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一郎勉強起身。倒是周二吩咐周四送他們出去。周四板著臉,像是不情不愿,眼睛里卻有笑意盈盈。只是一直送到門口,也沒等來嘉敏夸贊周二,忍不住提醒道:“我二哥棋藝不錯罷?”
嘉敏:……
嘉敏忍不住真誠地回答他:“你箭術也不錯,真的。”
周四:……
洛陽的小娘子真是太不可愛了,特別是能和那個小賊混到一處去的小娘子!
出了半山亭,陽光一下子又滿得溢了出來。嘉敏長長出了一口氣。周二倒是個妙人,風度氣度都好。也不怪崔七娘死心塌地——畢竟她沒有見過澹臺如愿,不知道澹臺如愿的好,無從比較。崔十一郎卻教人大失所望。不善言辭也就罷了,有人訥于言而敏于行。行事小氣心胸狹窄輸不起,卻是男人的大忌。可惜了謝云然……只是這種事,謝云然不先開口,嘉敏也不方便多話。
悶頭爬了半天的山。漸漸就到山頂。山頂桃花林果然燦若云霞。只是經了半山亭那一遭,謝云然是全然沒有了興致,嘉敏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曲蓮幾個在外頭等著,她和謝云然好隨便走走。
沒了侍婢在側,謝云然方才低聲道:“多謝三娘子了。”
嘉敏“哎”了一聲。
“三娘子也有所聽聞罷,”謝云然澀然微笑道:“崔十一郎——”
嘉敏偏頭看她,杏子色淺,站在桃花樹下,風過去,粉白的花瓣紛紛,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論眉目,謝云然不如鄭笑薇嬌媚,不如于櫻雪光艷,也不像李家姐妹溫婉。但是以氣度論,實在無人能出其右。
氣度這種東西,大約確實須得書香門第、百年世家的底氣,方才熬制得出來。它不像酒香凜冽,銳氣襲人,不像清水淺淡,淡得沒滋沒味,也不是酪漿,濃得化不開……也許是茶?初嘗澀,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還無,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愛的東西,嘉敏想。
恍惚記得時人有書,提到前朝,也謝家有個女子,能詩,能書,能清談。當時有人問及她與另外一個備受贊賞的張姓女子孰強孰弱。時有比丘尼,出入貴人府邸,見過這兩位姑娘,回答說:“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張姓女子就是顧家婦。
謝云然也姓謝,也許是一脈相承。
嘉敏久久不語,也不說話,也不走,謝云然心里多少有些著慌,連喚幾聲:“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敏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軟,微涼:“我想起一句詩。”
“嗯?”
“……未若柳絮因風起。”嘉敏慢慢念書這七個字,也覺唇齒生香。
那還沒到謝家鼎盛的時候,謝安還在東山養望,謝玄還沒有在淝水一戰成名。有天下雪,謝安帶子侄賞雪,出考題問:“白雪紛紛何所似?”謝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時卻都應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強接道:“撒鹽空中差可擬。”
把雪比作鹽,不是不好,但是誰會沒事把鹽往空中撒呢,有其形,不得其意,謝安不置可否。
這時候謝家女說:“未若柳絮因風起。”
柳絮白如雪,輕如雪,每到春來,漫天飛舞,也如雪。謝安因此大笑,拊掌,顧盼怡然。
謝云然是謝家之后,自然知道這個典故,也知道嘉敏提起這段典故,絕不是因為驚艷那位謝家女子的才華,而是想說她之后的婚姻。她比嘉敏更熟悉謝家事,自然知道她這位祖姑閨名道韞。
在南朝,王謝并稱,有近百年,往來婚姻,不可勝數。謝道韞嫁給王家二郎,算得上門當戶對,并不委屈。
但是要說郎才女貌,謝道韞無疑是委屈的。叔父謝安見她悶悶不樂,曾經問過她緣故,她回答說:“一門叔父,有阿大、中郎,從兄弟有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底下,還有王郎這樣的庸才。”
嘉敏言下之意,是以她比謝道韞,嘆息崔十一郎不是良配。
其實嘉敏想說的,還不是謝道韞此時的抱怨,而是后來亂起,王家子上不能衛國,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謝道韞一介弱女子,到年老力衰,還須得直面賊子的長刀。嘉敏推測過崔十一郎后來的結局,從他的心性看,怕是不會比王家子強到哪里去。如果這一世,戰亂如期,恐怕他沒有庇護家小的本事。
想到這里,嘉敏忍不住問:“……定了么?”
