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中,純白色的飛機劃過湛藍的天空,在機場里緩緩滑落。
出機口人頭攢動,不一會兒,便見晏東霆穿著黑色大衣,風塵仆仆的從里面走了出來,朝等候在機場外的車走去。
坐上車,司機問道:“晏總,要回公司嗎?”
晏東霆靠在椅背上,疲憊的揉了揉眉心,隨口應了一聲。
司機發動車子,將車往東田大廈的方向開去。
陽光透過車窗投射在晏東霆身上,驅散了他身上的霜寒。休息了一會兒,感覺精神稍微恢復了一點,他抬手打開身旁的公文包,將里面的文件抽了出來想要繼續辦公,誰知有樣東西卻掉落在了椅子上。
那是兩張淺黃色的,被折疊成三角形狀的護身符掛墜。
默默將它們拿起來看了一會兒,晏東霆說道:“算了,先去醫院吧。”
“是。”司機應道,轉向朝省立醫院開去。
抵達醫院后,晏東霆下車到外面買了點水果,才轉身朝住院部走去。
推開病房的門時,那個躺在床上的人兒還在香甜的睡著。晏東霆輕聲走了進去,將水果放在桌上后,便站在床前,呆呆的看著那張熟睡的臉。
歲月的打磨令那張臉越發的完美了,眉梢眼角的青澀被成熟取代,恍惚已不是當年自己見過的那副樣子。
晏東霆抬起手按了按平靜無波的胸口。明明一切都還沒變,但看著這樣的顧流光,已經沒有了那種心口灼熱得仿佛要將他整個吞噬的感覺。
流光忘了他,所以連他自己也放棄了嗎?
眼神一黯,晏東霆從口袋里拿出一張護身符掛墜,彎下腰,小心翼翼的給那個人戴上。
手指剛繞過頸脖,那個熟睡著的人像是察覺到什么,倏然醒了過來,隨后抬手猝不及防的給了晏東霆一拳。
晏東霆悶哼一聲,捂著肩膀向后退了兩步。
“你你你你干嘛!”古德指著晏東霆結結巴巴的說道,“我警告你不要趁人之危!”說完驚魂未定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晏東霆剛剛在干什么?難道在偷親他么——摸到胸前有一樣東西,古德立即將它揪了起來,看清那是什么以后,他愣了愣,倏地看向一旁沉默的晏東霆。
“你剛才在給我戴這個?”
晏東霆:“恩。”
古德的心頓時就涌起了一陣道不明的情緒。
“寒山寺求的,保平安的東西,戴著吧。”晏東霆道。
古德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把手中的護身符扔在地上,驚慌地道:“不要不要,我又不迷信,要什么護身符。”
沒有彎腰去撿那個被扔掉的東西,晏東霆握緊雙拳,艱難地問道:“你的身體怎么樣?傷還疼么?”
看到他毫無血色的臉,古德不知怎地有點心虛:“挺好的,一點也不疼,而且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不牢晏總掛心。”
晏東霆說道:“我給你買了你喜歡吃的橘子。”
“我現在不喜歡吃橘子了。”古德說道。
“是嗎?”晏東霆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就放著吧。”
“晏總這么大早來,有什么事嗎?”古德問道。
晏東霆說:“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你,最近工作忙,很久沒來了。”
“哦,您忙您的,我在這挺好。”古德說道。
猶如最陌生的人一樣的對白,令晏東霆徹底泯滅了眼中最后一點光芒。深呼吸一口氣,他拿起公文包,低聲道:“你好好休息。”說完,便轉身像逃一樣的走了出去。
直到確定晏東霆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古德才小心翼翼的翻身下床,彎腰將那枚護身符撿了起來,拿在手上怔怔的看著。
匆匆走出古德的病房,來到電梯前,晏東霆碰上了同樣匆匆從里面走出來的唐謙。
見到他出現在這里,唐謙愣了一下,道:“剛回來的?”
