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行宮。
呂不韋抽了抽嘴角,一臉黑氣。
他怔怔的看著從下方慢慢走上來了的嬴政,眉頭緊鎖,心情郁悶。
他,居然趕到了,這讓呂不韋甚是不爽。
“這……是秦王嗎?”
兩旁人較多,那些從遠方來此的貴族有些沒有見過嬴政,故而不認識。
“是。”
“這衣服……”
不少人茫然,嬴政穿著的是普通百姓穿的素衣,看起來很普通。
人靠衣裝,馬靠鞍裝。
“總算來了。”
嫪毐目**色,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很滿意。
他只知道,呂不韋在城里總共部署了九千余人,是其在短時間內(nèi)可以抽出的最多的兵馬了。
而他在此之前得到消息,王翦帶著一萬多人從遠處趕了過來,這兩天鐵定能到雍城。
等到他們打起來,結(jié)果必然是兩敗俱傷——他根本不知道古仲君、古森的事情,也沒有得到此時此刻雍城外最新的消息。
是以,他篤定,只要兩方打起來,他一定能贏。
事實上,他想的差多了,不止是古仲君的人馬,還有李二狗以及韓文忠,都在往此調(diào)派軍隊。
“傳下去,所有人沒有本侯的命令不要輕易出動,等到他們兩敗俱傷后再出動!”嫪毐悄悄退到一旁,把事情交代了下去。
“呂相國,寡人遲了些時辰?!?
嬴政走了上來,來到呂不韋的身邊。
呂不韋陰著臉,沒有說話。
嬴政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可以理解呂不韋的心情。
這家伙都要宣布大事了,結(jié)果自己出來打破了人家的節(jié)奏,這真是個不禮貌的行為——不過,這種行為還是越多越好。
“大王無道,呂相國當立!”
“大王無道,呂相國當立!”
“大王無道,呂相國當立!”
呂不韋霍地轉(zhuǎn)身,面色慌張,聽著耳邊傳來的聲音,心中暗道一聲不妙。
在比以前,他下達了命令,一旦嬴政沒有準時到達,便讓士兵們大聲呼喊,以此來推他上位。
如今剛好過了一個時辰,這些士兵不知道嬴政已經(jīng)到了,自然開始執(zhí)行命令了。
“這……”
四周上下,人心惶惶,從行宮外沖進來無數(shù)士兵,轉(zhuǎn)眼就包圍了這里。
“快走!”
受邀來此參加秦王加冕盛舉的各國使臣見情況不對,多半要打起來,未免誤傷,當即撤走。
可是,士兵們锃锃發(fā)亮的銀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開玩笑,你們跑了,相國大人當政也算不得名正言順啊。再說了,相國大人就是要當著所有人面,向天下下人宣布大事的。
“呂相國!”
朝臣當中,呂不韋的擁躉們看出了現(xiàn)場的狀況,紛紛給呂不韋使眼色。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既然事情到了如此之境地,唯有舉事了。
“本相國……”
呂不韋也被突然發(fā)生的事情弄的不知所措。天地良心,他雖然想拉嬴政下馬,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以這種最下等的方式——一旦失敗,他將遺臭萬年。
可是,他沉吟許久,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
“呂相國,當真要如此嗎?”
嬴政走到呂不韋身側(cè),停下腳步,頓了頓,說了這么一句話,而后昂首挺胸,頭也不回的往祭臺而去。
祭臺兩旁站著的一百名童男童女依舊躬身低頭,一動不動,臉色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一切都跟她們無關(guān)似的。
確實,無論是誰掌管大秦,甚至無論大秦變成什么樣子,為哪個國家所占領(lǐng),對于他們而言都沒有絲毫的影響。
因為,祭臺還是祭臺,新的統(tǒng)治者會走上來,祭天,明志,然后,給他們賞錢,有什么不同嗎?沒有!
在一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在一個吃了上頓沒了下頓的年代,在一個高賦稅的年代,在一個充滿著剝削的年代,在一個教育缺乏的年代,國家的概念是很低的。
最起碼,對于平民百姓是這樣。
從先秦,到大清,哪怕其中出現(xiàn)被各方各族“圣人”所歌頌的貞觀盛世又或者是康乾盛世,表面的繁華都掩蓋不了這內(nèi)在的事實。
就像十九世紀中葉,來自八個國家的強盜燒毀了一個沉睡著的偉大國家的載滿歷史的建筑——圓明園。
可是,真的是由于對方太強大嗎?
