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上靠近的整個過程中,夏明遠始終保持著得體的笑容,眼中還氤氳著水汽,似乎有千言萬語需要訴說。實際上內心卻是無比厭惡,在此之前,他曾無數次猜想這個男人見到他時候的模樣,或許恍然無所覺,或許震驚異常,可無論是怎樣,他都無感。
比之他在西疆受過的苦痛,這個男人心中的愧疚還不及萬分之一,無論如何,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原諒這個人,給他和他母親、皇姐帶來巨大痛苦的這個冷漠君王。
不過是幾十步之遙,皇上卻彷彿走了很久,終於站到夏明遠面前時,皇上幾乎已經站不穩了,康路和夏明遠連忙伸手扶住他,他卻抓住了夏明遠的手臂,欣慰一笑,抿脣點了點頭,“恩,臂膀很結實……”說吧,動作突兀的掀起了夏明遠的衣衫。
陡然間,後背之上,獨屬於北夏皇族的龍形圖騰呈現在皇上和康路兩人眼前,兩人相視一眼,心中都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圖騰,上次宴會的時候爲了不讓皇后和太子有所覺,上官已經想方設法掩蓋了下去,但爲了今日這場“感人”的認親場面,又重新費力印上去的。
今日這一仗打起來還真是費力,裡應外合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著實大費了一番周折。冷宮這邊就不用說了,有太后皇祖母在護航,不會出太大的差錯,唯一危險的地方就在死士訓練營,還好在此之前夏明遠早已經派虎旗的諸多兄弟潛入了這裡,進來太子的事情繁多又顧及不過來,訓練營有所鬆懈才讓夏明遠有機可乘。
索性就假借太子的名義給死士訓練營下了刺殺皇上和冷宮中廢后的任務,並且讓虎旗的兄弟們從中攛掇,帶著死士訓練營的死士們偷偷按照雲錦之前給的路線圖潛入皇宮。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所有人親眼所見了。到最後死士都死了,虎旗的兄弟們會在戰事進行到一半兒的時候偷偷撤離,獨留下死士訓練營的那些死士。
骨氣硬的。或許他們永遠不會吐口,但皇宮之中總有讓人張口的辦法。更何況在這些死士的意識中,這次的暗殺的確就是太子命令的。什麼誣陷的痕跡都找不到……從裡到外,都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摻假成分,皇后和太子就在著一朝之間便可全部被廢除了。
夏明遠正想著,忽然感覺自己整個身體被人從前抱住了,他這才醒過神來,卻發覺皇上正緊緊將他摟在懷裡,雙手還不住的激動敲打他的後背
。口中狠狠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接下來就是俗套的認親了,夏明遠咬著牙行了三叩九拜之禮,最後差點兒反胃的叫了一聲“父皇”,又被皇上拉著說了好一會子話,這才隨著一起來到偏殿看望惠仁。
剛到偏殿門口,皇上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遠兒,你怎麼會被抓到死士訓練營的?”
夏明遠一愣。臉色立時沉了下來,“這個兒臣也不太清楚,記憶中兒臣一直是被關在西疆天牢的。兩年前卻的一日,牢頭卻突然把兒臣拉了出來,關進一個囚車,兒臣迷迷糊糊的隨著囚車行了數千里路,最後到了死士訓練營當中。最初兒臣還不知那訓練營爲太子所造,直至有一天,我被帶到了一個單獨的小房間裡,面見了太子……”
“他已經不是太子了,膽敢謀逆造反。還有什麼資格坐在太子的位置!”
“從那日開始,兒臣便想著。不該在那裡再待下去了,倘若繼續下去。說不上哪一天兒臣就會被太子滅口。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我逃出來了,可是,沒有一個真實的身份,總歸還是要被太子抓回去的,最終兒臣被兵部尚書府二少爺孫堯所救,跟他結成了好兄弟,更結實了魯陽郡主,在魯陽郡主的建議下,兒臣以福林御史二子‘廖文訣’的身份得以見光,不料還是沒能敵國太子的力量,前些日子太子從護國寺出來,首件事情就是將兒臣抓回了死士訓練營。原本兒臣還以爲這輩子無望了,卻不想還有見到父皇的機會……”
故事編的有模有樣,夏明遠更是說的情理皆具,聽得皇上都覺得心頭有些顫抖:險啊,太險了,恐再晚些時日,這個皇兒的命就保不住了。
父子倆的話剛剛說完,泰和殿偏殿的門便被打開了,上官羅漪赫然站在門口,躬身對著門口兩人道,“皇上,二表哥,太后請二位進來。”
夏明遠見到上官,這才露出了會心的笑容,“父皇,羅漪這是稱呼兒臣表哥稱呼慣了。”
皇上略一擺手,“只不過是稱呼罷了,無妨,叫慣了什麼便是什麼吧,反正馬上就要改的。康路,趕緊爲大皇子準備一身衣裳……”
康路應允著,已經從身後的小太監手中接過一身行頭,“奴才已經備好了,大皇子請。”說著,前後腳走進了泰和殿偏廳,先帶著夏明遠去了一旁的小室更衣。
上官則跟在皇上身後進了偏殿的內室。
惠仁安靜的躺在暖榻上,一旁守候著太后和雲錦,見皇上來了,雲錦連忙就要行大禮,卻被皇上做的噤聲動作給停住了,“免了虛禮了,你母后身體可好?”