晏東霆道:“恩。”
“你臉色不太好看。”唐謙說道,“趕緊回去休息吧。”說完錯身就要朝辦公室走去。
“唐謙。”晏東霆叫道。
唐謙回過身來,道:“怎么了?我急著去開會呢。”
晏東霆從包里拿出另一道護身符,遞過去,道:“你幫我拿給那個叫古德的學生。”
唐謙看向他手里握著的東西,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我答應過他不去打擾他,你替我代勞吧。”
“你只為他求了?”唐謙抬眼問道。
“給流光和他都求了。”晏東霆苦笑了一下,“不過流光他不要。”
望著晏東霆眼中那幾乎熄滅的光芒,唐謙輕嘆一聲,道:“其實古德今天會來醫院拆石膏,我本來是要去學校接他的,不過我馬上有個緊急會議要開,不知道會開到幾點。不如你去幫我把他接到醫院里來吧,順便……”
看了他掌心的東西一眼,唐謙道:“親自把這個東西給他。”
晏東霆的眼中蹭地又燃起了熾烈的火苗:“好。”
“不過我要給你提個醒,見到他,你千萬不要說什么刺激他的話,也不要做什么多余的動作,明白嗎?”唐謙說道。
晏東霆愣了愣,答道:“好。”
電梯門在面前合上,阻斷了晏東霆那張仿佛在絕境中獲得新生的臉。唐謙沉沉一嘆,轉身朝辦公室走去。
明明就彼此在意,到底又在逞強什么呢?
站在那幢宿舍樓底下,晏東霆仰頭望著其中的一扇窗戶,感覺心臟又再度迅速地跳動起來,上涌的血液直抵眉尖,化成了一抹纏綿不散的溫柔。
兩個多月沒見了,不知道那個男孩現在怎么樣了?脾氣是不是還那樣不好?是不是還像當初那樣的……討厭他?這兩個月以來,他竭力的讓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就是想要讓自己忘記男孩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可他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念頭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熱切起來。
那種滿溢在心的渴望,那種仿佛宿命一樣的糾纏——就好像當初見到顧流光時,一模一樣。
這兩個月里,他一直在想,世界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
而這兩個人,為什么偏偏都讓他碰到了呢?
是命中注定嗎?
樓梯上忽然走下來兩個人,那兩人相互攙扶著,舉止親密。而那個一直對他拒之千里的人臉上,此刻正堆滿了笑意。
那是一份他苦苦追求,卻不曾給予過他的溫柔,卻像是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進了晏東霆心里。
周益攙扶著顧流光,小心翼翼的向樓下走去,嘴里絮絮叨叨的念道:
“說了我們哥幾個陪你一起去拆石膏的,結果你自己一個人又把事情給定了。你這習慣可不太好,干啥總愛把事情憋在心里不和別人說?還有啊你什么時候和那個心理醫生那么好了,他能比哥幾個靠譜么?萬一他把你拐了賣掉怎么辦?現在這破事兒可多得是,你可得給我小心啊。”
顧流光聽著這話,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周益念得他好不耐煩,但聽出了他話里的關心,心里又暖了暖。
這些人,是真心對他好的,不管他到底是誰,不管他脾氣有多么的古怪,依然毫不嫌棄,毫無余力的守著他。
他只希望,這樣的感情永遠都不要變質。
想起些什么,顧流光的臉上的笑容又淡了下來。
這時,周益忽然停下了腳步。顧流光以為他終于罷休了,道:“行了,你回去吧,接下來我自己可以走。”
誰知周益卻奇怪的說:“你不是說來接你的是唐醫生嗎?”
顧流光皺起眉,抬頭道:“什么意思?”
宿舍大門前,停著一輛他最熟悉的黑色轎車,晏東霆站在車前,正緊緊盯著他們,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顧流光心猛的一跳,下意識的將扶著自己的周益推開。
周益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把自己推開的顧流光,卻發現他正深深凝望著對面的那個男人,目光里滿是他讀不懂的深意。
晏東霆身子動了動,邁步朝他們走去。
看到他離自己越來越近,顧流光向后退了一步,不由得繃緊了身子,心臟慌亂地狂跳起來。不等晏東霆說話,他就急忙道:“我說過不許你再來的!”
跟剛才真是截然不同的反應啊。晏東霆不甘心地想。
“我是你的老板,我為什么不能來?”
