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夜宴。
月華如水,明紗宮燈高照,皇宮裡麗影翩躚,暗香浮動。
徐貴妃含笑坐在皇后身側(cè)不遠(yuǎn)處,她打扮得異常雍容嫵媚,妝容精緻,豔光四射,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宴已過半,皇帝才姍姍來遲,衆(zhòng)人大感意外,可在看到他身旁嬌俏美人玉妃的時候,臉色不約而同地微微變了。
玉妃身穿桃紅春裳,衣領(lǐng)上繡著淺色的繁花茂葉,領(lǐng)口處微微露出一截素紗娟衣,這身服色原本十分的豔麗,然而她的妝容卻很是簡單,僅僅是一副淚滴形耳環(huán),一串紅瑪瑙手串,然而從她進(jìn)來開始,所有人只覺得燈火黯淡,滿園花容失色,足可見她容貌的出衆(zhòng)。
皇帝微微笑著,目視她走過去向皇后行禮。趙皇后寬容地笑笑,眼睛裡並無一絲嫉妒,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有了太子、燕王和周王三個兒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對這些年輕美貌的妃子已經(jīng)釋然了??墒桥赃叺男熨F妃,卻側(cè)首向玉妃看過來,笑意飄忽,目光幽深。
筵前歌舞開始,殿內(nèi)的氣氛比之前更莊重,卻更見暗潮涌起?;实郛?dāng)著所有人的面,讓玉妃坐在御座之側(cè),二人不時相顧笑語。在座的妃子看在眼睛,妒恨無奈,偏偏皇后自顧自地去和大公主說話,像是絲毫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場景。
徐貴妃暗自咬碎了銀牙,眸子慢慢變冷,過了片刻,她纔不動聲色地笑道:“玉妃擅長音律,一手琵琶曲榮冠天下,不知可否當(dāng)衆(zhòng)奏一曲,聊以助興?!彼搜?,不過是不想看到皇帝和玉妃旁若無人罷了。
衆(zhòng)人紛紛掩住脣邊的笑容,徐貴妃雖頗得寵愛,卻生性善妒,是衆(zhòng)人皆知的事情,她怎麼能容忍這樣的景象呢?
玉妃聞言,下顎輕輕地擡起,目光柔情似水地望著皇帝,一張俏生生的粉面帶上了一絲暈紅,她十分懂得什麼時候應(yīng)當(dāng)表現(xiàn)出謙卑和怯意,這令她在宮中的寵愛長達(dá)三年不衰。於是便有很多人說,她會成爲(wèi)第二個徐貴妃??墒怯皴闹泻芮宄?,她不能,因爲(wèi)徐貴妃有秦王和晉王兩個兒子,而自己……卻沒有子嗣。而且,一直陪伴在皇帝身邊的她深深知道,肖方智一身的英武之氣卻掩飾不住他內(nèi)心深處的疲倦與頹敗,這個男人,已經(jīng)老了,或許……已經(jīng)不再具備令她孕育子嗣的能力。所以,她要在自己有限的能力範(fàn)圍內(nèi),爲(wèi)家族謀取更多的利益。
皇帝微笑著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玉妃於是不再謙辭,落落大方命宮人取了琴來,端坐到琴幾前。衆(zhòng)人只覺琴聲忽起,樂聲如絲,動聽婉轉(zhuǎn),如泣如訴,令人心絃不由自主微微顫動。
一曲既了,殿中是一片長久的沉默。
大公主率先拍了拍手,笑道:“果真好琴。”她的目光落在玉妃身上,心道此女的琴技,與歐陽暖幾乎不相上下,然而暖兒的琴聲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玉妃的琴,卻是芝蘭玉樹,燦燦風(fēng)華,一派和樂氣象,這說明,她非常懂得揣摩皇帝的心思。
皇后點(diǎn)頭,面上微微露出讚許道:“的確如此,玉妃的琴技無人能及,只是她過於謙遜,很少在衆(zhòng)人面前顯露,今天我們是跟著聖上沾光,才飽了耳福啊?!?
