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緩步上了轎子,歐陽暖目送她離去,便聽到有人大叫“姐姐”,歐陽爵飛奔著沖了過來,一迭聲地叫著:“姐姐你沒事吧?剛才嚇死我了!”
“你都這么大了,還這么不穩重,什么大事情就嚇死你了?天下比這個大的事情多的是!”歐陽暖嘴里斥責著,手上卻愛憐地為弟弟理了理跑亂的發絲,“剛才姐姐說你,生氣了嗎?”
“才沒有呢!我怕姐姐吃虧嘛。”歐陽爵撒著嬌道,“秦王世子不是好人,你以后少搭理他,咱們快回去吧。”
歐陽暖笑著用手點點他:“遇到事情就知道驚慌,你也要想一想,若是沒有大公主來,今天咱們該怎么辦?”
“你姐姐說得對,你也不小了,從今往后記得不許再惹是生非。”就在這時候,李氏走過來,姐弟兩人趕緊向她行禮,李氏嘆了口氣,看著歐陽爵說道,“爵兒,秦王世子可不是好招惹的人,你怎么會得罪他了?”
“祖母,今天我本來只想在田野之間轉轉,不知怎么卻無意之中闖入了獵場……”
“爵兒,當著祖母的面你也敢撒謊,獵場明明有侍衛看守,你一個小孩子怎么進得去?”歐陽暖皺眉,剛剛大公主帶著李氏一路進了獵場,怎么會看不到守衛站在門口,他說自己誤闖,說出來豈不是讓李氏心生懷疑嗎?
“聽見沒?還不老實說!”李氏故意沉下臉道。
歐陽爵臉一紅,不好意思道:“其實我們是從后山進去的,因為我聽說這里面有珍奇的野獸,一時好奇才偷偷溜進去,但是我先前并不知道秦王世子會在里面狩獵啊!”
“嗯,以后還是盡量少和這些人打交道為好。”李氏聽完了解釋,長長松了一口氣,道,“雖說大公主今天幫你們解了圍,可她也是喜怒無常不好得罪的,今天可把我這個老骨頭折騰慘了。好在剛才我和惠安師太說上話了,也算咱們沒有白來寧國庵一趟……”說到這里,她似乎突然意識到孫女孫子都在跟前,欲言又止地住了口。
看到她的表情,歐陽暖就知道此事必然與林氏腹中的孩子有關系,她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不露聲色地道:“祖母,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氏一愣,這才覺得自己后背都被冷汗濕透了,四肢冰涼、渾身發冷,旁邊的張媽媽趕緊過來攙扶她:“大小姐,老太太一聽說大少爺被扣下了,真是心急如焚,急慌慌就趕過來了……”
歐陽暖點點頭,看著李氏蒼白的臉色關心地道:“祖母,我們還是先回去,再請大夫來瞧瞧。”
李氏點點頭,一行人上了馬車,回到歐陽府。
回去當夜,李氏就病了,病得很重,時不時的發低燒,燒的渾身滾燙,幾乎昏死過去,大夫來瞧也說兇險的很,老人家最怕這種來勢兇猛的寒癥,一個弄不好怕是要過去,這下可把壽安堂所有人都嚇壞了。
歐陽暖日夜照看老太太,每一副方子都要細細推敲,每一碗藥都要親嘗,本以為李氏很快會好轉,沒想到這一回她整整掙扎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高熱和半昏迷狀態。
李氏陷入昏迷,無數猙獰的鬼臉,總在她身邊盤旋。她想大聲喊叫,用雙手推開那死死纏繞著她的可怕夢魘。但實際上,她連手指都無力動一動,嘴唇翕動得幾乎不能察覺,輕輕的氣息吹出勉強可以聽到的字:“不要……啊,不要,走開,快走開……”忍過一陣劇烈的頭痛,她的額頭滿是冷汗,跌入更深的昏迷……
