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理會周圍的人,路姚挑了個沒人的地方,扯了把椅子坐下了。她大概知道了自己究竟哪里讓聞升不滿意。聞升那句問話讓她敏感地抓到了什么,后來化妝師的無心之語又像是當頭棒喝讓她猛然間發現了自己的問題。不是表演不到位,也不是不夠投入,而是她的演繹沒有走心。
她曾經點醒過馮月,因為她的演技太過生活,她把自己當做了故事里的人,演繹的太過真實而又平淡,沒有了感染力,也沒有張力。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問題。如果說馮月的演繹太過執著于真實,那她的演技就是太過注重于形,而沒有意。
路姚的演技是靠時間淬煉出來的,她上輩子演繹過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角色,她習慣于在鏡頭前面表現出最合適的表情,她也知道什么表情和神態才能讓觀眾的感官被放大,能讓人產生感同身受的錯覺。她曾經為了能完美的表達出自己心中的樣子,而在鏡子前面沒日沒夜的鍛煉,一顰一笑,一抬眸一蹙眉,什么類型的人物需要有什么獨特的神態,有些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有些是在她當配角的時候從大牌身上偷師學到的。
可無論路姚在鏡頭前面表現的多么完美,有一點她卻不能否認。那些她演繹出來的角色,沒有真實地觸碰到她自己的心里。所以她才能總是在導演一喊卡之后就恢復自然,那是因為她能讓自己的神態和動作表達出劇本里那個演員的情緒。但是,只是外在,她自己本身卻沒有太多的觸動感。
在那漫長的演藝歲月中,從沒有一個人覺得路姚這樣表現不妥,因為她的表演讓人驚艷,也讓人震撼,雖然那其中缺少了一絲人氣,可是在鏡頭里看來卻很完美。路姚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她花了那么多時間練出來的演技讓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到走心與否。
很多演員,必勝追求的就是入戲。入戲這件事情,說起來好像很簡單,但是實際卻是很多演員都求而不得的狀態。路姚曾經以為自己能在開拍之后迅速進入狀態是因為她擅長入戲,可經過聞升的提點,她卻不敢這么認為了。她那種也許并不叫入戲,更確切的來說是她那是表演的爆發力。她能引發觀眾的共鳴,卻沒有引發自己內在的共鳴,是因為她沒有把自己當做劇中的人物,她還冷靜地知道自己是個演員,而她在表演。
聞升不滿的也正是這一點,相比起鏡頭前面的美感,聞升更在意演員本身的投入和釋放。所以雖然王迪是個新人,技巧方面也很生澀,但是聞升卻很喜歡他,因為王迪很投入。他經常在停機之后還會怔楞在原地,眼神不自覺地追隨著路姚的身影,是因為他沒辦法迅速的從莊擎的角色中脫離,更是因為他在慢慢入戲。
路姚曾經認為這樣的王迪是因為他還太新,還不會把握自己的情緒,可是事實上卻是她自己夜郎自大了。路姚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把演戲當成了一項技藝,一項用角度、眼神、動作堆積起來的機械化的技藝。她習慣了在拿到劇本之后現在腦海中模擬人物的樣子,賦予她特有的表情動作,然后在鏡子前一點一點地練習,再在鏡頭前完美的演繹。演技被她弄得好像一條流水線的作業,要求精準卻缺乏感情。
路姚低著頭,在腦海中反復回憶起自己之前在其他電視劇中的表現,漸漸地有些低落了起來。她表現出了一個強裝高雅,實則悲傷的皇后娘娘,可是她心底的最深處卻并沒有屬于任何薛蓮生的情緒。她演出了一個沉默甚至讓人覺得沉重的傅凌天,但是她心底也同樣沒有感覺到應該屬于傅凌天的心情。她了解薛蓮生和傅凌天,但是卻感覺不到。也許不該說是感覺不到,而是她并沒有刻意讓自己去融入。所以,哪怕她現在的演技在形上是如何的出眾,但是始終缺少了其中的意,也就是靈魂。
早在宋導的指點下,路姚以為自己的演技已經不遜色于任何人,她甚至在心底有種得意,只是上輩子的傷疤讓她記住了疼,所以她才不斷地提醒自己,也警惕自己再重蹈覆轍。可如今看來,路姚只覺得羞愧,她還是太過于眼高于頂了,如果不是聞升,也許她還沒發現自己的問題。
路姚低著頭無聲地笑了一下,心里的低落漸漸消散,隨之而來的則是慶幸和后怕。還好她遇到了聞升,還好她重生了。宋導打破了桎梏她的藩籬,而聞升則讓她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接下來承了兩位的情,她再沒有改變和進步就說不過去了。她三生有幸遇到的兩位好導演給她掃清了前路,接下來就是她真正浴火重生一飛沖天的時刻了。
接下來,路姚開始在心里沉思,她了解秦悠,對于秦悠的刻畫她也做了很多的功課,可是這些顯然不夠。她需要在心里找到跟秦悠同樣的感覺,這樣,她才能爆發出與秦悠同樣的感情。于是,她想到了聞升問她的那句話,她是否真正的失去過什么。
路姚抬著頭,望著藍天,思緒似乎飄遠飛到了那個好像很遙遠的時光里。
