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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上車,嘉敏都還有點沒回過神來。
她說“如果我說要呢”,不過是一時沖動——除非對方邀請,不然哪里好隨意上門。何況宴請蕭南的,還不知道是什么人物,有什么目的。
不想蕭南一口應承了,倒教她不好反口。
手忙腳亂換了衣裳出門,上車,再問去誰府上,蕭南只管笑而不語,或顧左右而言他,嘉敏恨得牙癢癢,也是無可奈何。
車行往西,走了有大半個時辰,漸漸人煙稀少,房屋疏落。嘉敏頻頻往外看,忽地反應過來:“是安將軍?”
蕭南拊掌笑道:“看來還是不傻。”
嘉敏:……
嘉敏知道他圖謀安溪,安溪未見得就一無所知,雙方拼的算計。她如今立場不同,他怎么敢帶她赴宴——就不怕她壞了他的好事?心里這樣想,車已經漸漸近了江淮軍營的勢力范圍。
安溪遠迎而來,才說了“殿下千秋”,卻見蕭南轉身去,扶出一個紅衣少女。那少女戴了淺茶色帷幕,厚紗遮顏,只覺身形窈窕——便知道是蘭陵公主了。不由握拳在唇邊輕咳一聲,似笑非笑。
蕭南面不改色,誠懇說道:“某不敢有辭將軍厚意。我娘子也是將門出身,聽聞江淮軍軍容整齊,特求了我同來,還請將軍……不吝賜教。”
跟安溪前來迎客的一眾建安軍將領看見有女子隨行已經是吃了一驚,再聽到建安王這等言語,更是目瞪口呆:雖然軍中并無忌諱,但也一向少有女子前來,何況蘭陵公主這等金枝玉葉。
一時有人喜,有人不喜:江淮軍并非他燕朝兵馬,蘭陵公主縱然身份高貴,也沒個把軍營當市集逛的道理。
喜的是雖然之前建安王救了安溪,大有恩于江淮軍,但是建安王對于金陵的狼子野心,也是朝野共識,不料成親之后懼內至此,恐怕從此之后,會安心留在洛陽做他燕朝女婿也未可知。
江淮軍兵源駁雜,大多出身寒門,身份不是太高,所以這當口竟有不少人心思已經轉回到江東,與鄉鄰吹噓:“洛陽啊、不就那樣兒么,比咱們金陵大一點,四四方方……城墻砌得不錯。”
“皇帝還與我們并肩作戰呢。”
想想落魄到金陵來的皇帝也沒有什么好吹的:“還有公主呢!”深閨中的公主,可就不是人人都能見得到了,定然會有人問:“公主長得怎么樣?”
公主長什么樣呢,到洛陽這么些時日,貴人也見過好些,也知道不能冒犯,拿余光看,只能看見厚紗一角,飄飄蕩蕩……呔!其實不用看,光建安王這模樣兒,他的娘子,能難看到哪里去,自然是美若天仙了。
安溪只是微笑:“建安王新婚燕爾,是本將強人所難了。”
私心里卻想,南平王雖然將兵,要說到將門,恐怕還差些火候。至于軍容、賜教云云,多半不過是建安王帶娘子同行的借口。看來這門婚事雖然是元明修強賜,恐怕建安王心里也是愿意的。
可惜了……蘇娘子。
一面想,一面側身往里讓:“王爺、王妃請!”
嘉敏微微抬眸,一眼望去,但見將士執戈而立,分列于氈毯兩側,直達大營。她猜安溪宴請是為前日在宋王府中“暴斃”以及次日江淮軍圍府之事,道謝與道歉兼而有之,所以這樣隆重。
又想道:經此一役,元明修與江淮軍已經是撕破面皮,江淮軍這幾日就該有動作了吧。
一行數人進帳,分主賓落座。
安溪親執酒壺,從蕭南、嘉敏到一眾屬將,杯中盡數斟滿,蕭南與嘉敏也就罷了,一眾屬將無不受寵若驚。
末了放下酒壺,沖著南邊舉杯道:“這次我江淮軍上下能僥幸不受蒙蔽,實在有賴祖上恩德,這杯敬我主圣上!”
仰首一飲而盡。
一眾屬將自然轟然應諾:“敬我主圣上!”各自飲盡。安溪目光炯炯看住蕭南——蘭陵公主也就罷了,這一杯,他是逼蕭南表態。嘉敏知道自己是個不要緊的人物,沾沾唇就放下了。
蕭南一笑,并沒有多少為難的意思,也舉杯向南,祝禱道:“皇叔萬年!”這是句真心話,他得活得久一點,不到沒等他回到金陵就急吼吼地死了,那他這半生如何了局——瞬間想起李十一郎。
見他如此,安溪卻是放了心,還好這位對陛下仍有敬意,不然,便是他對江淮軍上下有恩,對他有恩,也終容不得他。
安溪斟第二杯酒,這回是向蕭南,舉杯道:“敬建安王救我江淮軍于水火!”