在她的夢中,洪水咆哮著,不知從何處狂奔而來,勢不可擋,沖垮了壽安堂,沖走了歐陽府的一切,李氏急切地叫著每一個人的名字,兒子,孫子,孫女……然而除了茫茫的一片洪水,什么也沒有,甚至沒有一個人影。
洪水終于漫上來,在她頭頂轟響著,滾滾而過,她渾身發寒,大汗淋漓,一個冷戰使她從昏迷中驚醒過來,竭力張開雙目,只見屋子里燈火熒熒,十分昏暗,床邊坐著一人,雙手支著下頦,閉目養神。
“水……”她輕輕一呻吟,床前的人立刻驚覺,連忙出去取來一把熱乎乎的紫砂壺,一手抱著李氏,一手小心地喂茶水。李氏從勉強睜開的眼縫里看了看,斷斷續續地說:“暖兒……你還在這里……”歐陽暖連忙溫柔地低聲說:“祖母,您且放寬心,大夫都說您不要緊的,養養就好。”
李氏費力地搖頭:“不,我難受……我自己覺得都睜不開眼,怕是熬不住……”歐陽暖撲通一下跪在床前:“祖母,您千萬別這么說!您怎么也不能走!暖兒情愿替您生病,爵兒不能沒您在呀……”豆大的淚珠順著歐陽暖的臉頰滾了下來,說不出的情真意切。
李氏勉強裝出個笑臉:“傻話……怎么就你一個……在這里?”
歐陽暖說,“爹爹下午來看過您了,爵兒也一直守著您,剛被我勸走。張媽媽說是出去看看熬藥的火候到了沒有。”
李氏點點頭,剛想要說些什么,卻覺得歐陽暖的臉越來越模糊,直至又陷入黑甜的昏睡,她也沒來得及表達內心的恐懼情緒。
這一昏睡就又是一夜過去,早上的頭一束陽光射進屋子,窗外清晰的鳥鳴聲將李氏喚醒了。她覺得神志很清醒,身上也舒服多了,只是沒一點力氣,她喊了一聲:“張媽媽!”
聲音雖輕,在一片寂靜的屋子里卻很震人,床前、矮凳上、門口、走廊頓時人影晃動,歡聲笑語窸窸窣窣地透過窗欞:“老太太說話了!”“老太太醒啦!”……原本和衣躺在軟榻上的歐陽暖猛地驚醒,上前去為李氏掀開了帳子,眼淚盈盈地笑著道:“祖母,您可算醒過來了……”
張媽媽也露出笑容,道:“老太太,大小姐在您床邊上守了三天三夜了!”
“我的好孩子……”李氏忍不住喊了一聲,歐陽暖俯下身子,李氏把她摟在懷里,兩人一起落淚了。張媽媽一面擦淚,一面叫人去稟告老爺。
歐陽治聞訊奔來,正趕上祖孫倆親熱地談著話。歐陽治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說:“老太太,您可把兒子嚇壞了!您要是再不好,兒子可怎么辦!”說心底話,歐陽治巴不得李氏活的越長越好,這一次她突如其來的病倒,大夫說老太太年紀大了,恐怕有性命之憂,將他確確實實嚇了一大跳,生怕李氏突然死了自己要辭官回鄉丁憂,這一去可就是三年,誰知道三年京都會發生什么變化,等他回來以后黃花菜都涼了!
李氏笑道:“虧得有暖兒這么細心的照料!對了,怎么不見其他人?”
歐陽暖微微笑著道:“李姨娘特地去廟里給祖母您祈福去了。”
李氏點點頭,臉上帶了一絲笑容道:“也是她有孝心。”說完,她看著歐陽治道,“你媳婦呢?”
歐陽治一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歐陽暖臉上恭順如昔,輕聲道:“這幾日下了大雪,壽安堂忙成一團,沒人去福瑞院報信,娘可能還不知道祖母您病了。”
李氏的面色霎時陰沉下來,像是堆上了滿天的烏云,不滿地白了歐陽治一眼。
“不知道?”她口中重復一句,眼睛轉向張媽媽:“三天了,她也該著人來問問吧?”
