥幽教的勾結,知曉江湖各方勢力。熟知青州,甚至對於她花了很多年才查出來的往事,亦是知道一些。以及那份超出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沉穩冷靜,爲人處世的老道。
看著顧流惜眸中神色暗淡下去,聞墨弦閉了閉眼,輕聲道:“所以,惜兒,你是想告訴我,你……便是攜前塵往事,重新活過?”
頹然點了點頭,一步踏出,雖然難過,卻總覺得鬆了口氣,至少不必再守著這個秘密了,可是聞墨弦怕是不敢相信吧?
有些難過的顧流惜來不及多傷懷,聞墨弦卻是冷聲道:“你爲何會重新活過?你之前……怎麼會?”
顧流惜有些傻,沒料到此時聞墨弦會問這個問題,她這是信了?可誰遇到這種事,關注點在這裡?可心裡那股觸動的弦,卻震得心顫,這人實在是,總能讓自己動容至極。
“告訴我,爲何重活?”雖說顧流惜老成,可也是相較同齡之人,覺不是那種久經世事的滄桑,那她豈不是年歲不大便已然身殞!想到這裡,原本糾結是不是真的聞墨弦,徹底偏了,一想到顧流惜可能早逝,她便淡定不起來。
顧流惜這邊卻有些不知所措,聞墨弦的表情似乎有些冷,不說這些,那事情怕也說不明白。憶起自己身死的場景,顧流惜終究輕鬆不起來,她聲音酸楚,澀聲道:“因爲,我已然沒了活下去的理由,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她目光黏在聞墨弦身上,眼裡的痛苦絕望沉重的讓她心窒。聞墨弦臉色有些發白,顫聲道:“是因著……我?”
顧流惜看著她,橫山那讓她崩潰的場景終究是席捲腦海。她眼睜睜看著那把劍刺進她胸口,耳邊是冉清影殘忍冷酷的話語,“可笑你自以爲掌控一切,卻終究得不到你的惜兒,蘇流觴!”
那是冉清影唯一一次這般叫她,卻是她畢生的絕望和痛苦。眼睜睜看著聞墨弦在她懷裡氣絕,感覺到她的溫度一點點消散。她人生中最燦爛的陽光,徹底熄滅在橫山。那刺骨的寒風,一路灌進她的心裡。那場景,那感覺,仿若時間最殘忍的酷刑,痛到多活一刻都是磨折。
若非是重活到一切還有希望的時候,顧流惜毫不懷疑,自己仍絕不會多活。
“嗯?!逼D難地應了聲,聲音沙啞的不行,眼淚也遏制不住,顧流惜蜷起身子再也撐不住。
聞墨弦此時自不可能再懷疑顧流惜了,先不說她信任顧流惜,單這一份痛苦,若非親自經歷,斷不會如此濃烈。想到她曾憂慮過自己若熬不過去,顧流惜會怎麼樣,現在更是心驚。抱著顧流惜,不停替她撫背,疼惜道:“傻姑娘,真是笨死了?!?
顧流惜強自忍耐情緒,哽咽道:“傻得不是我,我是笨,可你才傻。你知不知道,那一世,你做了什麼?而我……我又做了什麼!”
她眼裡悔恨之意愈濃,顫聲道:“你可知道我爲何會遇到冉清影會如此失控,我爲何如此熟悉冉清影麼?”
聞墨弦皺了皺眉:“爲何?”
顧流惜狠狠閉了閉眼,艱難道:“上一世,我來蘇州,比如今遲了兩年,最先結識的,是冉清影?!?
“在蘇州,她助我良多,最後……”聞墨弦臉色微白,握緊了手,聽著顧流惜繼續頹然道:“我……我看到了你的玉……當年被藺印天搶走的血玉……”
聞墨弦臉色越發難看,至此她已然有了猜想!
等到顧流惜一點點將上一世,她徹底將冉清影認做蘇流觴,爲她盡心盡力,幾番替她出手,甚至違心對武林中人下手的事說完,她臉色冷得猶如萬年寒冰。
印象中,聞墨弦一直溫潤的猶如一方美玉,珠光暗斂,風華清淺,即使作爲閣主時威嚴半露,也不及此時萬分之一。仿若一塊暖玉化爲萬年寒冰,眼裡看似沉靜,卻是隱著滔天波浪,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好似冰雕雪鑄。
顧流惜心底最後一絲慶幸也徹底破碎,嘴角扯出一絲絕望苦笑,她做的那些事,就連師傅都沒辦法容忍,直接將她逐出師門,聞墨弦又如何能接受。
果然半晌後,聞墨弦萬分複雜地看著她,神色依舊冰冷。卻在顧流惜閉上眼,眼角溢淚時,全部軟化。眸子裡的冰霜融去,化爲滿滿的心疼無奈,傾身吻上她冰冷鹹澀的脣,溫柔舔舐。
在顧流惜僵住時,啞聲道:“你果真是個笨蛋,沒我護著,要被人欺負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