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已有漸漸漫生的熱意,透過紗窗映進(jìn)御書房。
大公主怒氣衝衝地徑直走進(jìn)來,摒退宮人,大聲說:“陛下,我的女兒不能嫁給天燁!”
“哦。”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這消息傳得這麼快……”
大公主靜一靜氣息,盯著皇帝:“父皇,請您拒了天燁的請婚。”
這話說出來,御書房裡良久靜靜無聲。
皇帝手裡輕輕把玩著一個碧玉鎮(zhèn)紙,一語不發(fā),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一毫情緒的波動,只一雙眼睛精光閃耀。半晌,他方輕輕一笑,對大公主道:“令月,你多年不曾這樣激動了。”
“父皇。”大公主目光冰冷:“請您應(yīng)允我的請求!”
皇帝的目光銳利如寶劍的鋒芒從大公主臉頰上深深掃過:“令月,你糊塗了,回去用冰水涼一涼頭腦再來與朕說話。”
大公主動也不動,聲音冷冽:“父皇,除非您答應(yīng)推了這門婚事,否則今日我絕不善罷甘休。”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抖,鼻翼微微張闔,呼吸漸次沉重起來,在場唯一被允許留下的大太監(jiān)孔德慌忙奉了一盞茶道:“陛下息怒。”
皇帝看他一眼,勉強(qiáng)飲了一口放下,眼中精光一輪,極力著抑制怒氣,徐徐道:“不要說是永安郡主,便是朕的公主,也是要朕來決定她們的婚事,何時輪到你來說話了!”
大公主剛毅的目光灼灼逼視著皇帝,珠翠圍繞下她的面容不由自主帶上了一絲冰雪般的冷冽神氣,“父皇,多年以前,您也曾經(jīng)說過這句話!”
大公主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曾提起當(dāng)年的舊事,皇帝一愣,隨即有些漠然:“你不看好這門婚事,總要有理由吧,朕不可能因爲(wèi)你一句話,就駁了燁兒這孩子的好意。”
大公主只感覺到憤怒在胸口不顧一切的洶涌跌蕩,如萬馬奔騰不休。竭盡全力屏住氣息,慢慢一字一字吐出,如同金石擲地有聲:“不錯,天燁的確聰明能幹,可是如今看來,他著實(shí)聰明過了頭!秦王的權(quán)勢已經(jīng)隻手遮天,他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兒子來求賜婚,他若真是有心,爲(wèi)何要等到我收暖兒爲(wèi)義女之後纔來求,焉知背後有什麼目的……”她沒有說下去,只含怒望著皇帝。
皇帝臉色大變,厲聲道:“滿口胡言!”
大公主慢慢端正衣衫,復(fù)又下跪道:“父皇,請您三思!秦王好大的野心!天燁好深的謀算!若他真娶了我的女兒,我必處處受制於他們,秦王豈非就要踏上皇帝的寶座了!”
皇帝聞言一愣,右手掣過案上的茶盞一舉,茶湯已然灑了出來。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摔去,忽然又慢慢將那茶盞放了下來。碧綠的茶水落在月色錦緞的地毯上,頓時多了幾分寥落,大公主看也不看,只是默默不語。
皇帝怒極反笑,朝大公主道:“好!好!你當(dāng)真什麼話都敢說!”
大公主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她靜靜擡頭道:“父皇,我不贊成這婚事並非因爲(wèi)我不喜歡秦王和世子。我反對,是因爲(wèi)不能助長某些人的野心,亂了大曆皇族的風(fēng)氣!”
皇帝冷冷看著大公主,道:“朕給了那個孩子榮耀,她也應(yīng)該做出回報。你說秦王圖謀不軌,朕便將永安郡主送到天燁的身邊,朕倒要看看,他們會怎樣的圖謀不軌!”
這是要讓歐陽暖去做皇帝放在秦王府的棋子,也是要讓公主府與秦王府互相牽制,正如同太后想要把蓉郡主嫁給肖重華一樣,皇帝也想要有一個人能夠隨時掌握秦王府的動向!肖天燁好玲瓏的心思,他看中了這個時機(jī),更掐準(zhǔn)了皇帝的心思!大公主心頭一片冰涼,面上漸漸變得哀慼:“我半生悽苦,好不容易收下了一個乖巧體貼的義女,只希望她能常常在我身邊,嫁個疼愛她的夫婿,一輩子過得平平安安的,做個安樂享福的郡主,不能再看她陷入別人的陰謀裡去,萬望父皇垂憐女兒!”