張媽媽不敢看李氏飽含不滿與憤怒的臉,低下了頭道:“奴婢已經派人去通知過了,可是夫人一直沒有過來,也沒打發個人來問一問……”
李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道:“一次都沒有?”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歐陽治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林氏因為李氏將可兒關起來的事情一直鬧脾氣,將福瑞院的門關的緊緊的,絲毫也不關心壽安堂這里發生了什么。
歐陽暖笑著安慰道:“祖母,娘懷了身孕,或許是怕凍壞了弟弟才很少出門,或者雪天路滑……”
“哼,你總是在幫她說好話,也不想想她是怎么對你的。”李氏眼睛里浮現深深的厭惡,“現在這個女人越發放肆了,連我都不放在眼里,她這是向我這個老太婆示威啦!”她慢慢閉了眼,冷冷道:“婆婆生病了不聞不問,全京都也沒有這樣的兒媳……”
“祖母千萬別生娘的氣,她這一次也是疼妹妹,一時想不開,顧念不周全罷了,您想想,娘以前對您總是孝敬多年,一直很盡心,也該原諒她這一回……”
李氏一聲長嘆,打斷了歐陽暖的話:“你不用說了,這個女人自從懷了孕,越發不識大體,半點人事不懂啊……暖兒,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偏偏懂事的這么少……”
歐陽治暗暗咬著牙根,鼻翼劇烈地翕動著,一股紅潮忽然涌上他的臉龐,染上他的雙顴和眼睛,黑黑的眉毛在眉間結成了疙瘩,他咬牙切齒道:“這個婦人太無禮了,惹急了我休……”
他話說了一半,李氏重重咳嗽了一聲,歐陽暖笑道:“祖母,我去看看藥煎好了沒有?”
李氏點點頭,歐陽暖為她蓋好錦被,才直起身子,轉身走出門去。
李氏一直看著孫女走出去,才嗔道:“你說話也不注意些,惹急了你怎樣,這些話能隨便說嗎?”
你自己還不是當孩子的面抱怨兒媳婦不孝順,歐陽治臉色一紅,有些訕訕的,卻不敢當面把這話說出來,只好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老太太,聽說您是出去敬香受了風才染病的,以后還是多加保重才是。”
李氏搖頭,嘆息一聲道:“不僅是如此,這一會出門著實遇到了不少事情。”她看了張媽媽一眼,張媽媽立刻會意,將在寧國庵和獵場發生的事情對歐陽治說了一遍。
這些事情,歐陽暖早已簡要匯報過了,只是并未提到大公主對她青睞有加和秦王世子故意為難的事。歐陽治聽著張媽媽說的版本,越發驚訝道:“大公主出面解了圍?真的嗎?”
李氏點點頭,道:“沒錯,人都說大公主極難討好,我瞧著她倒是很喜歡暖兒,否則也不會親自駕臨獵場說項。但是經過此事,我倒是覺得,暖兒如今也大了,生的又如此出色,你也該為她的婚事籌謀一二。”
“暖兒才多大,老太太也太心急了。”歐陽治其實早已經在算計這個,聽到李氏這樣說,卻故意露出吃驚的模樣。李氏冷笑一聲道:“心急的只怕不是我,另有其人吧。我壽宴那一天,你那好夫人特意邀來什么蘇家夫人作客,又三番兩次表現出特別的親近,總不能是惦記旁的吧,她指望著別人都是瞎子嗎!”
“老太太放心,兒子還是知道輕重的,莫說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就算是普通的官家嫡女,也斷沒有隨便許給商人子的道理,哪怕他們說破天去,兒子也不會糊涂!”