徐貴妃看著自己被金鳳花染得豔麗奪目的指甲,適當(dāng)?shù)匮谧×隧友e的冷芒,嘴角卻淡淡露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皇后娘娘過獎了?!庇皴皿w的回禮、應(yīng)答,始終帶著和煦的笑容,像是絲毫也感覺不到身邊妃嬪們露出的嫉恨眼神。
宴席上,衆(zhòng)位妃子對玉妃多有壓制與諷刺,趙皇后卻對這些毫不在意,微笑著與大公主繼續(xù)說話,一直到宴會結(jié)束,皇帝帶著玉妃離去,大公主才站起來,看了一眼仍舊坐在座位上的徐貴妃,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宴會結(jié)束後,皇帝獨(dú)自來到偏殿,太子正在那裡等著他,並且向他稟報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聽完後,皇帝憤怒已極,他將牙齒咬得咯咯響,蒼老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嚴(yán)厲,他只覺得秦王的舉動已經(jīng)越來越不像話了,身爲(wèi)臣子,對太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只懂得爭權(quán)奪位、結(jié)黨營私,現(xiàn)在甚至還縱容臣屬貪墨了敵軍的物資!秦王的所作所爲(wèi)、一舉一動都令皇帝失望。他恨不得將秦王立刻宣進(jìn)宮狠狠懲罰一頓,然而當(dāng)他看著太子蒼白孱弱的臉,最終壓制住了這樣的憤怒,他只是淡淡地問道:“有證據(jù)嗎?”
“當(dāng)年知情的人都被殺人滅口,唯獨(dú)留下一個活口,他可以作爲(wèi)人證,他的手中還有一本賬冊……”太子正要說下去,皇帝卻疲倦地?fù)]了揮手,“不必說了,你說的一切,朕都知道了?!?
“父皇……”太子的臉有著一種隱隱的希冀。
他的希望不說出來,皇帝也知道,他是希望藉由這個機(jī)會,讓自己狠狠懲罰秦王,最起碼,殺了林文淵!
皇帝注視著太子閃爍著希望的眼睛,臉上的憤怒慢慢消失了,他還活著,他的兒子們在皇位繼承權(quán)的爭奪上卻已經(jīng)是殘酷激烈,你死我活!這讓他感到了一種由衷的憤怒和羞辱。他知道,將來太子和秦王爲(wèi)了爭奪皇帝的寶座,極可能進(jìn)行一場血腥的殺戮。儘管他自己也是在殺了親兄弟之後才登上王位的,但他仍舊在竭力維持他們之間的平衡,因爲(wèi)他知道,這樣的平衡,對自己來說,意味著效忠與安全。所以他的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笑容:“一個人證和一本賬冊根本說明不了什麼,人證可以僞造,賬冊同樣可以,太子,你不該這樣輕信別人,更不該隨便懷疑你的弟弟?!?
太子的臉,在這一瞬間變得雪白,口中訥訥不能言,他知道自己該退出去,可是這好不容易得到的證據(jù)讓他不願意就這樣輕易地放過秦王,所以他大聲地道:“父皇,當(dāng)初的事情並不是無跡可尋,兒臣相信一定不只是林文淵,沒有主帥的支持,他怎麼敢……”
“太子!”皇帝疾言厲色地喝止了他,太子住了口,眼睛裡充滿驚懼。
皇帝在心裡嘆了口氣,若論起剛毅,太子不及秦王,若論起智慧,太子不及燕王,可他是自己的嫡長子,更重要的是,他還有一個聰明智慧的兒子,想到這裡,皇帝嘆了口氣,表情恢復(fù)平靜:“你下去吧?!?
太子無奈地退了出去,他從皇帝冷漠的表情意識到,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大殿裡那張閃著奪目光彩的龍椅,卻忘記了他們的父皇還精神振奮地活著,他儘管憂慮疲憊,卻並沒有迅速衰老,歲月給他添加的最多的東西,是多疑,這種多疑,讓他根本不肯信任任何人,尤其是自己這個太子。
送走了太子,皇帝感到疲憊,在這樣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玉妃,所以很快,玉妃被召了過來。
玉妃確實很得寵,皇帝甚至容許她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出入御書房,曹玉知道,自己的年輕、知禮,甚至不知不覺之中流露出的那種帶著孩子氣的稚嫩和天真,在皇帝的眼睛裡,都是很可愛的。而她,也知道什麼樣的情景下,自己要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xiàn)。她一踏進(jìn)去,便看見皇帝獨(dú)自一人對著一盤崑山美玉製作的棋盤,默默沉思。
皇帝撫弄著手中的棋子,面上露出難色,眼看自己的期盼已成困獸之爭,手中的棋子當(dāng)真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思來想去,不禁惱怒,“真是豈有此理!”他把棋子往棋匣裡一擲,顯然心情極爲(wèi)不佳。
玉妃知道他心情很差,稍微想了想,便從旁邊的內(nèi)監(jiān)手中接過三絲燉燕窩,親自捧到皇帝面前?;实蹟E起頭,微微詫異,她微笑著道:“剛纔在宴會上,陛下都沒有動筷子?!?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眉頭也舒展了許多:“你真是細(xì)心。”說完,他就著玉妃的手嚐了一口,點(diǎn)頭道,“朕自己都沒有留意到,你卻放在了心裡。”
玉妃微微一笑,溫順和婉地道:“陛下的心思在萬民福祉裡,在治國之道里,卻唯獨(dú)不在您自己身上,您時時委屈了自己,卻不知道臣妾是怎樣爲(wèi)您掛心……”
皇帝的笑容更深了些,輕輕伸出手,攬住玉妃的纖腰,欣慰的道:“朕知道你貼心?!?