皇帝眉頭微皺,道:“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居**,身在皇家,人人都是有所失去的。雖然還沒有正式下旨,但朕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這婚事,你現(xiàn)在是要朕反悔嗎?”
大公主哽咽了嗓子,聲音裡卻有了一絲剛硬和強(qiáng)悍的底氣,大聲道:“父皇,只要一日未曾下旨,這門婚事就做不得準(zhǔn)!”
皇帝聞言還是如常的樣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似一縷凝聚的電光。驀地,他鬆快地一笑,對大公主說,“令月,不管你說什麼,朕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大公主愈加急怒,卻也是無計可施,她霍地站起,驟然拂袖而去。
出了御書房,她立刻低聲對等候在外的陶姑姑道:“派人送信去燕王府,快!”
太極宮。
皇帝到的時候,太后正依著引枕歪在美人榻上,皇后、徐貴妃陪坐下首,玉妃和新晉的幾位美人也隨侍在側(cè),衆(zhòng)人俱都珠圍翠繞,花枝招展。
太后對皇后彷彿很關(guān)切地笑著道:“聽說天燁向陛下請旨賜婚,不知可有此事。”
皇后看了徐貴妃一眼,旋即輕輕一笑,才慢慢的答:“回母后的話,是有這回事。”
太后眼波一閃,面上笑意不變:“這孩子真是越大越頑皮了,什麼話都敢說。”
將這一切聽在耳中,皇帝笑著掀開琉璃珠簾走進(jìn)來:“母后,天燁都這麼大了,您還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看呀!朕看他這一回,可是認(rèn)真得很,非永安郡主不娶呢!”說罷又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望向皇后,皇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說到底,秦王府想要借歐陽暖轄制大公主,肖天燁的真心誰又會在意呢?
徐貴妃以手撫一下臉頰,再看向皇后的時候,美眸便帶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嘲諷,她微微揚(yáng)脣,一縷笑意慢慢的透出來,
太后徐徐道:“小孩子家胡鬧,做不得準(zhǔn)的。先帝爺還在的時候,當(dāng)年興平郡主鬧著要嫁給禮郡王的兒子,先帝爺執(zhí)意不肯,最後另外指了一門婚事給她,她先是鬧得天翻地覆,後來嫁過去不也過得好好的。婚姻大事,向來只有長輩們做主,哪兒輪得到他一個小孩子亂開口了。”
寥寥數(shù)言,話中機(jī)鋒已是咄咄逼人了,徐貴妃看了太后一眼,便知道她是不贊同這門婚事的,太后一直想要從武國公府嫡系中選一個女子嫁入秦王府,剛開始她選中的是陳蘭馨,偏偏蘭馨因故遠(yuǎn)嫁,前幾日太后又招武國公府二房的嫡女陳蘭敏進(jìn)宮伴駕,可見是選中了她。對於太后而言,只有將秦王府牢牢抓在手心裡纔會滿意,徐貴妃漠漠一笑,窗外的陽光照進(jìn)來,頭上的玉石簪子在陽光下發(fā)出冷寂的淡光。
太后坐起身子,她並不疾言厲色,只是眼角的皺紋因肅穆的神情而令人備覺嚴(yán)厲,語氣不慍不火:“據(jù)說那位永安郡主聰敏美貌,得天燁眷顧也是情理中事。”她話鋒一轉(zhuǎn),“旁人也就罷了,秦王府畢竟不是一般的地方,更不是什麼人都能做世子妃的,永安郡主初初得封,哀家尚且沒有機(jī)會見過,也不知道她品行德行如何,怎麼能隨隨便便就給天燁指婚?”太后手裡接了宮女奉上的一盞茶,淡青的袖隨之抖出水樣的波紋,口中慢慢地道。
皇帝道:“母后多慮了,永安不但才德兼?zhèn)洌敲烂矞厝帷⑻m心蕙質(zhì),當(dāng)初她還親手繪製過一幅百壽圖,您不也是誇讚過她的孝心嗎?”