李氏點點,道:“只怕你那媳婦不肯死心,暖兒這一回在大公主面前都露了臉,你更要上點心才是。”
歐陽治聽到這里,猶豫著說道:“老太太,您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自從上次壽宴,不少人明里暗里來打聽暖兒的事。前日我參與飲宴,宣城公府的朱大老爺倒是流露出讓朱大夫人見一見暖兒之意,照兒子看,頗有三分意思。”
“宣城公府?快別提了,那家人我很是瞧不上,這次上香碰見那朱三夫人,面上總是笑嘻嘻的,說話卻是別有用心,暖兒嫁過去只怕還沒當上家,就被這三嬸子擠兌的沒地方站了,到時候你這個老子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不至于吧老太太,宣城公還在世,這三房一向是面和心不合的,將來老太爺一走,分了家也就是了,朱大老爺身子又不好,爵位還不都是他兒子的,到時候暖兒嫁過去就是宣城公夫人,我琢磨著倒也還是可以的。”
“哼,那家人外邊看起來光鮮,內里卻污穢不堪,也是他家倒霉,若是太皇太后還在世,不至于被冷落這些年,不過他家子弟也不上進,我聽說那長房的朱公子年紀不大還未定親,屋里竟有三四個丫頭收了房,實在是不像話!你縱然只考慮前程,也要想想爵兒,他們姐弟情深,爵兒又是個重情重義的,要是知道姐姐嫁給這樣的人,還不怨恨上咱們?”李氏慢慢說道,張媽媽不由自主看了她一眼,心里卻知道李氏這是借著大少爺說項,實際上張媽媽也多少看出來了,大小姐盡心盡力的服侍,李氏縱然心硬如鐵,也實在是有些感動的。
歐陽治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道:“老太太說的是,只是朝中不少公侯之家要不就是空有架子早已沒落,要不就是家底厚實但子弟沒出息,兩者皆有的自小都是定好了親事的,我家暖兒要是早點開了竅,只怕現在早就許出去了!”
“你還好意思說,這都要怪你那個好夫人,她生怕別人不知道歐陽家有個二小姐,一有機會就到處顯擺,反倒成天把暖兒藏著掖著,現在不但把可兒慣的不像個樣子,她自己也深受其害,當真是不像話!你也別光想著公侯之家,好些的官宦人家之中可有合適的嗎?”
“這個……尚書廖大人也與我提過……”
“尚書大人?”李氏皺眉,道,“這倒不好辦了。”廖遠是歐陽治的頂頭上司,回絕別人可以,若是得罪了廖遠,那是大大的不智。
歐陽治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他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道:“我以暖兒尚未及笄為由含糊過去了,橫豎她現在年紀還小,也不急著選婿。可廖大人這一提親,我們卻不得不盡快籌謀此事,一旦暖兒及笄,要么應了廖大人家這門親事,若是不應也得有個說法。”
“你的意思是……”李氏望著自己的兒子,表情有些微妙。
歐陽治嘆息了一聲道:“廖大人畢竟對我多有關照,若是他始終不肯斷了這念頭,恐怕我也真要將暖兒嫁過去了。”這些日子他翻來覆去想了又想,要攀附王孫公子確實很難,廖家就不同了,畢竟廖遠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將來大有助益,只是這樣一來,才貌雙全的暖兒就有些可惜了,他總覺得自己的長女拿來巴結廖家多少有些浪費。
李氏靠著一個鴨蛋青金錢蟒的靠枕,張媽媽遞來白瓷浮紋茶盞,李氏接過來淺啜一口,道:“那廖公子的確是不錯的,與我家也是門當戶對,按說暖兒過去也不會受什么委屈,只是暖兒才貌雙全,眾人皆知,配給一個吏部尚書家,多少有些可惜了。再者說……”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歐陽治一眼,道:“再者說,那次壽宴我聽人說,那廖大人似乎和秦王走得很近,可有此事?”
