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燥熱,知了不知停歇地叫個不停,吵得人好生心煩。
夫子在學堂前面搖頭晃腦地講書,蕭繹背脊直挺坐在大哥旁邊,冷著臉望向窗外的樹影斑駁,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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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妃相處的這些時日,他發現她似乎……不知如何形容,總感覺有些地方與以前不大一樣。
比如他在父皇那兒得了夸贊,回來與母妃說起,以前她定會摸著他的頭,微微一笑夸他了不起,可現在她聽聞后,依舊淺笑著肯定他的才能,卻會對他說:“繹兒,鋒芒畢露有時并非好事,懂得韜光養晦的人,才是真正能成大事之人。”
又比如他將瑜貴妃對他“諄諄教誨”的話復述給母妃聽,她不如從前般叫他莫要再聽,反而望著他認真地問,若當真有那么一日,他是否想為自己爭上一爭。
許多細節都是蕭繹事后不經意回想起來,方才覺察其中的不同之處。
而最令蕭繹意外的,是母妃對于他練武一事的態度。
他自小愛武成癡,曾托人為他網羅不少武功秘籍,自個兒私底下練。
宮中并非沒有傳授武功的師傅,但皆是些尋常套路,用以自衛防身綽綽有余,卻絕對無法與真正的高手一較高下。畢竟他們是皇子,身邊自然有侍衛保護,即便苦練多年,也可能終其一生用不上半分。
母妃顯然亦是這般想法,故而對他不似其他皇子般時常結伴出游,反倒一有閑暇便躲在惜云宮后院里,擺弄些花拳繡腿的行為頗有微詞,曾三番四次委婉地在他跟前提,讓他無事便多讀讀書,作些好文章給父皇看。
他知曉母妃是為他著想,希望他憑此討父皇的歡心,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只好挑她不留意的時候偷偷練,多是夜半時分,或是午間母妃歇息之時。練習沒有定性,難以日日堅持,且避開了最佳時間,效果自然差強人意。
現在他不過八歲,仍在長筋骨的階段,正是習武的好時機,為了重拾舊時的武功甚至更上一層樓,每日天初亮時,他便到后院去,打坐練功,運氣凝神,調節內息。
此法對提高內力有極大效用,他風雨無阻,一日都不曾落下。
奇怪的是,母妃明明知曉他的行徑,卻對此不置一詞,甚至有一回他試探性地刻意拖緩請安的時間,她亦只是派了宮女過來傳話,讓他莫要耽誤了用早膳的時辰。
如此一來,他便愈發肆無忌憚了,愛如何練便如何練,不必像做虧心事一般偷偷摸摸。
有一回他練一個招式時,不慎崴了腳,腳踝處腫了一個大包。
他以為母妃會如以前般責怪他不聽話,將自己折騰傷了多不好,結果母妃只是在太醫為他診治之后,輕聲叮囑他在傷愈之前不得練武,待腳傷完全康復再繼續。
許是因他由始至終對習武癡迷不已,對此事的印象尤為深刻,母妃的反應對比亦更為鮮明突出,令他十分在意。
莫非,母妃在之前經歷過他所不曾知道的事?
“阿繹,夫子正盯著你,莫要走神了!”
蕭繹沉浸在復雜的思緒之中,并未聽見蕭齊壓低聲音的焦急提醒,直到臺上的夫子停下如同念經一般的講書,揚聲喊他:“二皇子殿下,請問老夫方才所講的詩句,是為何意?”
