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阮琦的事,阮酥藉口安慰家人,特向頤德太后告了假,頤德太后當下允準,她雖不喜阮家,但對阮酥的看法已全然改變,特別聽說了阮家此前待阮酥的種種不善之舉後,更覺得她的心機也是出於自保,如今她在阮家危難之際還能不計前嫌,可見有容人之大量,倒不是個小家子氣的女子。
阮酥前來請辭時,頤德太后輕輕撥了撥浮茶,狀似不經(jīng)意地道。
“聽說你大哥阮琦此次涉及的貪款不過七千兩白銀,胃口倒不算大,哀家知道,他乃是你們阮家唯一的嫡子,你若想爲他討個情,哀家可以替你在皇上面前說幾句話,從輕發(fā)落。”
阮酥垂眸道。
“謝太后恩典,對於手握重權的貪官污吏來說,七千兩白銀自是九牛一毛,但我大哥不過一個六品司庫,這筆貪款已是不小,何況這些銀子,每一筆都是剋扣戍邊軍士的軍餉糧草所得,性質惡劣,實在罪不可恕,於情於理,阮酥都不敢討情。”
頤德太后注視她半晌,點點頭。
“好孩子,放心去吧!你祖母年邁,嫡母過世,大嫂此時定是力不從心,家務只怕沒人料理,哀家暫且許你一月的假,待你大哥的事塵埃落定,再回宮來!”
阮酥俯身叩首,她非常瞭解頤德太后,她年輕時雖然參政,但卻十分忌憚別的女子如法炮製,因此比起時常提攜家族的陳妃,她更喜歡對政事不聞不問的良妃和皇后,從頤德太后滿意的表情裡,阮酥更認定她方纔的話不過是出於考驗,她若當真,便是不識擡舉了。
剛下馬車,阮酥便留意到阮府門口不遠處停著一頂藍色官轎,錦州青鍛的質地和祥雲(yún)暗紋,乃是朝廷三品大員的制式,由此她已猜出來者是誰,只是不明白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還來這裡做什麼。
見阮酥停下腳步,四個轎伕擡起轎子走了過來,轎簾掀起,果然露出一張俊秀無雙的臉來,阮酥脣角不由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真是稀客啊!印大人,要進府中小坐麼?家父也許久未曾與大人敘舊了。”
印墨寒絲毫不惱,他看她的目光中透著冷峭,面容上確實溫和可親的微笑。
“不必客氣,聽說酥兒你今日回家,我路經(jīng)貴府便順道來看看你,對了,前幾日我?guī)е锕媚锊靡拢步o你選了兩身衣裳,不知可否合酥兒的意思?”
說著,他微擡下巴,便有隨從捧著兩隻包裝精緻的禮盒上前,半跪在阮酥面前。
阮酥微微皺眉。
“印墨寒,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以爲到了如今,兩人已經(jīng)勢同水火,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所以本該恨她入骨的印墨寒,依舊對她做出這種溫存有佳的姿態(tài),著實讓人反胃。
印墨寒整個人隱在轎內,他笑了笑,俊美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鷙的投影。
“這話問得奇怪,你我既是未婚夫妻,我贈你錦衣自是情理之中……”
他擡眸,雙眼定在阮酥臉上,將那張讓他愛恨交加的臉深深地印入瞳仁,語氣突然變得狠厲。
“阮酥,你想和玄洛那閹人雙宿雙飛是嗎?可惜我是不會讓你如願的,無論阮家落到怎麼樣的地步,我還是會娶你,你生,我要你日夜跪在我母親靈位前懺悔贖罪,你死,我也要將你葬進印家祖墳,永世不得翻身。”
那雙清冽的眸子,已經(jīng)染上濃濃的
仇恨,變得扭曲冷酷,阮酥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剛剛重生的自己,她淡淡道。
“印墨寒,你瘋了。”
印墨寒一笑,放下轎簾,他的隨從見狀,硬將那兩隻禮盒塞給阮酥身邊的小丫鬟,阮酥目送那頂藍色官轎遠去,冷嗤一聲,小丫鬟抱著盒子,手足無措地望著阮酥。
“小姐,這……”
“扔了。”
阮酥沒有理會印墨寒的挑釁,因爲阮琦的事,阮家上下正亂做一團,儘管阮琦不爭氣,但作爲唯一的嫡子,阮風亭自是傾盡全力相救,他打聽到大理寺卿何湛很喜歡收藏太湖石,便著人花五千兩銀子從江南購得一座“仙翁望月”,大費周折運至京城送到何湛府上,沒想到對方連門都不肯開,阮風亭一方面氣得半死,一方面又毫無辦法,樑太君也動用她在命婦中的人脈,四處託關係打典,卻都是石沉大海。
一家子焦頭爛額地忙活著營救阮琦,哪知都是一無所獲,這讓才五十不到,原本正精神矍鑠的阮風亭一下子蒼老了不少,他頹喪地道。
“這真是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想當年我阮家春風得意時,無論是大理寺還是吏部,多少都要給我?guī)追直∶妫@才幾年,竟落魄至此了……”
樑太君嘆息不已,萬靈素默然垂淚,圈地之事雖然最後只是降職罰俸,但嘉靖帝疏離阮風亭的意思已經(jīng)表露得十分明顯,甚至私下暗示他已經(jīng)到了告老的年紀,所以阮風亭近來一直惶恐戰(zhàn)兢,兒子卻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事,真是雪上加霜。
“父親在嘆什麼氣?”