徐貴妃的嘴角愈漸上揚(yáng),做出靜心傾聽的模樣,實(shí)際上背心已是密密的一層汗。
太后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又對身側(cè)皇后輕聲道:“哀家畢竟多年不問事了,依你看,這門婚事如何。”
皇后不慌不忙地道:“陛下說得對,永安郡主秀外慧中,嫺淑溫婉,配給秦王世子爺說得上郎才女貌,只是她剛剛得了封號,只怕大公主還捨不得女兒這樣快出嫁呢!”這樣嚴(yán)謹(jǐn)?shù)亩Y數(shù)、溫軟的回答,叫太后說不出的舒適熨貼,不由滿面含笑。
這一場不動聲色的交鋒,玉妃沒有說話的餘地,她擡起眼睛,看了一眼,徐貴妃脣際微楊的笑容,正若有若無地懸在淡漠的臉上,不知爲(wèi)何,玉妃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良久,皇帝才淡淡道:“婚事可以先定下來,以後再迎娶就是。”
太后的面龐在明亮的光線中異常端莊,口中逸出一聲悠長的感嘆:“皇帝,你可曾問過大公主的意思?她畢竟是永安的母親,這事情也要她心甘情願纔好。”
“母后考慮的很周詳,只是生在皇家,當(dāng)知這宮牆之內(nèi),哪裡能隨心所欲。不要說郡主,民間女子又有幾個是可以由著自己喜歡來擇婿的?況且以天燁的身份地位,相貌風(fēng)度,哪一點(diǎn)能讓她挑出半分毛病!令月是識大體的,又是真心疼愛永安,朕想在這件事情上,她也不會反對!”皇帝的笑容雲(yún)淡風(fēng)輕,可是語氣卻是毋庸置疑,不容反駁。
太后明知道他避重就輕,臉色越發(fā)沉寂。
就在這時候,大殿內(nèi)突然響起一道女聲:“皇祖母,這門婚事令月自然是贊成的。”
所有人擡目望去,卻見到大公主笑盈盈地走進(jìn)來,皇帝的眼中劃過一絲意外,頗有些驚訝的神色。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輪,似能把大公主看成一個透明的人,口中緩緩道:“怎麼,你贊同這門婚事?”
大公主看了皇帝一眼,微微含笑:“太后明鑑,永安畢竟是我的女兒。”她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要說德言容功這些她必是不輸給任何人的,太后不必憂慮,若真是不放心,也可以召進(jìn)宮來親眼相看。”
太后臉色微變,目光銳利在大公主面上剜過,已多了幾分驚怒交加的神氣:“晌午的時候你是怎麼說來著,現(xiàn)在怎麼變卦了?”
大公主笑道:“原先我反對這門婚事,正是捨不得這個女兒早早嫁出去,可是聽了父皇的話,我又好好想了想,父皇是一國之君,總憂心於朝政,廢寢忘食。我是父皇的長女,能夠侍奉左右,已經(jīng)是不易的事情。如今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順心遂意,天顏常展,又怎能違揹他的心願。”她思量幾番,道,“只要父皇看好這門婚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皇帝的眉頭微微舒展,道:“這樣最好,朕馬上就命人擬旨。”
大公主垂首恭謹(jǐn)?shù)溃骸笆恰!?
皇帝的臉上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就在這時候,外面的宮人回稟說,寧國庵惠安師太覲見。
皇帝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太后,然而太后的眼中卻也露出驚訝之色。
大公主笑道:“是我請她來的,爲(wèi)兩個孩子的八字算一算,看看是否美滿姻緣。”
皇帝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朕親自賜婚,自然是錦繡良緣,你怎麼也學(xué)起那些民間的做法了?”
