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昏過去了, 蕭景放開他,嫌惡地瞥了瞥手上沾到的血跡。一旁的徐公公立刻上前取過早早備好的濕毛巾,為他凈了手, 他皺起眉頭才舒展開來。
轉身時, 意味深長地望了目睹全程的楚長歌一眼, 然后回到書案后坐下。
“援兵何時會到?”他問。
楚長歌另安排了三千兵力, 駐扎在距燕山十五里的玉帶山腳, 以防萬一兵敗東逃,路上有接應。如今無此必要,然原隨行的軍隊已損失過半, 待援兵到達,需即刻補上, 故先前傳了信令他們寅時出發。
“卯時前后。”
“那便待明日援兵到達后, 將韓王押送回京, 關入天牢,等候發落。”
“是?!背L歌抱拳應道, “臣明日便親自……”
“不必。”蕭景打斷他,斬釘截鐵道,“他服下軟筋散,又身負重傷,翻不起什么風浪, 派一個信得過的屬下負責即可, 你仍然留在營區?!?
蕭景自有他的考量。
三月春獵與其它季節舉行的狩獵活動不同, 雖不比正月初的一系列祭天儀式來得正式, 但亦有為大南開春之意, 立朝時傳下的規矩,若非遭國難, 不得取消。
這場事變來之突然,平復得也快,算不得大影響,春獵自然還是要繼續的。
韓王被擒,但此地畢竟與他的勢力范圍相近,難保他沒有后著。如果之后幾日還有后續部隊上山突襲,而楚長歌不在……即便如何不想承認,他確實是心有不安。
蕭景的態度堅定,楚長歌雖隱隱覺得不妥,卻也只能應了聲“是”。
許是因為地上躺著的人,帳內的血腥氣愈發濃重了。
楚長歌行走沙場多年,無甚感覺,倒是蕭景,有些不適地咳了兩聲,目光掃過下方恍若死過去一般的男人,皺眉揮揮手,示意底下人趕緊把他抬走。
韓王有罪,但皇帝有旨,命還是得留著,楚長歌吩咐他們將韓王送至軍醫處稍作處理,又讓人嚴加看守,才往自己的營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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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如墨,混沌不清。
蕭繹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疼痛刺醒的。
“忍一下,很快便好?!?
一道溫和清潤的聲音響起,他因背傷而趴在床榻上,無法看見那人的容貌。
背部不知被撒下何物,酸麻的刺痛陣陣襲來,幾度眼前發黑,他眉心微動,平靜的面容下卻是牙關緊咬。
“是不是很痛?此藥頗為烈性,但療效甚快,難為你得受些罪了。”軍醫溫聲安慰著,手上又是輕輕一抹,引來男人微不可聞的悶哼。
“難受的話,不若與我說說話?”
“哎,真該給你塞塊布之類的,莫要把牙齒咬壞了……”
……
那人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頭腦有些發昏的蕭繹是半個字聽不進,只覺耳邊嘈雜,愈加痛苦難耐,終于忍無可忍開了口:“何人……”
那人頓下話頭,似是愣了會兒:“嗯?是問我姓名?”
“……”
“我叫墨白。黑土墨,單名白?!?
墨白……為何聽著有幾分耳熟?
十年前某些零碎的畫面悄悄拼湊,卻似是蒙了一層濃重的霧,叫他看不真切。
“其實是叫墨白,阿白是老爹叫的?!?
稚嫩的童音驀然浮現于腦海中,紛亂的神智忽而有了一絲清明,蕭繹心下一震,掀眸去看,卻因那人逆光而無法辨清相貌。
“……你歇息罷,莫要動了,否則傷口會裂開的?!蹦捉o他纏好了布條,將用剩的藥收起來,屋內的血腥味有些重,他皺了皺鼻子,低頭為男人蓋上一條薄被后,便快步走出了營帳。
蕭繹望著那道遠去的白色身影,沉沉合上了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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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夜未滅燈火的營帳外,全副武裝的侍衛重重包圍,守了整夜卻不見半分疲態,不愧是一等一的大內高手。
楚長歌行至營帳前,門邊的兩名侍衛均持劍相擋,其一人垂首道:“請將軍出示腰牌。”
按理說,楚長歌這種等級的大人物,進出營帳是無須驗明身份的,但他未有任何異議,從容掏出代表他的腰牌,得到放行后方跨入帳門。
里頭的人可不是簡單之輩,小心謹慎些總不會有錯。
帳子地兒大,布置卻簡單,除卻一張大床、桌椅及燭臺外,連炭爐都是新搬進來的,顯得空落落的,倒是符合韓王的罪犯身份。
坐在床頭方椅的趙信站起來,上前一步:“將軍?!?
楚長歌止步于床榻三尺外,看著上身裹滿白布條,仍閉眼趴著的男人:“他的傷,軍醫怎么說?”
“軍醫說是皮肉傷,未傷及筋骨,但若要康復快,需靜養幾日?!?
楚長歌搖頭:“皇上已下旨,今日便將他送回京城,顛簸怕是少不了了?!?
趙信摸著下巴:“路程不遠,到時派個軍醫跟著,死不了人?!鞭D頭又問,“將軍親自去嗎?”