玉妃容色婉轉(zhuǎn),笑容嫵媚地道:“能夠陪伴在陛下身邊,是臣妾的福分?!彼哪X海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之前母親進(jìn)宮的那一幕,在屏退了宮人之後,曹夫人湊到她耳邊,交代道:“趁著陛下寵愛你,你要爲(wèi)你的弟弟謀一門好婚事……”
曹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曹玉尋個合適的時機(jī)向皇帝進(jìn)言,請他親自爲(wèi)曹榮賜婚,以公卿之女許之。
公卿之女……父母和弟弟還真敢想,曹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不過是憑藉了自己得寵才得上青雲(yún),所謂的國丈、國舅也不過是戲稱,這世上誰纔是真正的國丈,只有皇后的父親纔有這樣的殊榮。可自己的家人,卻將這一切當(dāng)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當(dāng)然,曹玉很清楚地知道,曹家無異於是新貴,然而在傳統(tǒng)的世家中卻只是被人瞧不起的暴發(fā)戶。用與公侯之間的聯(lián)姻來鞏固地位,於曹家大爲(wèi)助益,對自己也很有幫助。可是,曹家這樣的地位,要娶公卿之女,恐怕很難。
所以,她從來也不敢向皇帝提起這樣荒謬的言語,生怕因此招來禍患??墒?,弟弟曹榮卻親自進(jìn)了宮,將一件事情告訴了她,這才讓她對此事微微有了些把握。
她輕柔細(xì)語之中,將自己的請求說了出來。
“你弟弟?”皇帝將燕窩突然擱在了桌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審視。
玉妃的心中十分警惕,臉上的笑容卻很和煦:“是臣妾的弟弟曹榮,陛下上次還見過的。”
皇帝淡淡地問道:“他爲(wèi)何突然求娶兵部尚書之女?”
玉妃知道,如果自己讓皇帝覺得曹家是看中了林文淵背後的鎮(zhèn)國候府,他一定會生出不好的想法,所以她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敘說著曹榮無意之中見到林元柔,又是怎樣被她的風(fēng)姿所迷惑,兩人又是如何的一見鍾情。青年貴族男女私相授受,原本是不被容許的,可是深知皇帝性格的玉妃知道,說這樣的話反而更容易獲得諒解。
皇帝沉默了很久,盯著玉妃一言不發(fā),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棋盤上,半晌,只微微一笑:“你是說,他們是彼此有情?”沒等到她開口回答,他的面上已經(jīng)帶了一絲嘲諷:“一個兵部尚書的千金,會隨便與一名男子產(chǎn)生情愫?你怎麼會相信這樣荒謬的話?”
玉妃的臉上露出一絲惶恐:“臣妾原本也是不信的,只是臣妾那愚鈍的弟弟竟然拿出一雙繡鞋來……說是定情信物,由不得臣妾不信?!?
“玉兒啊。”皇帝聞言,並沒有擡頭看她,只是嘆息。長久默然,終於輕聲道:“朕和你說過,朕活著一天,你們曹家就會有一天的風(fēng)光,便是朕百年之後,也會爲(wèi)你作出妥當(dāng)?shù)陌才?,你不必這樣心急?!?
顯然,皇帝並不相信自己的說辭,很快懷疑到了利益之上。玉妃一怔,心頭一熱,頓時幾分委屈,卻也無從分辨,因爲(wèi)她又何嘗沒有此心!只是當(dāng)著皇帝的面,這是決計不能承認(rèn)的!