輕悠的聲音飄入大廳,阮家上下的眼睛都驀然亮了,曾幾何時,這個被他們視作喪門星的嫡女已經(jīng)成了阮家的救命稻草,似乎只要她肯想辦法,事情總是有轉圜的餘地。
阮風亭已經(jīng)忘記了家長和父親的威嚴,滿懷期望地迎上前來,急切地道。
“你怎麼現(xiàn)在纔回來!你大哥的案子再過幾日便要定罪了!你還不趕緊去求求玄洛,或是求求太子!不管是誰,只要能救你大哥,都要想盡一切辦法!”
阮酥冷眼看著自己這個父親,他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如何對待女兒的,索取卻每每如此理所當然。
“我已經(jīng)見過太子,聽他的意思,是不打算淌這趟渾水了,畢竟有五皇子在一邊虎視眈眈,爲了區(qū)區(qū)沒落的阮家,太子犯不著落人口舌。”
阮風亭頹喪地後退一步。
“那可怎麼辦?陛下如今已有了讓爲父告老的念頭,若琦兒再被流放,咱們阮家可就徹底完了!”
想到這百年的富貴基業(yè)就要毀於一旦,阮風亭發(fā)自內心地恐懼。
“父親放心吧!陛下一時還不會動父親,他確實厭惡您的貪婪庸碌,他內心自是想扶持印墨寒代替您的,但印墨寒年輕歷淺,若現(xiàn)在就提攜他和白展那老頭子平起平坐,恐怕會拔苗助長,難以服衆(zhòng),所以在印墨寒積累足夠的威望之前,你都暫時是安全的,陛下給父親的暗示,不過是讓您提前有個心理準備罷了。”
不知爲何,明明是個女子,她的話卻分外有說服力,竟讓阮風亭放心不少,但想到尚在獄中的兒子,阮風亭又是憂愁不已。
“就算如此,那你大哥的事,你總得想個辦法吧?難道你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看來偏心的親爹從來沒有考慮過女兒的難處,真是予取予
求成了習慣,若不是留著阮琦還有用,阮酥倒是不在乎他的死活。
“死當然不至於的,但大哥的罪狀,條條都有確鑿的證據(jù),父親若妄想大哥還能官復原職,那簡直是笑話了,當然……若能戴罪立功,倒也還有翻身的機會。”
昏暗的牢房,到處都是潮溼黴爛的腐臭味,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阮琦,這輩子從未如此落魄過。
半個月未能洗澡,身上甚至都生了蝨子,況且那混雜著老鼠屎飯食,他一看就想吐,根本不屑碰上一碰,所以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只是這種貴公子的矯情,終究抵不過飢餓,所以當一雙鵝黃繡鞋踏入牢房,出現(xiàn)在他眼底時,他正抱著一碗冷飯狼吞虎嚥。
“唉,大哥這般形容,真是可憐啊!”
阮琦擡頭,纖塵不染的織錦披風下,阮酥那張憐憫與冷漠的眼居高臨下注視著他,憤恨與屈辱瞬間充滿了阮琦的內心,他丟開那隻破碗,冷冷地看著她。
“阮酥,你這個心腸歹毒的丫頭,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他站起來,想要在這個嫡妹面前儘量保持一絲尊嚴,卻猛地發(fā)現(xiàn)她身邊,還有另一個人,正是被他冷落許久的結髮妻子萬靈素,一時怒氣便上來了。
“我已經(jīng)被關在這鬼地方那麼久了,你怎麼還沒想到辦法?將軍府不是能耐得很嗎?怎麼關鍵時刻全做了縮頭烏龜!我娶你究竟有什麼用!”
如出一轍的口吻,如出一轍的厚顏無恥,這就是阮家的男人,難怪萬家看不上他。
萬靈素也氣上心頭,都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僅不知反省,還一味地只會遷怒,但自幼對錶哥的憧憬愛慕,讓她還是狠不下心對他置之不理,見這曾經(jīng)玉樹臨風的丈夫,鬼不似鬼人不成人,怨氣也化作了揪心的疼痛。
“夫君,你便少埋怨兩句吧!我和大妹妹此來,便是爲了救你,你若想盡快脫出牢籠重見天日,便乖乖聽大妹妹安排纔是!”
阮琦到底不是什麼寧死不屈的有志之士,雖然與阮酥有殺母之仇,但在自己的命運面前,他很快就妥協(xié)了,他已經(jīng)受夠了這種非人的境遇,只想儘快重回富貴鄉(xiāng)。
他猛地握住鐵欄桿,換上驚喜又諂媚的笑容。
“真的?大妹妹,我就知道大哥縱有千般不是,你也不會不顧手足之情的,你是不是已經(jīng)求了玄洛?或者是太子?大理寺是不是不會定我的罪了?我還能不能官復原職?”
阮酥徹底被阮琦的無恥震驚了,她退後一步,不讓他碰到自己一片衣角,嫌惡地道。
“大哥也是爲官兩載的人了,怎麼還會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你想翻身,我確實是有一計,但那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若你還想依靠裙帶關係全身而退,恕我無能爲力,你還是安心待在此地吧!”
阮琦聽了,不由大失所望,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次確實是栽了,但他還是覺得只要阮酥願意,神通廣大的她還是能讓自己安然無恙的,他心中雖然憤恨,但也明白不能得罪這個救星,只好點頭道。
“大妹妹說得是,你肯想辦法,大哥已經(jīng)很感動了,你且說來我聽聽!”
阮酥這才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丟給他。
“你照著這裡頭的內容寫一封血書,何湛已經(jīng)收了父親的太湖石,自會替你轉呈給皇上,至於事情能不能成,便看你有沒有臥薪嚐膽的決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