歐陽治一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道:“與秦王走得近?老太太的意思是……”
李氏淡淡笑了笑,道:“你做了這許多年的官,應該比我這個老太婆明白才是。當今太子殿下性情敦厚,身子孱弱,秦王殿下素來強硬,更兼軍功赫赫,然而你別忘了,太子膝下還有個皇太孫,他雖然是個皇孫卻一直頗得圣上青睞,現在圣上身子還硬朗,將來萬一……太子和秦王到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廖大人也太心急了些。”
歐陽治點點頭,他還以為李氏對朝堂之事一向不關心,有些驚訝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只是秦王殿下的勝算畢竟大一些,就是我也動過這樣的念頭……怪不得廖兄吧。”
李氏搖頭道:“我以前對這些也是不在意的,橫豎與我家沒有多大關系,只是這一次去寧國庵出了這檔事,我就覺得秦王世子喜怒無常,十分可怕,像你這樣的官員暗暗結交些人將來多留條路也就算了,可千萬莫要牽扯進立儲大事中去。老太君前些日子壽宴之時,也暗暗提點過我,京都里頭那么多公侯伯府,誰都不敢隨隨便便摻和進去!廖大人如今這樣親近秦王,我也知道秦王很有可能壓過太子,可是,可是……”
“可是畢竟還沒蓋棺定論!”歐陽治點頭道,深以為然,他前段時間的確是急功近利了些,攀附權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就算不能押對寶,至少要明哲保身才是。
“你這樣想就對了,儲位之爭豈是鬧著好玩的,廖大人本已經富貴雙全,非要參加這個賭注又是何必?所以,廖家的婚事咱們不能答應,他廖家愿賭,咱們可不能賭,要是弄個不好,咱們全家被牽連也是有的。”李氏沉吟著道。
歐陽治聽得連連點頭,暗道姜總算是老的辣,其實這些道理稍有些腦子的人都明白,只是什么也抵不過爭權奪勢之心,一旦自己扶持的王爺登基,那就成了大大的功臣,到時候何止是榮華富貴,位列公侯都未可知!這樣的誘惑,也難怪那么多人明知道其中有無數荊棘,也要披荊斬棘地一條道走到黑!
李氏淡淡道:“這些事情我早已謀算過,暖兒能夠得大公主的喜歡,未必不是大好事,對她結一門好親事也是大有助益的。”
歐陽治臉上露出遲疑之色,道:“可大公主與太子也走得很近。”
“大公主畢竟是先皇后的嫡公主,先皇后去后,大公主就是在如今這位皇后膝下撫養,與太子的情分當然非同一般,但她畢竟是女子,又是圣上唯一的嫡長公主,就算將來秦王登上大寶,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對這位長姐如何,況且京都里頭想要攀附大公主的小姐們多了,這和老爺們的政見立場完全是兩回事,所以暖兒得到大公主的青睞對我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李氏慢慢說道,看著歐陽治笑起來道,“想不到婉清那么個孤高的性子,居然給你生了這么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倒也是難得。總不能隨便許一個人家,你為官多年,心里可有什么合適的人選沒有?”