“您誤解了。臣妾並非爲(wèi)了曹家,只不過想成全弟弟的一片癡心罷了?!庇皴臏I水慢慢流下來,緩慢地流淌過美麗的臉頰,滿臉的愧疚與驚惶,“臣妾亦有自知之明,曹家很是微末,林小姐卻是出身公侯之家,雖非鎮(zhèn)國侯的女兒,卻也是高不可攀,臣妾原本心中一直惴惴,不敢向陛下請求,可實在抵不過弟弟的哀求,如今這番請求,實在憐憫他的一片真心……”一言至此,她跪倒在地,低頭道,“原先只是想,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家世再好也比不過兩情相悅,如臣妾這樣陪伴在陛下身邊,便是身爲(wèi)女子最大的福氣了,沒想到陛下誤會……”說到這裡,她的語聲微帶苦澀,“臣妾惶恐,讓皇上爲(wèi)難了?!?
皇帝一愣,臉上的笑容反而更柔和了些,上前扶住她,低聲道:“起來吧,你不必想太多,朕沒有別的意思?!比会幔烈髌?,又道:“這事朕放在心裡,尚需考慮一二?!?
玉妃心中一喜,臉上卻不敢流露出來,小心翼翼地道:“臣妾謝過陛下?!?
皇帝笑道:“好了,不提這些事情,來陪朕下棋吧?!彼灞P上一指,笑道:“朕要考考你,你看下一步該如何?”
玉妃向棋盤上迅速掠了一眼,道:“陛下運(yùn)籌帷幄,臣妾豈敢妄言?!?
皇帝微微一笑,道:“無妨,你且下來。”
玉妃反覆看了看,最終擡起手,輕輕拈起一子,就落在棋盤一處,皇帝一怔,而後突然大笑道:“好!好!愛妃這一子走得甚妙??!”
玉妃這一顆棋子下去,原本被圍困的棋局頓時解了圍,呈雲(yún)開月明之勢。
玉妃謙卑地笑:“陛下別笑話臣妾了,不過是無心爲(wèi)之?!?
“難怪人家說,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愛妃這一次的無心之棋,倒讓朕的心中豁然開朗?!被实鄣男β曉桨l(fā)洪亮,玉妃微笑地看著他,臉上還是一派平靜,眼睛裡卻流露出疑惑。
不過是無意中的一手棋,就能讓皇帝這樣高興嗎……
明遠(yuǎn)堂。
林元柔將那晚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蔣氏,哭訴道:“娘,你要爲(wèi)我做主……”
“你們下去。”蔣氏揮手屏退衆(zhòng)人,林元柔臉上哭的更傷心,又道:“娘,她欺負(fù)我,不就是欺負(fù)您嗎?您想想看,她現(xiàn)在是老太君跟前的紅人,比我們這些正經(jīng)孫女還要金貴些,如今府裡頭的下人哪個不說她端莊溫柔、大家風(fēng)範(fàn),誰心裡還有我這個大小姐?”
“不過是寄人籬下,還能翻出天去?”蔣氏笑道,“你也太多慮了?!?
林元柔哼了一聲:“娘,可不是女兒說她不好,她昨晚說爹爹是庶子,爲(wèi)什麼要死賴在鎮(zhèn)國侯府不走,爲(wèi)什麼不分府單過,還說咱們就是覬覦鎮(zhèn)國侯的位子,罵咱們纔是真正不受歡迎的人!”她壓低幽怨的聲音,“我只是氣不過,歐陽暖羞辱我就罷了,爲(wèi)什麼還要羞辱爹孃?”
蔣氏眉頭皺緊,臉上終於露出一層薄怒:“她當(dāng)真這麼說?”
林元柔目光一轉(zhuǎn),肯定地道,“女兒絕對不敢胡說,當(dāng)時兩個丫頭都在,她們也都親耳聽見了。娘,我知道您不屑與她爲(wèi)難,但她如今可是得寸進(jìn)尺地爬到咱們頭上來了,如今長房得勢,指不定她有多麼得意,娘,這種人可不能任由她這樣猖狂??!”
蔣氏冷然道:“你要我現(xiàn)在就動手?”
林元柔不置可否,只是接著道:“娘,歐陽暖口出狂言這件事咱們暫且不論,她正是年輕貌美,老太君又那麼偏愛,只怕將來還不等我嫁給秦王世子,她反倒攀上高枝了……”
蔣氏臉上一愣,口中不由自主冷笑道:“她想得倒美?!?