“皇上令我留下,我打算讓秦齊負責押送他回京?!彼怀鲆饬显谮w信的臉上看出一閃而過的失望,拍他的肩笑道:“你不想留下?我記得你騎射出眾,特意留你在這里參加春獵,給我這個將軍掙面子的。”
趙信頓時雨過天晴,單膝跪地抱拳道:“多謝將軍高看!末將定當……”
“行了,話可莫要說大了。”楚長歌虛扶他起來,“去替我叫秦齊來罷?!?
“是,將軍?!壁w信樂呵呵地走了。
事關重大,楚長歌當然不可能隨便選派。趙信武藝過人,精通騎射,在戰場上英勇無比,但脾氣暴躁,神經大條。相較之下,擅長謀略的秦齊,則穩重可靠得多,不易為人利用,顯然更為合適。
“假寐竊聽,可不是君子所為。”
男人聞言,緩緩睜開眼,由于頭側枕在床上,丹鳳眼微瞇斜睨著他,冷漠面容上幾分慵懶貴氣,絲毫不似傷重而動彈不得之人。
他刻意放輕氣息,連離坐在他旁邊的趙信都未曾發現,這個人竟能察覺到。
呵,不錯。
韓王不開口,目光卻移到楚長歌身旁的桌上,又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楚長歌轉頭看過去,桌上只擺了茶壺和茶杯,會意,倒了一杯茶送過去,冰涼。
韓王也不在意,強撐起半邊身子接了茶杯,明知那是隔夜茶,涼心凍肺,猛地一口飲盡,眉頭未曾皺一下,待人拿了杯子,才重重地倒回去。
楚長歌掃了一眼他背部因動作而微微滲血的白布條,可方才拿在手里的茶杯卻是平穩得水波不曾有,心中不由升起幾分驚訝與敬佩。
“將軍早知本王已醒,不戳穿反行試探之舉,便是君子?”
楚長歌頓了頓,像是未料到韓王會開口,過了一會兒才將茶杯放下,坐在桌旁,一手曲起隨意搭在桌面,輕笑道:“我無意冒犯王爺,只是皇上看重你,我還是謹慎些為好。”
他的面上仍舊冷冷的,似是疲憊地合上了眼。
“韓王此舉……目的何在?”
聞言,蕭繹薄唇輕啟,吐出二字:“報仇?!?
“韓王與皇上,有過節?”
楚長歌少時入宮作太子陪讀,與韓王碰過幾面,印象中他冷淡且不近人情,仿佛對一切皆不在意,或者說,不屑于在意,除了維持表面上的和睦,與皇帝幾乎不打交道,后來皇位之爭亦沒有摻和進去,何來過節?
蕭繹輕哼一聲,冷道:“如何沒有?”語罷轉過頭,臉朝內,顯然不欲深談。
楚長歌眉心深鎖。
韓王昨夜那一出,實在令人費解。
謀反倒是談不上,若真有反心,上山來的絕不僅僅是數千人的兵力。
報仇?他卻是不信。
單單為了報仇刺殺皇帝,大可派高手上來刺殺,手腳干凈些的,甚至不會留下把柄,何須親自前來,將自己折進去?
正思索間,門外守衛揚聲報:“將軍,秦副將到?!?
他收斂神色,起身往外走,錯過了身后回過頭的蕭繹,昏暗中,眼底冷芒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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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楚府。
屋內滅了燈,漆黑寂靜,裹著錦被伏于床榻的少女墨發披散,神容倦怠,卻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又來了。
楚書靈緩緩睜開雙眸,翻了個身,平躺于榻上,手往被子外一伸,有些煩悶地拍了兩下床。
自三年前起,不知為何,偶爾在夜里入睡前,她會有種……被人盯著看的感覺。
起初她有些害怕,但過兩日,又消失無蹤了,等她幾乎要忘卻此事時,這種熟悉的感覺卻又悄然出現,反反復復,卻仿佛只是單純看看,別無他意。
倘若對方欲對她不利,機會多的是,何必苦苦堅持三年?
漸漸地,她也便放下心來,甚至有余心記下其出現的頻率,有時隔數日一回,有時兩三月一回,有一回久些,足足隔了半年。
不過,這會兒令她煩心的,卻并非此事。
兩月前,哥哥剛從燕山回京不久,便遠調西沙城,而墨白自從入職太醫院,便日日早出晚歸,要么窩在房里制藥,要么外出走診,她都記不清幾日未曾與他打過照面了。
他是哥哥半年多以前帶回府中的,說是受人所托代為照顧的后輩,結果一進屋就被毫不知情的她當做登徒子,一腳踹翻到湖中,成了落湯雞。
因著兩人年齡相近,她時常欲尋墨白一塊兒溜出去找樂子,可惜他性子沉靜,大多時候寧可在府里待著讀些醫書,顯然懶得陪她瘋。
也罷,反正過去幾年,哥哥總忙于公事,她在府里耍弄刀劍,自娛自樂,偶爾溜出去逛會兒市集,也挺逍遙自在的。
然而前兩日哥哥寄信回來,道她即將及笄了,準備請一位教養嬤嬤收收她的性子。
一想到將來得日日在院子里頂著水碗練步子、關在房內讀女誡,她便寢食難安,恨不能卷鋪蓋離家遠行……
可她能往哪兒去?
心頭忽而浮現一個地方,然終歸路途遙遠,她只身一人只怕難以成行。
哎,數年不見,倒是不知易哥哥可還安好……
此時的楚書靈萬萬不曾料到,這個人,會在一個月后某日的夜深時分,渾身是血,倒在她的閨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