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剛剛才開春不久,沈父就病體沉疴,而且一天不如一天。
這天是周末,沈慈和周皓川,及沈志和王芬一家人按例圍在沈父的病床前。
可沈父眼中卻唯有沈慈一人。
“阿慈,阿慈啊,我,我……”沈父咳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道,“阿慈啊……我,我對不起你啊!”
沈慈默了一默,才道,“爸你說什么!”
沈父看著女兒,緩緩地說道,“我對不住你,我和你媽都對不住你……當年自二丫出生以后,你媽怪你是個女孩兒,開壞了頭,所以……唉,我竟也由著她刻薄你。阿慈,爸爸真是對不起你……”
屋里一片寂靜。
沈父繼續說道,“一晃眼啊就過了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爭氣,給我和你媽在鎮上買了房子,又幫我提前辦了病退,后來我和你媽也過不上好日子……就是你媽死了以后,也全靠著你和皓川照顧我,阿慈啊,你爸爸也快死啦!你,你還恨不恨爸爸?”
沈慈有些發怔。
她……恨過爸爸嗎?
恨,恨過的。
特別在前世走投無路之下的情況下,家人在她最需要關心和幫助的時候,她被親生父親親手推出了家門……她怎么能不恨?
但現在不恨了。
因為今生的她,再也沒有指望過能從父母兄弟這里汲取到任何親情。
所以她也只把這份親情轉化為面子情。
既然不指望回報,所以也不會付出太多……相對應的,她也就不在乎了。
沈父繼續低聲說道,“我和你媽結婚沒多久,你媽就懷了你,你出生以后,你媽又懷了二丫……二丫出生以后,我把二丫送到了福利院,你媽心里頭不好過,就天天跟你奶奶(沈母的婆婆)吵,生生地把你奶奶給氣死了……我也想治一治她,可那個時候你媽又懷了阿志,唉!我們那個年代可不興離婚的,我又念著她跟著我在五年里懷了三胎,也是可憐……”
“所以我一直忍著她,不忍怎么辦呢?要是我跟她離了婚,你和阿志兩個小娃娃怎么辦?我只好忍……但你媽的性子,一不合她的意就尋死尋活的……老實講我跟她過了這么多年,一直到她死了以后,我才覺得我把這日子給過舒坦了……我老了無所謂,只可惜讓你受了這么多年的委屈……是你爸不好,沒本事……”
沈父一口氣說了許多,頓時覺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
但這些話他埋在心里藏了一輩子,這會兒終于說了出來,不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沈慈笑了笑,說道,“爸,你想多了!我恨你做什么,要不是你和我媽生下了我,我哪能活到今天,還成了家生兒育女了呢!你啊,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管養好了身體,以后呢就只擔心每天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要什么,盡管告訴我和阿志……”
沈父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終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沈志也湊了過來,“……就是!爸,你想吃啥直管說唄!”
沈父欣慰地看著站了滿屋的兒女,笑道,“上回元宵節的時候,阿芬整的那湯圓就挺好吃的,這回再給我煮幾個吧……”
沈慈沈志和王芬面面相覷。
吃湯圓?
這可不是個好意頭呢!
畢竟之前沈母就是被湯圓給噎死的。
沈慈略一思忖,道,“成啊,我們也好久沒吃湯圓了,阿芬啊,那就辛苦你了。”
王芬應了一聲,去張羅了。
沈慈就和沈志坐在沈父身邊,開始陪著沈父說起以前一家人住在山上時候的趣事來。
一說起往事,沈父顯得紅光滿面,不但眼神兒亮晶晶的,而且說起話來也是聲若洪鐘的;而且情緒還十分激動,說著說著自個兒一個人也能笑起來。
沈慈忍不住與沈志對望了一眼,心知父親這模樣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回光反照了……
姐弟倆的心里都有些難過。
一家人聊了一會兒的天,王芬端著煮好的湯圓過來了。
王芬也是個肯花心思的人。她在每個碗里都放了五六個湯圓,什么紅薯餡的,花生餡的,黑芝麻餡的,豆沙餡的和栗子餡的湯圓各一個。
沈父極有興致,每個湯圓都要細細地品嘗,每吃完一個湯圓還要發表一下自己的感想……
吃完了湯圓,沈父的精神明顯萎靡了下來,就開始趕人,說他想睡覺。
十年前沈父就提出要搬到養老院去住,不管沈志怎么勸他也不聽;所以沈志只好在鎮上找了家養老院;雖說沈父住進了養老院,但每逢過年過節的,沈志還是會去接了他回來在家里過。
見沈父趕人,眾人只得回去了。
站在養老院門口,沈志抹了把眼淚,說道,“……姐,要不你幫著勸勸爸,讓他跟我回去住吧,他歲數也這么大了,要是有個什么萬一……”
沈慈嘆了一口氣,說道,“他好說話的時候是很好說話,可他拗起來的時候……聽過誰的?”