“現在還不是!”
緊鎖著那雙漆黑的眼眸,晏東霆咬牙道:“從你簽下那份合約開始,我就是。”
顧流光呼吸一窒,登時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話。
“那個……”周益眼看著形式有點不對,剛想開口緩解一下氣氛,晏東霆就忽地朝他看來,目光異常森冷。
“這里有你什么事?”
“你朝我同學擺什么臉色?你以為你是誰?”顧流光怒道。
晏東霆忍著胸中莫名翻騰的妒意,對顧流光說道:“跟我上車。”
顧流光當即就想轉身返回宿舍,誰知卻被晏東霆懶腰抱了起來。拐杖掉落在地,顧流光嚇得臉上血色全無,只能緊緊抓著晏東霆的外套,才勉強沒讓自己摔下去。
“晏東霆,你這個混蛋!”
周益目瞪口呆的看著顧流光被晏東霆塞到了車上,一直到車子開走了都沒有回過神來。
這特么是個啥情況??!
被晏東霆強硬的塞到車里,顧流□□得渾身發抖,一把揪住晏東霆的衣領,紅著眼怒道:“混蛋!你怎么敢在我的同學面前那樣對我!”
晏東霆并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抬起了手,繞到了他脖子后面。
這個姿勢看起來就像是將他抱在懷中,從晏東霆身上傳來的熟悉味道霎時令顧流光僵住了身子。
他又想干什么?
不,無論他要做什么,他都不會讓他得逞的!
正當顧流光考慮著是不是要趁晏東霆動手之前掐死他時,晏東霆就松開了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頸上,顧流光奇怪的低下了頭,發現那里不知什么時候竟多了一道護身符。
晏東霆道:“戴著它,不要摘下來,能保你平安。”
顧流光愣在那里,一時間忘記了該怎么回答。
抬頭仔細看了看顧流光消瘦的臉頰,晏東霆忽而說道。“你瘦了。”
顧流光沉默的別開臉,手指無意識的撫摸著那個護身符。
“一會兒拆完石膏之后,我帶你去補一補。”
這副永遠看似在為他著想,但其實完全不容他拒絕的口吻深深刺痛了顧流光。
“不必,我不需要。”
“你喜歡吃什么?”
“我說不必!”顧流光怒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么自作主張!”
晏東霆愣了一下,“你似乎很了解我?”從在容縣人民醫院的時候開始,這個叫“古德”的青年就表現得十分的了解他,剛才甚至還叫出了他的名字,可他確定自己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這個學生對他表現出的這一切,真的只是因為車禍后的PTSD嗎?
還是說——
有個更荒謬的猜測忽然在晏東霆腦海里一閃而過。
接觸到晏東霆幽深的目光,顧流光心驚膽戰的別過眼。他以為兩個多月不見,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這個人了,可為什么一遇到他依然還是會如此控制不住自己呢?
像是想要證實那個荒謬的念頭,晏東霆不動聲色地問道:“我記得你當初在醫院曾說過,是流光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所以你恨他。但你后來卻原諒他了,為什么?”
顧流光頓了頓,淡淡地道:“事故已經發生了,恨他有用嗎?”
“那么我呢?”晏東霆緊緊鎖著顧流光的雙眼,“我與你無仇無怨,你為什么始終不肯對我和顏悅色?”
顧流光冷笑一聲,嘲諷的看著他:“我倒也想問你,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每次都要對我動手動腳,又是個什么意思?”
晏東霆一怔,倏然想起來時唐謙囑咐過他的話。
——見到他,千萬不要說任何刺激到他的話,也不要做什么多余的動作……
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因為他總是習慣性的把他當成顧流光嗎?
晏東霆抬手疲憊的揉了揉眉心:“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顧流光握緊拳頭,將臉別開,眼角有些酸澀。
“你知道就好。”
縱然他的確想要嘗試把這個人當成一個陌生人,可每一次的交鋒都讓他感覺到筋疲力盡。
陌生人……
胸前的護身符灼熱滾燙,仿佛還帶有那人手心里的溫度
哪有這樣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