不是。
可是,真的是由于對方人數(shù)太多嗎?
不是。
那時,剛剛攻進去的強盜們只有一千多人,就算他們當時擁有中國人視為妖物的長槍,可是,一千人,一人哪怕雙手拿槍也不過兩千桿槍而已。
而當時,城里有多少人?
“萬”,應(yīng)該是計量人數(shù)的最小單位。
這些人聯(lián)合起來趕不走強盜們嗎?
可以。
當然可以。
但是,他們沒有做,他們反而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洋大人沒人運送大炮,他們義憤填膺,只要給錢,俺來!
洋大人沒人扛槍,他們義憤填膺,只要給錢,俺來!
洋大人燒殺搶掠得來的東西拿不走,他們義憤填膺,只要給錢,俺來!
甚至,洋大人覺得中國人太多了,殺起來費勁,他們義憤填膺,只要給錢,俺來!
為什么他們愿意這么做?
因為誰統(tǒng)治他們并不重要。
皇帝統(tǒng)治,他們繳稅;紅毛統(tǒng)治,他們繳稅;洋大人統(tǒng)治,他們繳稅。
只要繳了稅,你不打我,讓我安生就行了,至于你從哪來,想做什么,將對這個國家造成什么樣的傷害并不重要。
這,就是時代的悲哀。
每個時期都有英雄,都有為國家為民族拋頭顱灑熱血的錚錚鐵骨。
但是,對于更多的愚昧百姓而言,他們能吃上飯就行了,其他的無所謂。
這,就是一個國家最大的悲哀。
“我會改變的。”
嬴政走上祭臺,神情堅毅。
他相信自己會讓這個國家變得強大的,會讓百姓感受到國家會他們保護的,只有讓他們明白國家是他們的,他們才會保護國家。如果倒過來,他們是國家的,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祭天!”
嬴政開口,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呂不韋轉(zhuǎn)頭,盯著他,良久。
“呂相國!”
“相國大人!”
發(fā)誓效忠呂不韋的朝臣心急如焚,迫不及待的想讓呂不韋舉事。
可是,呂不韋不做任何表態(tài),讓他們覺得大事不妙。
因為,如果大王成功加冕了,呂不韋不會出大事,頂多就是被削職而已。
而他們,參與了整個計劃,大王是斷然不會讓他們活下來的。
故而,他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退,必須要讓呂不韋造反!
此刻,就是沖進來的士兵們也知道了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呂相國,當真要如此嗎?”
呂不韋杵在原地,這句話一直飄蕩在他的耳邊。
當真要如此嗎?
當真要如此嗎?
呂不韋在心里問著自己,猛的甩了甩頭。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當初,他以為趙姬生的孩子是他的,他以為嬴政是他的親生兒子,可是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
盡管如此,又何妨?
他憑借著“奇貨可居”已經(jīng)成了大秦的相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不夠嗎?
難道還不夠嗎?
有時候,他也時常捫心自問,拋開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來說,無論是現(xiàn)在的大王還是以前的先王,待他都是極好的,從來沒有半點不尊。
可是,由于他的野心,由于他這兩年所做出的種種事情,和大王矛盾越來越大,只是為了虛無縹緲的一個名聲,真的夠嗎?
年紀都這么大了,值得嗎?
于大王,不忠。
于大秦,不忠。
于先王,不忠不義。
真的值得嗎?
呂不韋嘆了一口氣,手,伸進了袖子里,那里面,放著的是先王命他保管的虎符。
輕輕的摩挲著虎符,他難以做下決定,不知如何是好。
再看一眼四周,朝臣、貴族們神色緊張,而士兵們則滿目茫然。
他又愣了愣,努了努嘴,終究沒有開口。
而祭臺上的嬴政,還在按照規(guī)矩,恭恭敬敬的祭天,祭先祖,對四周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
“殺!”
“呂相國萬歲!”
“大王無道,我等擁護呂相國!”