這一句母后,叫的周遭人都愣住了,太后突然一笑,“雲錦,你父皇在問你話呢,多大個人了,還這麼不懂規矩。”
雲錦一愣,這才緩過神來,連忙躬身壓低聲音道,“回父皇,母后剛剛服用過太醫的藥,剛剛醒轉過來,說身子已經好多了,不那麼痛了,適才剛剛睡下。”
“恩,那就好,暫且不要打擾她,就讓她好好休息吧
。”皇上一邊說著,目光卻絲毫沒從惠仁的臉上移開。剛剛在冷宮門口雖看得真切,可如今再瞧著仍讓人無法置信,十多年過去了,惠仁不僅容顏不老,反倒比十多年前更具韻味,不由得,皇上的眼光便全然被吸引了過來。
上官出宮的時候,夏明遠主動請纓屏退了一干人等,獨自陪著上官走出了泰和殿,卻沒有走出宮的道路而是來到了天牢。
站在天牢的門口,獄卒們一見面前兩人,皆不敢攔阻,低著頭便將門打開了。
上官腳步放的很慢,“你們兄弟倆的事情需要解決,爲何帶著我來?”
夏明遠微微一笑,“果然瞞不過你的眼睛,二皇子我今日勢必要見,不過要跟你一起見。”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天牢的特殊牢門口,透過欄桿望進去,只見牆角深處,一個佝僂著的身影正擺弄著腳鐐,彷彿孩童在戲耍著喜歡的玩具,聽到門口這邊有聲音,二皇子突然擡頭瞧過來,待反應過來門口站著的居然是夏明遠時,他猛地從地上竄了起來,卻因爲腳鐐的作用不能移動而重重又摔倒在了地上,吃了一個大大的狗吃屎。
上官和夏明遠就靜靜的站在牢門口瞧著,不聲不響,彷彿在觀賞著一隻被關在牢籠裡的憤怒的雄獅,任憑他怎樣嚎叫,怒吼,門外的兩人都不眨一下眼睛。
良久,夏明遠忽然蹲下了身子,俯瞰著在地面上撓抓著拼命要爬過來的二皇子,嘲諷一笑,“二弟,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曾幾何時你派人追殺我,今日我卻站在這裡看你嚎啕痛哭,原來站在高處的感覺是這樣的,我今日還真是感受到了。”
二皇子全然愣住了,一雙迸發著怒火的眸子從夏明遠的身上轉移到上官的身上,“夏明遠,你這個雜種,你不要高興的太早,江山和美人終究不能權衡,總有一天你會爲今天的行爲而後悔的!我在下邊等著你,等著你!”
夏明遠面上仍笑著,彷彿壓根沒聽到二皇子的咒罵與不知所謂,剛要開口說什麼,卻被一旁上官拉住了手,上官抿了抿脣,突然上前一步,柔聲細語道,“太子殿下,哦,不對,現在應該喚做二皇子了,也不對,你剛剛被驅逐出皇族譜,罷了,稱呼什麼的已然不重要,這裡有吃有喝,還有蟲鼠相伴,比起西疆的天牢生活,堪比天上仙境,你就好好享受吧,三日過後便可以擺脫這裡的一切,下地獄了。哦忘了告訴你,原本是定在十日後行刑的,但皇上中途改了奏摺,毫不猶豫的決定提前送你上西天,除此之外,託你的福,冷宮裡死去那些廢妃的屍體已然被擡了出來,現在那裡宛然是韓氏的單間了,皇宮裡的奴才這麼多年承蒙韓氏的照顧,自然會惦念她的恩德,‘好好’照顧她在冷宮的下半輩子,你就安心的走吧……”
上官羅漪的這番話一說,剛剛還呼嚎著的二皇子頓時便沒了聲音,兩隻眼睛也絕望的彷彿死目,整個人僵硬的幾乎沒了動作。
夏明遠得意一笑,扶住上官的肩膀將她摟在了懷裡,“行了,該說的話咱們也傳達了,走吧,我送你出宮。”兩人瀟灑轉身,很快消失在了天牢中。獨留下天牢裡,稻草上一個黯然失神的身影以及如孩童般嚶嚶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