歐陽治笑道:“這個……暫時還沒有。暖兒這樣的才貌,若是嫁入普通官宦之家,多少有點可惜,再者身份上不高,廖兄那里我也不好說道。”
公侯之家不行,普通官宦人家也不行,李氏把眼睛一橫,道:“瞧你這個意思,莫不是想要讓暖兒嫁入……”她突然不說了,用手指了指天上,皇家。
歐陽治被說中了心事,有點訕訕的,道:“老太太,暖兒是我的長女,我如何會委屈了她,當然要盡量讓她有門好親事了,若真能成了……我們也跟著臉上有光,將來爵兒的前程也都有望了。”
李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你這個念頭,我倒也是有過的,只是一直覺得很難,但如今暖兒和大公主走得近,這事也就成了一半了,剩下的,就要看你這個父親如何籌謀。只是人選上……”
“這個兒子曉得,不會隨隨便便就定下的,好在暖兒年紀還小,咱們看準了形勢再說。”
母子倆一邊說著一邊敘話,倒是越發投機了起來。張媽媽在一旁看著暗自嘆息,老太太終歸是心狠的,剛剛才說廖大人攀附秦王多有不智,可轉臉卻討論起該如何讓大小姐嫁入王府,說到底,只是嫌棄廖府還不夠格。
歐陽暖借口看藥,卻出了壽安堂,一路向歐陽爵的院子而去。那日之后,爵兒就一直郁郁寡歡的,歐陽暖深深知道弟弟是太過內疚才會如此,只是對于她而言,縱然歐陽爵真的惹了麻煩,她也會想方設法為他解決。
趁著歐陽爵上學的功夫,歐陽暖已命人準備了許多很有趣的東西,她有信心,歐陽爵一定會因此高興起來,所以早早便前去布置。
歐陽爵下學回來,竟看到自己的院子大變了模樣,不由得十分吃驚,轉眼看到歐陽暖正站在廊下,忙過去問道:“姐姐,你這是干什么?”
院子里不知何時準備好了兩個光滑锃亮的鐵環,環的圓徑比普通男子的手腕更粗大一倍,通過兩條繩子懸掛下來,歐陽爵走過去特意比試了一下,竟發現那鐵環掛的和自己的肩膀一樣高。他向它們仔細看了好一會,實在想不出它們究竟是一種裝飾物,還是一種用具,更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歐陽暖笑而不語,輕輕拍拍手,便有人將院子里的小側門推開了,開門的小廝自己又側著身子退了下去。原先種在側門外的竹林,此刻竟然已經變了樣子,竹竿高高矮矮地直立著:最高的比一個成年男子要高,最低的離地只有半尺的模樣。而這些竹竿本身的粗細,也各有不同……最粗的比人臂還粗,最細的卻只有大拇指那樣大小。它們的式樣,更是奇特到了極點:有的是筆直的,有的是彎曲的,有的是頂上削尖的,有的還結著一個圈兒。它們的距離,從十來丈遠近的地方起始,一直到墻根為止,遠遠近近的都有。歐陽爵看了,簡直越發驚奇,不明白姐姐為什么要讓人將好好的竹林砍成這樣。
“這便是箭道!那些豎立著的竹竿,都是練習射箭的人所用的箭靶。”歐陽暖微笑道,“從今天開始,你每天可認定一支不同的竹竿作為射箭的目標,這些竹竿之中,距離遠的,太高的,太矮的,或彎曲的,便比較不容易射,你必須先從近的,直的,不高不低的練起,由易而難,逐漸的進步。等你有一天練習到無論哪一支竹竿都可以接連射中三箭,優秀的箭術就算是練成了,真正到了那一天,不要說你大表哥,便是整個京都也未必有誰能勝過你!”
歐陽爵目瞪口呆地望著歐陽暖,簡直有些不敢置信。姐姐什么時候準備了這些東西,為什么他一點都沒有收到消息?姐姐又是從哪里懂得這么多事情的?
歐陽暖不知道他心中的驚訝,又指著那兩個鐵環說道:“爵兒你是初學者,為了讓射出去的箭有準確的方向,便不可不講究射箭的姿勢,注意兩條臂膀的部位,既不可太高,也不能太低,也就是必須使那張弓擎得恰到好處。話雖然很簡單,學習起來,卻委實非常不易,必須你自己下苦功,這兩個懸空的鐵環便是一件絕好的鋪助品!你試試看!”
歐陽爵聞言,將兩手從鐵環中穿過去,恰好使他的肩膀給鐵環吊起,一旁的小廝趕緊過來仔細打量著他的身高,特意把那兩條系著環的繩放下了一些,調整好高度,然后再把弓箭遞給他。歐陽爵一愣,突然明白過來,姐姐是讓他就在這兩個鐵環的牽制之下,一次一次的學習。他用力射出了一箭,箭就從這側門穿出去,還沒碰到一根竹竿就掉了下來。
“不必心急,剛開始只是確保你能有正確的姿勢,再過段日子,你受鐵環的束縛而由習慣成為自然了,就可以脫離了鐵環,專心學習箭術了!”