大公主垂眸笑道:“永安如今是我的女兒,我多爲(wèi)她擔(dān)心一些又有什麼要緊。”
太后面上微露一縷笑,道:“既然如此,聽聽天意又如何,把她宣進(jìn)來吧。”
惠安師太徐徐從外面走進(jìn)來,滿面慈和之色,她向衆(zhòng)人一一行禮,目光在大公主的身上微微凝滯片刻,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
大公主笑道:“也沒別的事,只是想請師太您爲(wèi)永安和秦王世子算一算命數(shù)罷了。”
惠安師太恭敬地道:“是。”
皇帝微笑著看著這齣戲,他突然明白大公主這是爲(wèi)什麼來了,只可惜,這種藉口在他這裡是沒有絲毫用處的。
算出來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不吉,而且是大不吉。惠安師太滿面惋惜:“這兩位的命數(shù)很不匹配,若是強(qiáng)行婚配,只怕宮中會有災(zāi)禍發(fā)生。”
“天意不可違,既然大爲(wèi)不吉,請陛下爲(wèi)兩個孩子著想,打消這個念頭。”大公主目光灼灼地沉聲道。
徐貴妃心下微有觸動,依舊微微含笑,柔聲道:“師太,莫不是當(dāng)了大公主的說客吧。”
皇帝嗤笑一聲,道:“簡直是無稽之談!”
大公主豁然變色:“父皇!”
皇帝冷冷地道:“堂堂皇家公主竟然想出這種拙劣的法子,令月,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徐貴妃稍露輕蔑之態(tài),只一語概之:“公主,陛下金口玉言,你還是不要這樣執(zhí)拗了吧。”
皇后微微搖頭,一雙鎏金掐絲點(diǎn)翠轉(zhuǎn)珠鳳凰步搖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動,口中淡淡道:“陛下,不過是天不從人願罷了,您又何必動怒。”
太后若有所思,道:“哪裡是上天不肯順從人願呢,只怕是皇帝要逆天而行了。”
此言一出,大殿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衆(zhòng)人各懷心事,皇帝也是面沉如水。
御書房裡,孔德奉上擬好的聖旨:“陛下,賜婚的旨意現(xiàn)在就頒下去嗎?”
玉妃溫柔體貼地在一旁服侍,皇帝正要點(diǎn)頭,就在這時候,天上突然響起了炸雷,“咔嚓嚓”一聲響,驚天動地,連整個皇宮也被震得一同顫抖,緊接著連串的轟鳴洶涌的鋪天蓋地,那幾乎已不是雷聲,而是天空被撕裂之後崩落的聲音。
一道猛烈的寒風(fēng),如狂飈穿殿而過,斗大的雨點(diǎn)頃刻間便砸落下來。這時再看殿外,所有的殿宇上的琉璃瓦,都全被這山呼海嘯似的風(fēng)吹得發(fā)出驚恐的低吟。天色轉(zhuǎn)暗,黑如鍋底。皇帝頓時愣住了,而孔德也早已嚇得呆若木雞了。
玉妃一驚之下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手中端著的瓷盤拿得不穩(wěn),盤中盛著的茶盞頓時摔了個粉碎,碗蓋咕嚕嚕滾得很遠(yuǎn),只留下或深或淺的茶湯,瀝瀝一地。
孔德這才驚醒過來,連忙吩咐旁邊的宮女收拾乾淨(jìng)。
玉妃顫聲道:“陛下,下午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到了傍晚,突然天氣變得這麼可怕!”
皇帝把奏章隨手丟在一旁,摟過她道:“沒事,只是下雨罷了,有什麼好怕的呢?”
玉妃看了窗外一眼,心有餘悸道:“這雷也可怕的緊……”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若有所思道:“的確突然了些……”
玉妃看了一眼那道還沒來得及頒出去的賜婚聖旨,隱隱覺得這天氣變化的太及時了……從她心中來講,當(dāng)然不願意與曹家有嫌隙的歐陽暖嫁入秦王府,那樣對曹家可沒什麼好處……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雨聲漸漸地小了。一個淋得像落湯似的太監(jiān),一邊朝這裡猛跑,一邊叫著:“不好啦,燕紫閣走水啦,不好啦,燕紫閣走水啦!”
皇帝眉頭一皺,孔德趕緊出去,過了一會回來,滿臉慶幸:“陛下,燕紫閣著了火,可是,又被大雨給澆滅了!”