“差不多定了。”
“還……能改么?”
謝云然低聲道:“之前……我已經拒過一次。”
她說的是宮里的牡丹。即便人才出眾,又深得長輩器重,也不等于可以無限次任性。謝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畢竟是大家,知禮,不會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夠用了。”
但是琴瑟和鳴……怕是難了。
嘉敏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那天和她說的話,她說“我聽說金谷園里,有過一個叫綠珠的歌姬,姿容絕世”,她說“我小的時候,家里曾經收留過一個老嫗,很老很老了,皺紋爬在臉上,就和蜘蛛網一樣,但是身段還輕盈苗條”,然后她請她為她吹那支曲子,曲子里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大多數人,其實是沒有選擇的。譬如綠珠,譬如那個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們最好的年華里,誰知道發生過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命運的隨波逐流,轉瞬春光換了暮色,總是悲戚時多,歡喜時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歡喜,有什么錯。
她只是碰到了一個人,她只是想要歡喜得久一點,那也許是不合規矩,也許并沒有天長地久,但是也好過一生,郁郁終老,譬如謝道韞。與謝道韞比起來,卓文君未嘗不好,哪怕最后反目呢。
難道謝道韞這樣委屈自己,就算是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了——不不不,謝道韞還是一個人老去的,王家子死于戰亂,在那之后,謝道韞還活了很多年,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兒子孫子,也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外孫,相依為命。
所以如果不是有之后……不不不,如果不是蕭南無意,她前世所做的努力,雖然是個笑話,也不算全是過錯。
嘉敏嘆了口氣。只能往好處想,如果沒有戰亂,就算不好,也能勉強度日,勉強到老,謝道韞和王家子可以,謝云然和崔十一郎,自然也可以。總好過落進皇宮里,在皇帝與太后之間,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崔家子雖然不出色,但是崔家大族,興許足以庇護。平庸有平庸的好,木秀于林,有風摧之。
正要開口說話,忽聽得桃林深處,少女嬌嗔:“……你就哄我罷,難不成你和三姑就當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沒有?”
這少女的聲音恁地耳熟。
嘉敏和謝云然幾乎是同時止住了腳步:聽人陰私,可不是君子所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
卻聽得里間年輕男子的聲音,懶洋洋地道:“你又胡想了。”
這聲音卻耳生。
“我胡想!”少女吃吃笑了起來:“你偷看三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倒是說說,她到底哪點比我強,是腰比我細呢,還是……”聲音漸漸就低下去,像是每個字里,都藏了無數的小鉤子,勾出紅鸞帳,合歡散,媚眼如絲。
嘉敏和謝云然哪里敢聽,奈何一字一句都往耳朵里鉆,捂都捂不住,雙頰不免發起燒來,滾燙。腳下不覺就失了分寸,猛然間,“咔擦”一下,雙雙花容失色。緊接著少女驚呼,年輕男子的喝問聲:“誰!”
嘉敏和謝云然對看一眼,目中都是驚惶。
謝云然拉了嘉敏一把,嘉敏也反應過來,雙雙閃身到粗大的樹身之后。也幸得花開繁密,嘉敏和謝云然穿的衣裳顏色都淺,顏色近花,不容易被看出來。只是驚魂未定。嘉敏撫著心口做了個好險的手勢。
謝云然咬唇點點頭,從花葉間看出去,林中空無一人,只有零星的花瓣,紛紛地落在地上。
又過了片刻,方才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