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咽的哭聲像是從地獄傳來, 聲聲悽慘,句句悲痛。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永寧的晚上爲什麼會那麼黑,又爲什麼不曾點燈。
哪裡是個吃人的地方, 清風無法停留, 月色無法折射, 所有的一切都被一隻看不見的黑手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父親說他曾與好友, 在韶光淑氣的春和之日在秋凰山踏青, 在連碧青山上縱馬馳騁,豪情壯志發生高歌,也曾在暑氣燻蒸的炎炎夏日, 與好友泛舟湖上,寫詩作畫, 樂的自在。而那秋雨綿綿, 風聲蕭索的日子, 亦曾下棋聽雨,供商議國事, 晚來冬雪時,圍爐夜談,那是何等的舒暢。
所有的一切宛如就在昨日,隨口便能說出那日下的棋子是哪一步,談論的話題又是誰家八卦, 楚歲看著父親欣喜的神情, 很是嚮往。
現在回想起來, 那日他從宮中出來, 帶著昔日一同賞玩的扳指, 心中歡喜的說著一切,可外面白雪飄飄, 遍地銀霜無一不在告示他所說的一切皆被大雪掩埋,成爲過去的舊夢。
永寧早就不是父親當初以爲那個永寧了,他的權利太高了,他的威望超過的了永寧的帝王,他擁有著這樣一個身份,所有人都不會讓他活下去的。
他清楚的知道一切,卻沒有料到第一個動手的就是陛下。
黑色的漩渦緩緩升起,一點一點將她裹住,她看到了一個少年從滿是荊棘的地獄爬了出來,他抱著滿腔仇恨想要訴說,卻在即將出發的時候,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命數。
他與春日得到救贖,亦在春日永遠睡去。
天地孑然,失去唯一親人,他無法放聲痛苦,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狼藉一片的故人,全力躲藏,揹著全族的性命,虛與委蛇,最後卻兄弟反目,死於算計。
那是他一生信賴的存在啊!他死的時候真的如同她所想拿樣心甘情願,不曾怨懟嗎?
他最後露出的笑容真是隻是爲了寬慰自己,而不是解脫嗎?
在這麼一個看起來國泰民安的國家裡,他真的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一切嗎?
楚歲被漩渦一點一點吞噬。
那些曾經父親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她的面前迴盪,一聲一聲真真切切,直到將她所知道的撕開一條口子。
楚歲才明白,哪裡有什麼心甘情願,全部都是得不到的成全。
她知道得不到是什麼滋味,也知道欺騙自己是什麼感受,她尚且是從無憂無慮的日子落入了心事重重的日子,可父親的一生從未有過這些,他所經歷的一切皆是自己斬盡一切,剝皮拆股換來的,他看著她的神采飛揚的臉會怎麼想,他看著昔日好友碌碌無爲會怎麼想,他一步一步登向權勢的最頂端時會怎麼想?
她看著父親的遺骨,那個心有天下的男子在春日誕生,於春日死去,誕生在絕望之中,喪生於算計之中。
他本不應該這樣死去,他本不應該受到著一切,他的葬禮應該是舉國同悲,萬人痛哭,伴著瑟瑟風雨緩緩葬入皇陵之中。
而不是白骨一具,泥土一捧的死於滿天污名之中。
她想著那那個人呢?他和父親有過所有的情義,他們是父親口中的生死之交,他設局害死父親的時候,他是怎麼想的?
他坐在高處不勝寒的寶座上可會悔過,可會愧疚。
他望著昔日父親行過的道路,坐過的木椅可會追悔,可會懷念。
楚歲回想一切,最終得出一個結論。
那個男人,他不會。
他被權勢矇蔽了心靈,被至高無上的權利衝擊了靈魂,他對父親的威望感到害怕,他對自己碌碌無爲的本事感到厭棄,他不曾回望過自己是如何登上皇位的,他也不曾去思考過若是沒有了父親,他的國家會不會受到動盪。
他從父親的手上一點一點拿走權利,告訴自己,這本就該屬於他的,他理所當然的可以將父親的一切抹滅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他當然有權利去做他想做的一切。
可他萬萬不該用這些陰謀詭計去吞噬一個良善的好人,他不該用這些豺狼之心去對待一個全心信賴他的人。
他只要說上一句,沒有什麼是父親不能給的。
可他沒有,他裝作信賴父親的模樣,僞裝著像是從前那樣,他日日尋歡作樂,閒暇時與父親下棋閒談,宛如還未成就大業一般。
然後,一擊痛殺,告訴自己這都是逼不得已的。
他在父親死後,裝作愧疚的模樣,想要照顧他最後留下的親人,卻在她死後的第三天馬不停蹄的抹去他曾存在過的痕跡。
黑色的漩渦徹底吞噬了楚歲,將她從頭到腳一點一點染黑。
她想。
自己也是有錯的,她的任性讓父親綢繆了一生的計劃毀之一旦,她的不作爲同樣給父親的死亡做了基礎,她明明知道身邊的人皆是陛下與太子的人,卻不曾想過趕走,維護父親身爲相國的體面,她以爲自己明白一切,所做的一切都表現出了問心無愧。
可事實上,她是一個自私自利,懦弱不堪的小人,她心中想法千萬,卻不願去做任何一件事情,她明知父親權勢過高,卻依舊逞兇示威。而父親死後,她甚至不曾想過去報仇,日日無所事事,給自己找著莫須名的藉口。
她是有罪的。
楚歲喉嚨哽咽,思之慾狂,鮮血從她的七竅中蔓延出來,她不曾知道,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她甚至還以爲救她的人是宴九,那個親手斬斷最後希望的人。
她重活一次,究竟是爲了什麼?