“女兒知道如今說這些太早了些,只是?!绷衷釃@了口氣,“她生得妖嬈,又工於心計,只要林元馨嫁給了皇長孫,她再跟著沾些光,不愁嫁不得親王世子……”她看了一眼蔣氏的神色,又狠了狠心,面上作出忐忑的模樣道,“其實女兒還有一句話沒敢告訴娘,歐陽暖她昨天還說,娘你是內(nèi)閣家的女兒沒錯,卻也不過是個……”她說到一半,不再往下說了。
蔣氏心中一動,立刻問道:“是個什麼?”
林元柔忙接著道:“娘,她說……您不過是個庶女!”
蔣氏的神色一下子大變,站起來惡狠狠道:“她竟敢這樣說!”
林元柔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十分惶惑:“她還說,爹是個庶出的,娘你也是,我這樣的身份自然也高不到哪裡去……”就說到這裡,蔣氏猛地將桌子上的一整套瓷杯全部摔在了地上,嘩啦一下變得粉碎,“這丫頭太無禮了!”蔣氏怒聲道,高傲的眉眼終於忍不住流露出憤恨的神情。
在她而言,人生最大的隱痛就是庶出,偏偏又嫁了個庶子!歐陽暖簡直是欺人太甚!暴怒之下,她已經(jīng)顧不得去看林元柔嘴角的冷笑,只來回在屋子裡踱著步子。
林元柔再接再厲地道:“她心眼毒辣也就罷了,偏偏還有衆(zhòng)多人替她出頭。娘你想想看,林之染對她簡直是千依百順,林元馨也是三天兩頭往夢雨樓跑,簡直像是著了魔一樣,如果任由這種情形發(fā)展下去,咱們還有立足之地嗎?”她這一番話說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明明邏輯上很有問題,然而蔣氏卻深信不疑。
“我想她歐陽家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反倒在老太君跟前裝乖?原來是個暗藏禍心的主!”蔣氏雪白的牙齒咬著嘴脣,眉梢已露狠色。
林元柔道:“娘,歐陽暖不僅有禍心,性子還極爲(wèi)狡猾,有她在府裡一日,咱們要千萬小心?!?
蔣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要說話,就在這時候,林文淵突然怒氣衝衝地從外面走進(jìn)來。
蔣氏皺皺眉頭,示意林元柔不要再說了,很快換了一副笑臉迎上去道:“老爺,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林文淵卻不理她,兀自去桌子前面坐下,猛的看見地上一地的碎瓷片,臉色更加陰沉,厲聲道:“這是幹什麼!”
蔣氏看了一眼,笑道:“只是柔兒說錯了話,我心中不快,才……”
林文淵充滿怒意地瞪了林元柔一眼,那目光似有無限怨毒,林元柔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惹怒了對方。
蔣氏看情形不對,臉上的神色刻意放緩,語氣也十分溫柔,軟聲說:“你今天是怎麼了,女兒又沒有得罪你,怎麼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怎麼了?!哼!”林文淵的目光幽冷,猛地盯著林元柔,那目光極爲(wèi)可怕,“有人來向你的好女兒提親了!”
“好哇!秦王這麼快就提親呀!”蔣氏剛要高興,突然想到了一點(diǎn),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可是……世子的婚事,不是要等陛下賜婚嗎?”
“是曹家!”
“哪個曹家?”
“曹榮!當(dāng)今聖上寵愛的玉妃的弟弟!”林文淵的這一句話,幾乎是從牙齒裡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
“這怎麼可能!”林元柔驚呼一聲,曹家怎麼可能來向自己提親?!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我還當(dāng)是怎麼了,原來是爲(wèi)這件事,老爺何必動怒,這樣的跳樑小醜,怎麼配得上咱們?nèi)醿?,您找理由回絕就是了,還怕找不到藉口麼……”蔣氏的眉頭舒展開來,帶著笑意道。
“說得容易,總要再三思慮,權(quán)衡利弊……”
蔣氏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記得清清楚楚,不久前丈夫還對自己嘲笑那曹家不過是仗著裙帶關(guān)係纔會青雲(yún)直上,十分叫人瞧不起,怎麼今天口氣卻變了。
“您這是怎麼了?”
“曹家畢竟後面有玉妃撐腰,我們要拒絕,總得有個像樣的藉口。”
“這有何難,八字不合,齊大非偶,多的是法子?!绷衷嵬蝗挥挠牡卣f了一句。
蔣氏臉上滿是笑容,但眼睛已經(jīng)不笑了:“父母議論婚事,哪兒有你女孩家說話的地方!還不退下!”