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面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詫,還沒來得及說話,緊接著又是一個更大的炸雷響起,就像炸開在御書房頂上似的,震得殿頂上的琉璃瓦籟籟發(fā)抖。玉妃一下子就鑽進(jìn)皇帝的懷裡,仿若嚇得渾身都冰涼:“陛下,天有異象,宮中又走了水,是不是因爲(wèi)……”她頓了頓,緊張道,“師太也說過這婚事不吉……”
皇帝冷聲道:“好了!怎麼連你也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話音剛落,又是兩聲連得極緊的暴雷炸響,御書房的窗戶細(xì)脆地一響,也被震開了一條大縫。
皇帝始終緊緊皺著眉頭,盯著案上的聖旨,彷彿要將它盯出一個洞來,他絕對不相信惠安師太說的話,更不相信什麼不吉利的話,這門婚事勢在必行!就在這時候,外面的雨已經(jīng)是越下越小,雷聲也漸漸地去得遠(yuǎn)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臉上恢復(fù)了原來的顏色,便見一名太監(jiān)進(jìn)來稟報說:“陛下,外頭一個宮女被雷擊死了。”
皇帝一愣,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驚疑。這時候,孔德已經(jīng)捧了聖旨走到了門口,一隻腳都跨了出去,卻突然聽見皇帝暴喝一聲:“等等!”
孔德惶惑地看了皇帝一眼,只聽見他的聲音陰沉得彷彿要滴下水來:“這門婚事……再議吧。”
公主府。
陶姑姑使了個眼色,所有伺候的丫頭都退了出去。
大公主接過茶盞也無心去喝,只稍稍抿了一口,憂色浮上眉梢:“這事真能成嗎?”
“惠安師太說這門婚事不吉,然而皇祖父卻不相信她說的話,如今自然有天象可以證明。”肖重華捧起茶盞,輕輕合著茶盞出神,片刻道,“所以,姑母不必?fù)?dān)心。”
大公主點(diǎn)點(diǎn)頭,又喝了一口茶下去,只覺得喉嚨到心肺都滋潤了,才一字一字道了出來:“如此最好。”想了想,她又道,“可是你如何知道天有異象的呢?”
肖重華微微一笑,目光深沉:“欽天監(jiān)大人三日前在燕王府作客,無意中透露的消息,只是他幾個月前剛剛因爲(wèi)報錯了南方水患的消息被皇祖父狠狠罵了一頓,這一次沒有十全把握索性緘口不言了,不過是湊巧而已。”
大公主“嗯”一聲道:“這也算是僥倖了。”
肖重華忽而一笑,“到今天才去求皇祖父賜婚,可見他瞞得很緊。”
大公主嘴角微微上揚(yáng),“可不是,之前太后說這件事,我還猶自不相信,好在,我不情願,太后比我還要不情願,那裡還有個陳小姐等著做世子妃呢!”肖天燁畢竟不是省油的燈,他突然請求賜婚,平地波瀾乍起,叫人措手不及,若不是太后先一步得到了消息,大公主知道一切的時候,只怕已經(jīng)晚了。她沉思片刻,道:“不管如何,我是不會讓暖兒變成秦王轄制我的利器的。”
肖重華瞇起眼,幽暗的黑眸裡燃燒著兩道火光,有著複雜難解的光亮:“秦王或許如此,肖天燁麼,只怕是另有打算了。”
“好在你的法子送來的及時,再晚一步,也趕不上了。”大公主並不在意肖天燁是真心還是假意,只這樣說道,彷彿鬆了口氣似的。
肖重華聞言默然不語,因爲(wèi)外面光線太暗,房間內(nèi)點(diǎn)了明亮的燭火,燭光將他端坐的身影拉得修長,投影在窗紙之上。他眼底有道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而心底,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一種奇異的情緒佔(zhàn)滿。他突然想要知道,歐陽暖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她是不是知道肖天燁會這樣做,或者說,她是否會贊同……
聽暖閣。
窗外的雨水漸漸停了,紅玉抱了一盆新?lián)Q的茉莉,替換了窗邊已經(jīng)枯萎的薔薇,向著歐陽暖笑道:“小姐,這茉莉開的好不好看?”
歐陽暖一笑,“很好看……”
紅玉放下茉莉,看她神情平靜,微微有些忐忑地問道:“今天早上大公主派人來向小姐傳信,是想讓您早點(diǎn)有個心理準(zhǔn)備,可您怎麼跟沒事兒人一樣,這可是關(guān)係到一輩子的大事啊!”
“急有什麼用,我的婚事,自然有那些人惦記著。”歐陽暖取了把小銀剪子,慢慢修剪茉莉多餘的枝葉,頭也不擡道:“外頭有什麼消息沒?”