夫子平常說話的聲音低沉渾濁,這會兒扯著嗓子喊,頗有幾分尖利刺耳,蕭繹將視線移回手邊的書卷上,瞧見大哥已無比貼心地用筆劃出夫子要求他解釋的詩句。
他氣定神閑站起身來,沒有一絲表情的臉,此刻看似不知如何作答的木訥,不遠處三兩學生低低的嘲笑聲隱約傳來,恍若未聞,垂眸看了詩句一眼,隨即清晰流暢地答出記憶中的答案。
夫子愣了片刻,為蕭繹口中與自己心中所想幾乎完全相同的理解,微微詫異,老臉上浮現出抓錯人的尷尬神色,輕哼道:“答得甚好,殿下請坐。”
蕭繹依言坐回原位,聽罷夫子講解后,蕭齊暗自驚嘆弟弟運用得爐火純青的一心二用之功,微側過頭好奇道:“阿繹,你的解釋與夫子所言如出一撤,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一個多月來,因與他記憶重合而引起的狀況時有發生,蕭繹對于應付諸如此類的問題已深諳其道,隨口扯謊:“昨夜翻書時覺著此句甚妙,提前思索過。”
蕭齊不大相信,即便提前思索過,也未必能與夫子所講如此相類。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那么玄乎。
弟弟本就天賦秉異,上月的考核中表現大佳,所獲評價可相當高,直接躍級與自己這個長他三歲的兄長一同讀書,故而能解讀至如此程度亦是有可能的。
況且,他了解弟弟的個性,鮮少與其它皇子打鬧嬉戲,常日在惜云宮內不出門,想來學習定是十分刻苦用功。
“嗯,”蕭齊點點頭,輕笑道,“看來大哥也得向你看齊,多下功夫才好。”
蕭繹不置可否,依舊木著臉聽書,他便也收斂心神,專心習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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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結束后,待夫子一走,皇子們便一窩蜂似的奔出學堂,俱是貪玩的年紀,正忙著計劃后半晌的活動呢。
蕭齊在皇子中年齡最長,在這方面頗為自律,且他向來照顧二弟,不忍他一人受了冷落,便時常與他一同回去。
周圍清靜了不少,蕭繹早早收拾好,站在一旁等大哥,余光里卻瞧見戴著小圓帽的蕭恒,正一搖一擺晃著他的小肚腩,往這邊門口走來。
小胖墩兒老愛吊在蕭景后面當小尾巴,今日怎的剩下一個人了?而且他未滿歲數,并不需要習課,平日瘋得不見人影的人,突然出現在弘文館內,該不是懷了什么心思罷。
蕭繹心里一直惦記著大哥當初被人下手的事,難免處處留個心眼兒,見蕭恒果真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不動聲色側擋在大哥身前,冷著臉望他。
“四弟怎么來了?”蕭齊也看見了,站起身來,揚起嘴角溫和道,“是想來學堂聽課?”
“額……”蕭恒摸摸鼻子,但反應極快,嘿嘿一笑,“哪能啊,我原是等三皇兄一塊兒去玩的,方才出來的人里沒見著他,便想進來瞧瞧他在沒在。”
“三弟?他們放課比我們早,大概已離開一段時間了。”蕭齊答道。
蕭恒聞言,雙臂環胸皺著臉,做出一副不高興的表情:“哼,這個三皇兄,怎么說話不算數呢?還讓我等他放課后去放風箏……”
“或許三弟只是不小心忘了,并非故意失約?”蕭齊好心勸慰他。
“虧我還特地帶了最愛吃的玫瑰酥給他……”蕭恒撇撇嘴,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袋,氣不過地說,“他不來便沒他的份兒了,大皇兄,二皇兄,我請你們吃可好?”
蕭齊挑眉,驚訝地看著大方遞出手來的四弟,驚詫非常。
這……太陽自西邊升起來了?眾所周知,四皇子蕭恒對于吃的執念深不可測,從來只有他搶別人吃的,沒有他讓人先吃的,今兒竟然請他倆吃點心,還是他最愛的玫瑰酥?
他心頭微微感動。難得弟弟一片好意,即便他甚少吃甜食,也得至少嘗一塊不是?
正當蕭齊要伸手去拿,杵在旁邊靜觀已久的蕭繹卻突然攔住他,開口道:“四弟的好意皇兄心領了,既然你愛吃玫瑰酥,便留予你吃罷。”
方才蕭繹一直在觀察蕭恒的神情變化,從一開始那片刻遲疑,到后來佯裝氣悶,以及掏出吃食時眼底的一抹不舍,統統被他收歸眼里。
這等拙劣的演技或許騙得過單純的同齡人,可他畢竟有多年的閱歷在,蕭恒不過一個四歲稚童,只消一眼他便能看得透徹。雖尚不能斷定是蕭恒有意為之,但小心為上,總不會有錯。
蕭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蕭齊一眼,抿了抿唇,似是失望,但口上卻是毫不猶豫地飛快道:“既然二位皇兄不喜,那四弟便不勉強了。”
說罷扭頭走了,背影看起來有幾分沮喪。
可在蕭繹眼中,倒更像是怕他倆反悔,要回他的玫瑰酥。
“哎,阿繹,你怎么……四弟該傷心了。”
回去的路上,蕭齊不忍,邊走邊念叨著,蕭繹有內情說不得,只好沉默以對,半晌才道出一句:“我以為大哥不喜甜食才出口拒絕,大哥要怪,我亦無話可說。”
這話一說,原本倒向四弟的蕭齊又為難了。
二弟也是為他著想,豈能怪責他,頓時停下話頭,單手按住他的肩道:“大哥不是怪你,只是……罷了罷了,不說此事了,夫子今日說的文章……”
蕭齊將話題轉向探討課業,心不在焉的蕭繹有一搭沒一搭應著,終于在聽見某個人的說話聲時停下腳步,對大哥道:“我落了東西,得回弘文館一趟,大哥先走,莫要等我了。”
“怎么如此粗心大意?”蕭齊看著近在眼前的蘭桂宮,只好點點頭。
待大哥進了殿門,蕭繹折身往回,卻是拐了另一個方向,朝御花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