呂不韋的人馬都是靠著虎符從附近的城池里抽調(diào)過來的,當然了,那些率領(lǐng)的將領(lǐng)們都是效忠他的人,否則也不會輕易把人派到雍城。
此時此刻,那些人著急了,如果呂不韋不出手,呂不韋死不死他們不知道,反正大王加冕,他們肯定是死定了。
與其如此,還不如拼死一博。
“殺”
殺聲陣陣,在呂不韋驚恐的目光中士兵們像是瘋狗一樣沖了進來。
轉(zhuǎn)眼間,四周的侍衛(wèi)們都被控制住了。
“呂不韋,你!”
“呂不韋,你膽大包天,竟敢行謀反之事!”
也有忠于大秦忠于秦王的大臣們大聲指責,視死如歸。
呂不韋從袖子中抽出了手。
但,卻沒有拿出虎符,眸子里也多了一絲怒氣。
也許,是這些忠臣的話刺激到了他,又或者,是如此輕易就掌控了全局的情境讓他緊繃的弦松了,他的欲望還是超過了機智。
他朝下方點了點頭,這讓將士們心情大好,殺人的力氣也更足了。
“殺了嬴政!”
“殺了嬴政!”
“殺了嬴政!”
見呂不韋遲遲沒有下令對付嬴政,那些人忍不住了,直接率兵沖了上來。
呂不韋瞥了嬴政一眼。慢慢走到一邊,不去看他。
在他的心里大概是這么想的:本相國沒有下令,如果大王出了事,怪不得本相國頭上。
“祭天是件莊重的事情,關(guān)乎國運,但凡上祭臺者,平三族。”
上方,嬴政沒有回頭去看,淡淡的說了這么一句話。
奇怪的是,本該是很小聲的一句話沒有多少人會聽到,但此刻卻仿佛被無限的放大,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甚至是心里。
“好逼,好逼。”
“加一,確實好逼?!?
來自韓的兩人交頭接耳,嘴角帶著輕蔑的笑容。
嬴政此話一出,那些剛踏上去的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卻沒人敢上去。
他們看向上方,那人泰然自若,毫無畏懼。
“沖上去!”
領(lǐng)頭的將領(lǐng)不答應(yīng),率先沖了過來。
“砰!”
與此同時,荊軻帶著十二名暗夜獵手趕到,擋在了他們的面前。
“上前一步者,殺無赦!”
荊軻森然開口,頓時震懾住了沖上來的近千人。
明明只有十三人,但他們卻仿佛是一道堅實的高墻,立在這里,無人敢犯。
“別管他們,區(qū)區(qū)數(shù)十人,給本將殺了,殺一人,九族輝煌!”
吹牛又不用打草稿,呂不韋還沒開口,他的手下門就開始忽悠了。
事實證明,空手套白狼是有用的,士兵們蠢蠢欲動,有些膽大的把腿已經(jīng)伸了出去。
“噗哧!”
也就是一個瞬間,荊軻提臉斬了那人的右腿,手段之凌厲,足以叫軍伍之人駭然。
“殺!”
血腥味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瘋狂,哪里還在乎疼痛,握緊刀劍就是一頓亂砍!
“快,就是這里!”
“就地格殺!”
與此同時,王翦的人馬終于到了,竟然在無人發(fā)現(xiàn)下入了城,到了行宮。
“嗯?”
呂不韋眸子亮著精光,聽著四面八方傳過來的喊殺聲,意識到了不對勁。
“住手!”
他嘗試著叫停,以此來挽回,但,一切都晚了,殺紅了眼的士兵還有誰會理你?!
“殺??!”
“殺??!”
殺伐聲滔天,空氣中彌漫著鮮血的味道,到了最后,李二狗和韓文忠的兩人的兵馬也到了,加入了戰(zhàn)斗。
這兩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故而一共加在一起也沒派過來四千人。
“叛國者,殺無赦!”
一萬多兵馬可不是開玩笑的,比呂不韋的人多太多了,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
“這……”
“輸了……”
呂不韋把眼睛睜的很大,這才發(fā)現(xiàn)上了當,原來雍郊早就被王翦拿下了。
“大膽呂不韋,竟敢謀亂,休要逃跑!”
可笑的是,到了最后,將呂不韋扣在地上的竟然是之前支持他的平時連雞都沒有殺過的大臣們。
他們爭先恐后,生怕錯過了機會。
“結(jié)束了么?”
良久,嬴政看向下方,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