紅玉搖了搖頭,道:“風(fēng)平浪靜。”
歐陽暖淡淡“哦”了一聲,“那就不必?fù)?dān)心了。”
紅玉還是很不放心:“小姐,萬一陛下……”
歐陽暖手中的銀剪子頓了頓,隨即咔嚓一聲,修掉了一根枯枝,語氣不知爲(wèi)何帶了一絲冷意:“現(xiàn)在不來,就不會再有聖旨了。”
紅玉不解地望著歐陽暖,歐陽暖看著剛纔那支被修剪掉的樹枝,輕聲道:“這門婚事,大概沒幾個人會贊同,肖天燁當(dāng)然也明白最好的時機(jī)還不到,可他還是說出口了,你覺得是爲(wèi)什麼呢?”
紅玉想起肖天燁那雙春水般的眼睛,直覺搖頭道:“奴婢可猜不出這位世子爺?shù)男乃肌?
歐陽暖只是含笑不語,心頭嘆了口氣。
這個男人,是準(zhǔn)備在她身上貼下標(biāo)籤呢,不管賜婚成與不成,誰還敢再去向皇帝提起她的婚事,豈不是在與秦王府對著幹……這個人,好像是把她當(dāng)成了狗骨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舔一口,還真是無賴行徑。
就在這時候,菖蒲進(jìn)來稟報道:“大小姐,福瑞院那邊傳來消息說,夫人有兩天都沒動過一口飯了,鬧著一定要見老太太。”
歐陽暖微微一笑:“哦?老太太怎麼說?”
菖蒲眼睛亮閃閃的,中氣十足地道:“老太太說,請大小姐去看看。”
歐陽暖微微挑起眉,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吧。”
福瑞院。
守門的媽媽滿臉討好地開了門,歐陽暖走進(jìn)去,卻聞見一股發(fā)黴的氣息,林氏坐在牀頭,衣衫倒還整齊,只是面容憔悴、目光冷窒。
看見歐陽暖,她尖銳地冷笑一聲:“你是來看看我死沒死嗎?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呢!”
歐陽暖泰然微笑:“女兒自然是要看娘活的長長久久的,將這種福氣繼續(xù)享下去了。”
林氏本是丹鳳眼,此刻眼睛瘦的脫了眶,看人愈加凌厲:“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不過是設(shè)計陷害我!”說著說著,她越發(fā)暴怒起來,“不光如此,你還陷害了可兒!你要把她嫁給蘇玉樓是不是!你說,我們母女到底哪裡欠你的,你要這樣對付我們!”她越說越激動,猛地站起來就向歐陽暖撲過去,菖蒲身形一動,就把林氏大力推開了。
兩個媽媽撲過去,將林氏牢牢按住,她猶自掙扎:“你這個惡毒的小賤人!”
看來李姨娘已經(jīng)用歐陽可的婚事來刺激過林氏了……歐陽暖揮了揮手,對其他人道:“這裡只要留下菖蒲和紅玉,其他人都下去吧。”
媽媽們對視一眼,便迅速放了林氏,退了出去。
林氏似乎剛纔用盡了力氣,又餓了很久,有點(diǎn)爬不起來,厲聲道:“歐陽暖,你說,你究竟?fàn)?wèi)何要這樣對待我們!”
歐陽暖笑著搖頭,金簪上垂下的瓔珞玎玲作響,片刻道:“你永遠(yuǎn)都是這樣,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我娘是怎麼死的,爵兒是如何落水的,張文定是誰指使來陷害我,蘇玉樓爲(wèi)何會在歐陽府,官道上馬車怎麼會遇襲,王媽媽不惜以命相搏將歐陽浩的死誣陷在我身上,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你幾次三番要?dú)⑽液ξ遥踔敛幌媚銉鹤拥男悦_玩笑,你覺得,這些都沒人知道嗎?”
林氏神色變了又變,轉(zhuǎn)而輕蔑道:“那是你擋了可兒的路,活該要死!”
歐陽暖笑了:“那現(xiàn)在我也要回敬娘一句,彼此彼此罷了!”
林氏揚(yáng)眉,呼吸濁重:“賤人!你以爲(wèi)將可兒遠(yuǎn)嫁就完了嗎,總有一天她會爲(wèi)我報仇的!”