仍仰首飲盡。
蕭南笑道:“安將軍言重了。”
安溪第三杯仍是向著蕭南:“這杯謝建安王救我性命。”圣上比江淮軍重要,江淮軍比他的性命重要。
這回蕭南受了,陪飲一杯。
安溪再斟第四杯,卻轉向對嘉敏道:“擾了王妃的婚宴,王妃恕罪!”
嘉敏:……
蕭南手快,已經為她斟了半杯。
嘉敏瞪他一眼,蕭南只是笑。這眉目傳情落在安溪一干人眼中,無不想道:建安王對這位王妃真是寵愛非常。嘉敏原待再沾沾唇意思意思了事,偏蕭南只給斟了半杯,不得不飲盡了。
酒意入腸,面上便添一分顏色,雖然隔著厚紗原看不到什么,蕭南的笑意仍盈盈浮上眸光。
安溪忍不住再咳了一聲。他有點掛念江東的嬌妻弱子了。他成親早,嬌兒已有五六歲,不對,到今年春,該吃七歲的飯了。雖然說大丈夫建功立業,不以妻子為念,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其實建安王這樣也好。如在金陵,以他的身份,就免不了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沒的污了清雅。就留在洛陽,以他的人才,燕朝雖不能重用,但是娶了蘭陵公主,便可保富貴終身。
如此,也算不負了先、先太子。
這轉念間,右首副將岳同起身,安溪目光一撩,不動如山。
岳同對著蕭南與嘉敏跪拜下去,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岳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建安王、王妃恕罪。”
嘉敏看了蕭南一眼,蕭南低聲道:“這位岳將軍受了姜主簿蠱惑……”又提高聲音道:“岳將軍不必如此。”
岳同道:“……但是小人還有一事不明,想向建安王請教。”
嘉敏:……
“給我滾出去!”安溪怒道,“建安王何等身份,是你能質問的!”
莫說蕭南了,就是嘉敏都能看出這怒有多假——要換了她爹在此,早就抽刀了,不見血不能善了,哪里還能端坐不動。心里不由疑惑起來:蕭南圖謀江淮軍不假,但是這次救了安溪也是真。要細算起來,蕭南這一手已經是近乎陽謀,元明修才是明火執仗來搶,難道安溪想一箭雙雕?
那豈非親者痛、仇者快?
蕭南卻只搖頭道:“安將軍息怒。我猜岳將軍想問的話,江淮軍上下想問的不少。我父子不容于江東,客居洛陽十余年,幾代燕主待我父子不薄,我父得以尚公主,我亦得以尚公主,我父親得到王爵,我得以襲爵,安將軍與燕主有隙,于情于理,是我該報答燕主恩情的時候到了。”
他到洛陽其實不過幾年,算上他父親,方才說得上十余年。但是這樣含混說來,人不經細想,第一個念頭都是:建安王離開金陵竟然有這么久了;
自然而然衍生出第二個念頭:都已經這么久了,還回得去么?便回得去,還能染指大位么?當初忠于他父子的人,這么多年過去,還能有幾個,又還能有幾個留在中樞,或手握重兵?
“……但是我沒有。”蕭南淡淡地道,“如今宮里那位不值得我效忠,這是其一;諸位雖與我非親非故,卻是我江淮子弟,我不忍諸位認賊作父,這是其二。不知道這樣,能不能釋岳將軍心中之疑。”
岳同怔了一下,再磕了三個響頭,滿面羞慚道:“小人不敢質疑建安王,小人原不過是想問,既然建安王已經拿到了燕主謀害我安將軍的證據,為什么不當場揭露出來,反而代為遮掩?”
蕭南“唔”了一聲,卻沒有作答,反而看了安溪一眼。
安溪賠笑道:“這小子沒見識,讓建安王見笑了。”轉頭對岳同喝道:“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著殺殺殺,叫你多讀點書就和要你的命一樣!也不想想,咱們走了就走了,建安王在洛陽還要過日子……”
“其實話不能這么說,”嘉敏忽然出聲,把滿帳男人都唬了一跳:他們原想著這位公主不過是來做個花瓶的,誰成想花瓶還能說話,“蕭郎固然不便把朝廷得罪死了,江淮軍的糧餉,恐怕也還是要從我那十九兄手里拿吧。”言下之意,蕭南沒當場撕了元明修的臉是為諸位好,諸位可不要不領情。
安溪繞了這么大一彎子,說到底是想逼蕭南應諾不南下,所以嘉敏這句話出來,不由自主皺了皺眉,而他沒留意的是,蕭南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三娘抓住他的把柄了——江淮軍缺糧,這不是安溪的事,是他蕭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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