她爲什麼不去報仇,她爲什麼不去質問。
她難道不想光明正大的活下去嗎?
林家奪了楚國,林淵殺了楚鯨,這種陛下真的值得去擔任父親治理了一生的國家嗎?
楚歲站起身,風呼呼的吹,黑雲壓境。
她一生無畏風雨,享受榮華,皆是父親用著自己的信念換來的。
在聽過這些之後,她還能無所事事的告知自己,父親並不想自己報仇嗎?
不能了,她從來不是什麼聽話的孩子,她唯一一次聽話便是將自己保護好,可就是這唯一一次的聽話,讓她如今痛不欲生,心生悲憤。
那些風輕雲淡,海闊天空,都是騙人的,這個世道從來都沒有過真正的公平。
她轉過身,看著聞一,眼淚止不住的流。
她要親自一步一步走到那位父親用一生來扶持的陛下面前,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好好看看這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居然讓父親捨棄了所有,還心甘情願的慷慨赴局,最後只剩下白骨皚皚。
她要一步一步走到父親曾經不敢踏上的地方,她要去做一件所有人都懼怕所有人都希望的事情。
“一先生。”楚歲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臉色蒼白,目光堅定。
“你說父親做錯了。”她輕聲說:“他的確錯了,這個世道從來都不是他認爲的那般,即使是永寧,這個富饒的國家,也存在這骯髒卑鄙,就連永寧的陛下都是如此,它的根便已經開始腐爛了。”
“父親以爲自己輔佐的是一代明君,可若是明君,他又怎麼會落到那一步。”
“他因爲是楚人而感到畏懼,他因爲寶物而心生敬畏,最後他又因爲我擁有軟肋。”
“我從來都不知道,爲什麼父親一定要把我送入王宮之中,現在我明白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京城的方向:“原來,哪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他因爲那個人不願去爭,不願去搶,我倒要看看,那個人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竟如此狼心狗肺,冰冷似鐵。”
“一先生。”她轉身,目光中彷彿燃起熊熊烈火,可面上卻十分冷靜,她說:“你此番找我,是爲了復國還是報仇。”
“若是復國,你手中可有父親所有部下,若是復仇,你意圖如何。”
她站在楚鯨的碑前,挺直的腰背和胸膛,感覺心中有火,想要衝破這天地間的一切事物。
這天下容不下楚人,那她就要將天下攪翻,仔仔細細的給楚人找一個位置,找一個萬人敬仰的位置。
大廈將傾,黑雲中捲起大風,一陣電閃雷鳴,在這個夏季最後的日子降下一場暴雨。
雨水隨著轟的一聲雷鳴,傾瀉一地,楚歲站在所有人的面前,頭頂黑雲,腳踩大地,鏗鏘向聞一尋求一個答案:“一先生,你可願從此輔佐與我,以整個天下爲界線,爲我們楚人找到一個無懼風雨的容身之地。”
少女站在大雨下,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野心和慾望,那個被楚人寄予厚望的孩子,終於站了出來,面向世界,發出了自己的宣戰。
這條路上的艱險,是三百年來無數楚人經歷過的風雨,他不知道面前的這個少女能不能做到,但是隻要這個世上還有楚人,只要他還活著,只要這天下一日都不容楚人,他就要帶領所有人一直走下去。
聞一目光泛淚,嘴脣微抖,慢慢的跪下身來,緩緩的叩首,聲音沉重且肅穆:“全憑小姐吩咐,聞一.....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