林元柔看了一眼父親陰沉的臉色,行了禮後乖乖出去了。
“沒那麼容易,曹榮雖蠢,他爹卻不是蠢人,若沒有把握,他根本不會開這個口,我只怕是……他們還有後話。”
蔣氏不笑了,認(rèn)真地道:“那老爺快去請秦王,儘快向陛下提世子的婚事吧!”
“當(dāng)真是婦人之見,目光短淺!”林文淵拂袖而起:“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只是秦王殿下近日連連受到陛下斥責(zé),卻又不明緣由,他這個時候怎麼會去觸黴頭!唉,都是你這女兒不好,沒事出去亂跑,叫這樣的登徒子看到,簡直是傷風(fēng)敗俗!”林文淵並不知道,林元柔的繡鞋已經(jīng)落在了曹榮的手中,他若是知曉,只怕更要?dú)馑馈?
“這能怪柔兒嗎?許是上一回大公主的賞花宴,去了不少人,被那人看到了也不一定?!笔Y氏的細(xì)眉皺了起來:“秦王不行,也可以讓別人開口向陛下提起。徐貴妃是秦王的親生母親,不如請她開口……”
“不妥,不妥。”林文淵揹著手,站在那裡連連搖頭。
“有什麼不妥!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若是你不早點(diǎn)下定決心,陛下起了旁的心思,這世子妃可就落不到咱們女兒頭上了!”
林文淵的眼睛裡剎那間閃過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緩緩地?fù)u頭。蔣氏生氣得直跳起來,用低沉的語調(diào)急促地說:“你裝什麼啞巴!明明心裡什麼都明白,就是不肯講,還要逼著我講……咱們大房和二房之間勢如水火,那老太君盡力維持你大哥的性命,又談何容易?你的才能早爲(wèi)皇上認(rèn)可,欠缺的只是親王的支持了。把柔兒嫁過去,從今往後就能得到秦王的鼎力支持,你還會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做一輩子嗎……”
林文淵看著蔣氏,精明的眼睛裡卻是閃爍不定,他在猶豫,這個時機(jī)開口,是不是最好的,“再等等吧!再等等看!”
蔣氏立刻壓不住火氣,一手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又突然坐回椅子上,冷冷地說:“隨你吧!如今連你那個外甥女都嘲笑到咱們頭上來了,說你我都是庶出的,柔兒也高貴不到哪裡去!哼!你還要讓人家看多久的笑話!你還要我們母女承受多少的羞辱!沒用的男人,早知如此,我嫁豬嫁狗也不會嫁給你!”
林文淵猛地一轉(zhuǎn)身,一雙眼睛氣的血一樣紅,突然狂怒地衝到蔣氏跟前,一把揪住她繡著金梅的前襟,掄開巴掌,“啪”地抽了她一耳光。
蔣氏一下子驚呆了,她雖然是庶女,嫡母卻沒有親生女兒,便將她養(yǎng)在膝下,從小懂事以來,也沒人敢動她一手指頭!
她登時就要大怒起來,可是隻對林文淵看了一眼,便愣了。林文淵的臉上充滿了憤恨,那庶子兩個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他的面孔被這種憤怒刺激的幾乎變了形,大口大口地喘氣,全身在微微發(fā)顫。
霎那間,蔣氏的怒火一下子平復(fù)了下來,她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輕輕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小聲叫道:“文淵,對不起,是我錯了……”
林文淵看著她,目光冷凝,卻一個字也不說。
蔣氏哭泣:“這都是被歐陽暖那個賤人氣的,她嘲笑咱們的親生女兒,欺負(fù)她羞辱她,我是心裡難受啊!”