她失去過很多的東西,那些被人所珍視摯愛或者羨慕的。小時候,她失去了父母,那時候的感覺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似乎整個人都是懵的。她記得當時在醫院里,很多人都在哭,大家忙碌地穿梭著,她疑惑地站在走廊里,不知道死到底意味著什么。她沒哭,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在哭,后來她甚至開始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要掉眼淚才不會好像很不一樣,她覺得那些路過她的大人的眼里都帶著她看不懂的情緒,那些情緒讓她不高興。后來,是奶奶抱住了她,奶奶拍著她的后背告訴她不要怕。那時候,她就真的放心下來,因為她還有依靠。
后來,奶奶過世的時候。路姚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撕心裂肺,她沉默地坐著掉眼淚。她的心里很疼,腦袋里總是嗡鳴。她握著奶奶的手,有些茫然,可是她卻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要努力活下去,要掙錢,要過上好日子。這些話,是奶奶經常對她說的,也是在奶奶死后,她堅持要做的。雖然,那段時間很難熬,可是她還有江晨曦。江晨曦在她身邊守候著,默默地支撐著她,在她哭泣的時候,會輕輕地摟著她,拍著她的腦袋告訴她事情總會過去,她還有他。路姚就是這么在江晨曦的陪伴中度過了那段日子,她拒絕江晨曦的幫忙,沒有再讀書,而是靠著自己的努力生活著。
再后來,她連江晨曦都失去了。那一次,她落荒而逃之后,才是真的心里沒有了任何著落。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再在她的身邊扶著她,告訴她不要怕。她很少仔細的回憶著上輩子見到江晨曦和別人走在一起的一幕,因為那感覺太疼了。當時,她哭的像個孩子,心里好像有重要的東西被挖空了,可是卻又不能責怪任何人,她只能懊悔、痛恨自己。是她得意忘形,傷了江晨曦的心,也是她自己丟掉了最重要的東西。不管是事業還是愛情,都是她咎由自取。所以后來,她告訴自己,江晨曦不再屬于她了,她也不能再愛江晨曦。就這樣,暗示著暗示著她似乎就真的把對方當成了一段生命中重要的往事,一個重要的過客。
路姚抬著頭的眼睛里漸漸地蓄滿了淚水,她的心劇烈地疼痛著,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在醫院里,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神色匆匆地大夫,只是身邊沒有了安慰她的奶奶,也沒有了輕拍她的江晨曦,她獨自一人站在原地,茫然失措,不知道前路,也看不到前路。
猛地閉上了眼睛,路姚起身,快步走向了聞升。
她的嗓音有些嘶啞,低著頭,對著聞升說:“導演,我準備好了,可以拍了。”
聞升抬頭看了眼站在身前的路姚,對方的臉上似乎還是掛著冷漠,只是對上路姚疼痛地有些碎裂的眼神,讓他神色一凜,他朝著路姚點了下頭,沒多說話,伸手指揮起攝影組,準備開拍。
周圍的工作人員不明所以,看著打啞謎似的兩人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悶頭聽著導演的指揮各自做好手里的事情。
路姚到了既定位置,做好,她捧著芭蕾舞鞋,眼神透過這雙鞋看到的確實那些一個一個從她身邊離去的人。她甚至沒聽清導演什么時候喊了‘’,只是心里的疼痛再也控制不住似的,她的腦海里完全沒有之前模擬好的,用什么角度對上鏡頭,用蹙眉的表情表達痛苦,心里的唯一想法就是想宣泄出來屬于她的痛苦。
路姚抓緊了手里的鞋,渾身開始了顫動,這種抖動甚至蔓延到了路姚的臉上。她直勾勾地盯著手里的東西,鼻子一鼓一鼓,喘著粗氣,接下來像是喘不上來氣了一樣,她長大嘴巴,使勁的吸氣。
聞升身邊的副導演,看著監視器里的路姚,皺著眉,低聲跟聞升說:“沒眼淚啊,要不要卡……”
還沒說完,就被聞升一個噓聲打斷了,看著聞升皺眉嚴肅的樣子,副導演不敢說話了,而是默默地又看起了監視器。
大概過了十秒鐘,路姚的眼里毫無預兆地滑落下大顆大顆的淚水,她的嗓子里也發出一點不淑女,但是卻讓人不忍聽下去的嘶吼,像是痛到極致從心底發出來的悲鳴一樣。她攥緊了手里的鞋子,把它們放到了胸口,路姚大聲地哭著,額跡甚至泛出了青筋。
這場戲跟路姚之前表演的完全不同,沒有之前演出來的一絲美感,哭的甚至有些丑,可是現場的人卻沒有一個人能移開眼睛,大家都緊緊地盯著跪坐在中央痛苦的路姚,不自覺地滴下了淚來。說不什么感覺,就是心底泛著疼痛,似乎也想起了曾經悲痛的往事一樣,不知不覺地就哭成了一團。
甚至連監視器后面的聞升也落了淚,他掩飾性地咳嗽了一下,舉著喇叭喊了卡,然后宣布這條過了。可是這個宣布顯然沒有讓大家聽進去,所有的人都低頭抽著鼻子,擦著眼淚,比較脆弱的甚至哭出了聲。場地中央的路姚也沒有聽見,她低著頭,還在痛哭著,像是要把自己之前那么多年所有壓抑的負面情緒都發泄出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