“可是,姐姐你為什么突然準備這些……”
歐陽暖微微一笑,道:“你闖進圍獵場,不就是想要親身感受一下嗎?姐姐明白你想要什么,等你練好了真正的箭術,一定讓你得償心愿!”
只要是歐陽爵想要的,歐陽暖都會想方設法為他得到,這是她上輩子欠這個孩子的,如今她不顧一切也要保護好他。
“姐姐……”歐陽爵黑亮的眼睛里滿滿的感動,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大少爺,不止這些呢!你看那邊!”一旁的小廝插嘴道,滿眼的興奮。
歐陽爵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瞧見院子里有一匹形態很生動的木馬,在一個墻角里矗立著。它的大小高低,和真正的活馬一般無二,四條腿像是柱子一般深深地植在磚土之下,它的背上,居然還配有一副完整的馬鞍。
“我知道咱們家有真馬,只是你功課多,每天出去郊外遛馬確實不可能,這一匹木馬便是專門給你平時練習騎術用的!你也見過明郡王的隊伍,你可看到那些士兵上馬的迅速和敏捷?箭術和騎術缺一不可,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不要只顧著箭術忘了騎馬的技術。”
如果爵兒將來總有一天要離開自己,奔赴他心中的勝地,不管是建功立業也好,行軍打仗也好,這些終究有一天會用得著,歐陽暖心中這樣想道,口中卻道:“你要好好練習,但是功課也不許耽擱,聽見了沒?”
歐陽爵興奮的黑色眼睛閃閃發亮,用力的,像是小狗一樣地點頭,說的時候口氣中自然透出一股鄭重之意:“姐姐,你的心意爵兒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支持你只是因為你喜歡,不能因為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就一輩子困住你的羽翼,總要讓你自己學著去飛翔,僅此而已。歐陽暖心中黯然,臉上的笑容卻越發親切燦爛。
紅玉在一旁咋舌,為了置辦這些東西大小姐當真是費盡了心思呢,她白天在壽安堂照顧,閑下來就研究古籍上的法子,畫了樣子給工匠日夜趕制,不過短短三天就將這些全都完成,連方嬤嬤都說,大小姐直是太疼愛大少爺了,放眼京都這樣的姐姐也是沒有第二個的……
福瑞院。
王媽媽端來一杯熱騰騰的茶,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您去壽安堂看看吧,奴婢聽說老太太有三天起不了身了。”
“看什么看!那老太婆關了我的女兒,還叫我眼巴巴的上趕著去看她,真當我是好惹的,惹急了我,就去砸了那家廟!”林氏余怒未消,滿臉都是不悅,重重將茶杯磕在小條幾上,臉色陰沉地要滴下水來。
“夫人,千萬別說這種氣話,這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呀!豈不是讓大小姐看了笑話!”王媽媽忙擺手,急急的勸道,“你這么一來,與老爺夫妻還做不做,將來日子怎么過?”
林氏咬牙道:“那你說怎么辦?誰想到那個軟骨頭似的歐陽暖變得這么厲害,先后給老爺送來了李姨娘和嬌杏兩個小妖精,偏偏這兩個老爺寵愛的很,如今一個月連我房門都進不了一次,我說什么他都不聽,可兒還被關在家廟里求救無門,真憋屈死我了。”
“夫人且喝杯茶消消氣。”王媽媽溫言細語道,“想當初夫人剛嫁過來的時候,這府里里里外外的人都盯著,夫人您上上下下打點,對老太太孝順有加,對大小姐和大少爺視如親生,對老爺溫柔體貼,這些年來越過越順心,別說老太太待夫人是客客氣氣的,老爺當初與夫人也是恩恩愛愛。老奴說句不當說的話,若是夫人還跟當初一般小心,也不會這么容易著了大小姐的道,您畢竟是她的娘,身份在那里擺著,她敢當面對您如何嗎?那是不敢的,一個孝字也要壓死她,可是二小姐太沖動了,夫人您不勸著竟然也跑到老太太那里去鬧,這可壞了事了。再說您往日里那般溫柔體貼地對待老爺,如今卻為了二小姐和您肚子里的這個少爺,一次兩次的給老爺臉子看,時不時的下老爺面子,老爺如何與你貼心,如何不起外心?”