“歐陽暖!歐陽暖!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林文淵的身體慢慢平靜,臉色卻變得更加蒼白,陰沉的眼睛裡頭似乎有一團(tuán)火焰在燃燒,“你瞧著吧,很快我就讓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蔣氏猛地擡頭,驚駭?shù)乜粗治臏Y……
對於鎮(zhèn)國侯林文龍,歐陽暖早已沒有太多的印象,她只記得,他性情十分溫和,行事卻和老侯爺一樣剛正不阿,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將她抱在懷中,教她看字帖,對她的疼愛幾乎超過了親生女兒林元馨。她知道,其中多少有些移情的作用,然而直到她傷重,也沒有能再見到他,足以見得,他真的病得很重。然而,六月十四是鎮(zhèn)國侯的壽宴,他必須出席。這不只是爲(wèi)了鎮(zhèn)國侯府的聲譽(yù),也是爲(wèi)了震懾住在不知名的深處涌動的暗流。
六月十二,鎮(zhèn)國候府從宮中請來了一位太醫(yī)。這一次,老太君帶了歐陽暖一起去了靜心閣。
靜心閣是林文龍養(yǎng)病的地方,歐陽暖扶了老太君一步步行來,卻不知靜心閣裡面是這樣的幽深,她們通過層層的門纔到了內(nèi)室,剛一入內(nèi),就聞見一絲一絲揮之不去的藥香,沉沉緲緲?biāo)埔豢|嘆息,無端令人心境轉(zhuǎn)冷。
沈氏迎上來,突然看見歐陽暖,目光微微閃動,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她嘆息一聲,終究沒有說什麼。歐陽暖對沈氏的遲疑視若不見,只低聲請了安,便和林元馨站到了一起去等候著。
最後一層煙羅紗帳後面,燭光轉(zhuǎn)柔,映出一個朦朧人影,太醫(yī)正隔了帷幔爲(wèi)林文龍診脈,一面細(xì)問病情。
太醫(yī)將林文龍的病情與起居向婢女們一一問清楚,又拿了以往的藥方子來看,出來時候卻是面色凝重,良久未發(fā)一語。
林元馨在旁看得心驚,沈氏皺起眉頭,老太君卻懨懨地閉起眼,彷彿全不在意,這一切,讓歐陽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沈氏快步走上去,歐陽暖只聽見她身上環(huán)佩之聲凌亂搖曳,心中不免嘆息,關(guān)心則亂,大舅母完全不顧素日儀態(tài),可見她是整個心思都放在了舅舅的身上,只聽到沈氏語聲急切:“李太醫(yī),如今怎樣,你且照實說!”
李太醫(yī)的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這……侯爺依賴藥石過久,尋常藥已對他的病癥無效,我只能開幾服溫中補(bǔ)養(yǎng)的方子,然而他身體虛損,恐再難抵受,一旦肺腑俱損……”太醫(yī)額上不由自主冒出豆大汗珠,不敢將兇言出口。
“究竟還能熬得多久?”寂靜的屋子裡,突然聽到老太君這樣一句話,聽來不由得令人觸目驚心。
沈氏顧不得避忌,再三追問:“請您直言吧?!?
太醫(yī)惶然道:“少則三月,多則一載?!?
衆(zhòng)人心中雖有準(zhǔn)備,仍是如遭雷擊。
只有老太君,長長嘆一聲氣,語聲喑啞地緩緩追問:“沒有別的法子嗎?”
“這……”李太醫(yī)再三沉思,終究是搖了搖頭。
屋子裡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歐陽暖一言不發(fā),暗影遮蔽了臉上的神色,使得她此刻靜謐得彷彿一尊黑暗中的玉像,她算計得了人心,卻算不了天命,這一切和前生一樣,終究不能避免大舅舅的早逝……
天上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叫她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此刻,林元馨握住了歐陽暖的手,緊緊地,像是要將她的手死死嵌入掌中,歐陽暖看向她,只見她對著自己勉強(qiáng)一笑,眼中卻有淚水滾落。歐陽暖別過臉,一時間手足冰涼,遍體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卻流不出一滴血,再不忍看那悽楚笑容。親人的生離死別,足以痛入骨髓,林元馨這樣的笑容,笑得令她揪心地難受。
青衣的婢女走出來,面容肅穆:“老太君,夫人,侯爺請你們進(jìn)去?!?
老太君對著沈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沈氏急忙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匆匆整理了一下微微亂了的鬢角,這才和衆(zhòng)人一起進(jìn)去。
簾幕被輕輕掛起,歐陽暖終於見到了臥牀不起的林文龍。他靜靜倚在靠枕上,並不似她以爲(wèi)的那樣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只是臉色蒼白如紙。他的目光在他們的臉上一一望過去,竟然先對著歐陽暖招了招手:“你是暖兒吧?!?