歐陽暖站在她身前,輕聲道:“是啊,你以爲(wèi)她只是遠(yuǎn)嫁商人之子那麼簡單麼?”
林氏的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像是想要剋制住莫名的痙攣,厲聲斥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歐陽暖臉上笑容愈發(fā)濃,慢慢道:“可兒妹妹懷孕了,李姨娘沒有說嗎?”
林氏如遭雷擊,身體開始不自覺地顫抖,盯著歐陽暖的目光滿滿都是不敢置信!
歐陽暖輕輕笑了,笑的單純而真摯,如一抹輕淡的曉雲(yún),神情漸漸沉靜下去,緩緩道:“還有一件事連李姨娘都不知道,這孩子不是蘇公子的呢,你說這是不是很有趣?”無視林氏驚恐的目光,歐陽暖幽幽嘆息了一聲:“洞房花燭,蘇公子發(fā)現(xiàn)新娘不是完璧會怎樣?啊,對了,他還有個現(xiàn)成的父親可以做,應(yīng)該會很開心吧。”
林氏的神情憤怒到了極點(diǎn),幾乎有些瘋狂,聲音無比淒厲:“你這個瘋子!瘋子!”她揚(yáng)起手,一個巴掌眼看就要落在歐陽暖的面上,歐陽暖一把緊緊扼住她的手腕,微笑道:“娘您真是心急,女兒還沒說完呢。這孩子是曹家的種,曹榮因爲(wèi)濫服金丹很快就會沒命了,過幾年,曹家到時候要是知道還有個孩子遺落在外,你說他們會有什麼反應(yīng)呢?一旦鬧得滿城風(fēng)雨,蘇家還肯不肯爲(wèi)了面子遮掩?”
林氏驚疑而恐懼,拼命揮開她的手,歐陽暖卻愈握愈緊,幾乎在林氏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幾道血痕,歐陽暖輕輕笑著,目光之中卻隱隱有著淚光和強(qiáng)烈的恨意。
林氏的臉孔因憤怒和驚懼而扭曲得讓人覺得可怖:“你好毒辣……”
歐陽暖連連冷笑:“毒辣?和娘你比起來,我已經(jīng)很客氣了。早在生歐陽浩的時候,你就該死了,可我卻救了你,你知道爲(wèi)什麼嗎?”
在那樣的目光之中,林氏看到了一絲刻骨的恨意。
歐陽暖一字一字道:“因爲(wèi)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最愛的女兒一步步走到地獄去,看著她歡天喜地奔向毀滅,想必娘你的心裡一定會很開心、很開心吧……你說,這豈不是天底下最痛快的事!”
林氏可怕的尖叫響徹在福瑞堂的上空,來來往往的僕從對視一眼,腳步不停,沒有任何人多瞧一眼。
“娘,你還是好好歇著吧,妹妹的婚禮還需要你出席呢!”
林氏劇烈地掙扎著,突然伸出左手似乎想要抓住歐陽暖的裙襬,然而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就無力放下了,她張開嘴巴,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想要站起來,半邊身子都不能動彈。
歐陽暖微微一笑:“娘,你這兩日沒有吃飯,水卻還是喝的,只怕喝的還不少吧。”“水……水……”林氏不論如何大聲,聲音卻發(fā)不出來,擠壓在喉嚨裡。
“您放心,女兒怎麼會害您呢,不過是李姨娘看您身子不好,多花費(fèi)了一些心思罷了。也許她只是忘了,當(dāng)初鎮(zhèn)國侯府的那位二姨娘是中風(fēng)而死的吧,所以這水裡面麼……”歐陽暖居高臨下地看著趴在地上的林氏,淡淡笑道,“女兒自然不會看著您死的,待會兒還要送您一份大禮呢。”
說著,她輕輕看了紅玉一眼,紅玉打開門,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jìn)來。
那兩人青色的馬甲,月白的衣裙,當(dāng)林氏看清眼前兩人的容貌,不由自主瞳孔一下子縮緊,彷彿看到了鬼魅。
“秋月自然不必我介紹了,另一個是周姨娘的幼妹凝香,您看,她和周姨娘是不是很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當(dāng)初連我看到都嚇了一跳呢。”歐陽暖的笑容,薄薄如同冰上的陽光,寒涼徹骨,“從今往後,就由她們在這裡陪著您、照顧您,晝夜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