林氏頹然靠在椅背上,想起這些年的風光得意,不由得一陣心酸,也是自己太大意了,冷不防斜里殺出個李姨娘來,接下來她便一步錯步步錯,直讓李姨娘一天天坐大,不知何時起,歐陽治與她越來越淡漠,貼心話也不與她說了,在這府里頭,最重要的就是要籠住男人的心,他要是肯幫著自己,如今在這府里也不會舉步維艱。
王媽媽放心了,拿起一旁的茶水又遞過來:“夫人是心竅玲瓏的人,本用不著老奴多嘴多舌,可您哪知道那些個狐貍精的鬼蜮伎倆,就說嬌杏那件事,就算夫人想要將嬌杏嫁給苗管事的兒子,也無需那么心急,橫豎只是個丫頭,怎么拿捏都行,偷偷打發了也就是了。但是夫人偏偏先驚動了這丫頭,后來又鬧到了老爺那里,老爺既然動了念頭,夫人大不了同意將她收房也就罷了,偏偏您死活不肯,最后硬是鬧出個姨娘來,豈不是全中了大小姐的計?”
林氏聽了,默然無語,臉上的神色幾乎已經是后悔不已。
王媽媽繼續說:“夫人,如今老爺和您離了心,您也要越發當心了,當兒媳婦的,自然該在婆婆面前立規矩,晨昏定省也是應該的,您這個月卻一次都沒去過,讓下人們說您規矩不嚴禮數不周,這豈不是得不償失?再者,這次老太太生了病,您一直不去看望,這說出去便是大大的不孝,夫人您可千萬要想清楚了!”
“我去了看她的冷臉?你不是不知道她有多不待見我肚子里這個孩子!何必!”林氏忍不住道。
“不論老太太如何過分,您總是要把禮數孝道給盡全了的,這樣旁人也說不出您什么呀!”
林氏不言語了,這句話正中要害,王媽媽看林氏眼色閃爍不定,知她心中所想,便繼續勸說:“您可知道,大小姐天天在那里守著,如今府里誰不說她孝心有佳,夫人您這是白白送了好名聲給大小姐啊!就連李姨娘也隔三岔五的借著各種機會去給老太太問安,噓寒問暖的,這次還說上山為老太太祈福!您若是只顧著和老太太置氣吵鬧,平白便宜了大小姐和李姨娘從中取利,您甘心嗎?”
林氏點點頭,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沉吟道:“你說的是,是我疏忽大意了。”
王媽媽連忙添上最后一把火:“夫人今日想通了就好,前頭的事咱們一概不論,往后可得好好謀劃謀劃,不可再稀里糊涂叫人算計了去才是。老太太越是對您沒好臉色,您越是要笑起來,這樣還顯得您賢惠溫和,日子長了,下人們也會說老太太刻薄,您再找別的機會除掉那些個狐貍精,老爺的心也就攏回來了。”
林氏點點頭,望著明明滅滅的燈火出神,道:“明日我也該去給老太太請安了。”
王媽媽趕忙笑道:“好,老奴這就去準備。”
“等等!”林氏頓了頓,突然道,“還有,你幫我去下個帖子,就說請蘇夫人上門一聚。”
“夫人,您這是?”王媽媽心道你還在謀劃那件事啊,果然聽到林氏冷笑一聲道:“老爺想讓我死心,哼,沒那么容易!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