歐陽暖站在原地,竟然忘記了自己應(yīng)該走過去,林元馨輕輕放了手:“暖兒,我爹在叫你。”
歐陽暖一怔,不知爲(wèi)什麼,走過去的時候雙腿有些發(fā)軟,林文龍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明亮,像是即將熄滅的星火最後的燦爛,然後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臉上的笑容很平和:“你和清兒長得真像啊。”
這樣的一句話,讓沈氏不由自主看了老太君一眼,夫君與小姑是嫡親兄妹,自小感情極爲(wèi)要好,老太君在這個時候讓歐陽暖來見林文龍,是想要安慰他麼……
林文龍的這雙手很修長,指尖有微微的薄繭,想來也曾握過筆執(zhí)過劍,此刻卻消瘦如削,蒼白肌膚底下隱現(xiàn)血脈。歐陽暖握住他的手,只覺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而且軟綿綿的沒一點(diǎn)力氣。
林文龍目光流露出一絲哀傷……良久,終於顫聲開口:“可憐的孩子?!?
歐陽暖聽他提起母親的名字,又說自己可憐,有一股熱流驟然涌上,眼底喉間盡是澀痛,她狠狠咬脣,苦鹹滋味漫進(jìn)脣間,竟不知何時落下了淚??匆娏治凝垼挥勺灾鞅阆肫鹆滞袂?,第一聲哽咽之後,再不能自已,諸般隱忍都成了枉然。
“舅舅……”歐陽暖的聲音支離破碎,夾纏了哽咽,浸透了淚水,字字句句都是悽楚,聽著竟不真切。
一直默默站在最後的林之染心頭一跳,眼裡心裡,只是她的淚顏,她竟如此悲傷嗎?林之染走上去,想要扶起她,然而歐陽暖陡然一驚,拂去了他的手。此刻,她的聰慧、淡定、驕傲盡化泡影,她驚慌失措,在林文龍悲憫的眼神之中顯出狼狽原形,也不過是個低微的弱小女孩。
林文龍笑了一笑,猝然緊抿了脣,胸膛劇烈起伏,將一陣嗆咳極力隱忍下去,然後,他勉力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如同在撫摸一個哭泣的孩子,“不要哭。”他只說這麼一句,林元馨卻一下子撲倒?fàn)椷叄o緊拉住林文龍的袖子:“爹爹?!彼难蹨I,比歐陽暖的還要肆意,彷彿要將一切悲傷都哭出來。
“一個都不許哭!”就在這時候,所有人只聽見老太君的聲音冷冷的響起,歐陽暖陡然一驚,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怔怔看著老太君。
“像什麼樣子!都把眼淚擦乾淨(jìng)!”老太君的眼神黑沉沉的,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嚴(yán)厲。
這是第一次,外祖母對自己這樣嚴(yán)厲,歐陽暖明白,因爲(wèi)自己失態(tài)了。身爲(wèi)一個名門閨秀,哪怕是泰山崩於面前,也不可以放聲大哭,這不僅僅關(guān)係到儀態(tài),更是世家女子的氣度與驕傲。
她默默擦乾了眼淚,拉著林元馨站到一邊去,林元馨的眼淚還在流著,卻已經(jīng)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
“之染,你過來。”林文龍的眼神很眷戀的在歐陽暖和林元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後停留在林之染的身上,輕聲說道。
沈氏的眼淚還留在眼睛裡,不敢落下來,老太君卻已經(jīng)命令所有人都退出去,讓他們父子說話。
走出內(nèi)室的時候,歐陽暖隱約聽見林之染說著“太子”、“燕王”、“林文龍”云云……恍惚似芒刺入耳,她微微定了定神,快步走了出去。
說完了該說的話,林文龍突然問道:“你的婚約呢?”
林之染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xiàn)了一絲牴觸,極其輕微。
“我這一生,沒能擔(dān)負(fù)起自己的責(zé)任?!绷治凝埼⑿Φ卣f,林之染的面孔刷的白了,神色逐漸哀慼,只覺得父親的話如同一把匕首刺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分明覺出骨肉劈裂,血霧噴濺。林文龍卻恍若未覺,只是微笑著說下去:“答應(yīng)我,你會做到。”
林之染遲遲沒有回答。
林文龍突然定定看著他,目光變得越發(fā)嚴(yán)厲,猶如藏了幾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雙目,在那一瞬間,林之染的頭輕輕低落下去,他並非攝於父親的威勢,而是他深深知道,眼前這個人,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
“是?!彼犚娮约哼@樣回答,然而聲音冰涼,卻渾然不似從自己的喉嚨之中發(f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