兩家人在養老院門口分開了,各回各家。
沈慈的情緒有些低落。
周皓川干脆直接把車子開到了小區里的人工湖旁邊。
早春,氣溫仍然很低,但樹木已經感到了春天的氣息,光禿禿的枝頭也開始早冒出了星星點點的嫩綠,看著極清新可人。
溫柔的陽光照在身上,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前的景色其實十分怡人。
“我爸是個老好人,”她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低聲說道,“不管干什么他都想和稀泥……小時候我和我媽吵架了,他就兩頭勸;給我媽做思想工作說我還小,慢慢教就好;然后又跟我說我媽這人沒啥壞心,也是一心為了我好……可他永遠都不懂得怎么處理家庭矛盾……所以把我媽給慣出了一身的壞毛病,神憎鬼厭的……”
周皓川沒說話。
他解開了自己的風衣,脫掉灰色開襟毛衣,然后又把風衣重新穿好;這才把自己的灰色毛衣披在她的身上。
“我不冷,你多穿點兒。”沈慈說道。
他道,“你感冒才好。”
她不再推脫,在他的服侍下穿好了還帶著他體溫的毛衣。
“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指望過他,也沒指望過任何人……哪怕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呢!”她繼續嘮嘮叨叨地說道,“我知道一旦指望了他們,最終還是要失望的……所以還不如斷了這個念想,什么都靠自己呢……可今天看到我爸這樣,我,我……我心里又挺難過的。”
周皓川伸出手臂,讓她靠在自己懷里。
“咱們不要去指責別人的對錯,但求自己問心無愧而已。”他低聲說道。
沈慈窩在他溫暖的懷里,半天沒說話。
她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呢?
但事關生離死別,又豈是這么容易看得開的?
沈慈在他胸前蹭了蹭,聞到了清香的衣物洗滌劑味道,感受到他硬朗的胸膛和連綿不絕的體溫,總算覺得舒服了些。
“哎,你說,我是不是有些……多愁善感啊!”她自嘲地笑了起來。
周皓川來不及回答,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接通電話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臉色頓時一肅。
掛掉電話以后,他緊了緊自己圈住她的那只胳膊,低聲說道,“……阿慈,剛才,養老院打電話過來說,說……”
沈慈愣愣地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的。
“阿慈,人老了,總是要走的,你爸爸快七十了,這是喜喪……”他低聲安慰她道。
可在頃刻之間,沈慈便淚如雨下。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她就是覺得自己和親人之間的感情維系很淡薄;就算父親去世,她也不應該這么難過。
胸口那兒一直在隱隱作痛……
周皓川一直抱著她,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良久,她才小小聲地哭了出來。
周皓川松了一口氣,繼續緊緊地抱著她,并且低下頭,細細密密地吻去她那連綿不絕的淚水……
直到她緩過來以后,他才摟著她站了起來,朝車子那兒走去。
沈父來不及見子女最后一面就去了。
據養老院里的工作人員說,老人一共留了三句話:
阿慈對不起。
阿志要管好阿憶和阿沅(沈志和王芬的女兒)。
把我埋到青山坳去。
姐弟倆在養老院里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沈慈前段時間感冒了,身體剛剛才好,現在又突遭噩耗,整個人的精神頓時不好了。
沈父的喪事兒在老家辦,因為沈慈身體不好,所以所有由她出面的事兒均由周皓川代替;而沈慈則與沈家其他的女眷們呆在一塊兒說著話。
在吊唁會上,沈四嫂安慰沈慈道,“三堂叔都六十九了,這是喜喪……可不許哭太多了!你太傷心的話,老人家會舍不得去……可他要是留了下來,反而還要起反作用,所以咱們該哭喪哭喪,可不興太難過了哈!”
沈慈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陪在一邊的王芬猶豫了一會兒,才悄聲說道,“姐,四嫂,公公遺愿說要埋回青山坳……但婆婆埋在半月灣啊,這,這兩地兒隔得那么遠,那咱公公婆婆不成了牛郎織女了?”
幾個女人對望了一眼。
恐怕這也是沈父抗拒這段婚姻的唯一表示吧?
但這位懦弱內向的老人啊,卻一直等到他去世才有勇氣抗拒……
一直都沒人吱聲。
最后,沈慈才說道,“爸在青山坳上砍了一輩子的樹,以后他想在呆在那兒就呆在那兒吧……”
眾人皆稱是。
沈四嫂又對沈慈說道,“你看看你家皓川,接人待事兒又貼心又體面……我說你啊,嫁了這么好的人,真是好福氣!”
沈慈看著周皓川在遠處忙碌的身影,彎了彎嘴唇。
沈四嫂又道,“小淳一個人在國外還習慣嗎?”
周淳初中一畢業,周皓川就直接讓他出國念書去了;這會兒人在瑞士呢!
沈慈道,“那有什么不習慣的,這孩子從小就被他爸教得像個小大人似的……唉,說起來我也真虧欠皓川和小淳,一直都是他們父子照顧著我,我卻……老是拖后腿。”
“胡說!”沈四嫂嗔道,“有你在,你這小家才齊齊整整,美美滿滿的呢!皓川他這么照顧你,不就想你好好保重身體?說來,有幾個男人能做到皓川這樣兒的啊……就拿你四哥來說吧,這天下了雨,他倒也知道撐把傘去接我。可問題是,你既誠心來我下班兒,好歹也多拿一把傘吧!他倒好,就撐著我家小孫女兒的花傘去了……最后啊,我跟著他一路走回家,好嘛,我倆除了眉毛沒打濕以外,連內褲都濕透了……能擰出好幾把水來!你四哥他倒是有這個心,可辦事不牢靠啊!”
一席話把眾女眷都說笑了。
辦完了沈父的喪事之后,沈慈一直都有些精神不濟。
因此,周皓川再一次把辦公室搬回了家中,開始日夜照顧起她來。
這一天,剛剛接完電話的周皓川,面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沈慈疑惑地問道,“剛誰打電話來?什么事啊?”
他猶豫了半晌,才皺著眉頭答道,“……溫俊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