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白麪無表情, 也沒有任何反應,腳步甚至有些加快地要進樓裡去。唐軼拉住了他。
陸白臉上微微抖動的肌肉和額頭突出的青筋無一不在表明他認識這個男人,卻在強忍著什麼, 不願與他接觸。
男人走到陸白麪前, 伸出雙手想要觸碰陸白, 卻因爲膽怯又縮了回去, 只說道:“小秋, 你不認識我了嗎?”
陸白把手攥成拳頭,語氣卻很淡然:“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男人上下打量了陸白幾眼, 道:“不可能的,我去醫院問過了, 也看見了你的照片。你看, 你眼睛下面的那顆痣都還在呢?!?
陸白猛地揮開了男人伸向自己臉頰的手, 道:“你真的認錯人了,可能我只是長得比較像吧。”
說完便推開男人。
男人一把拉住他, 有些生氣道:“小秋,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爸,你怎麼能不認我呢?”
原以爲男人是藉故糾纏,在聽到這句話後,唐軼如遭雷擊, 完全呆住了, 這個人, 是陸白的爸爸, 他口中那個早就拋棄了家人的人。
“我爸早就死了!”陸白吼了出來, 雙眼因憤怒而發紅,兇狠道, “我沒有父親?!?
這話讓男人徹底挫敗下來,如一隻老瘦的駱駝,微微躬著身,放低了自己的姿態,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們,可我那個時候也是想出去多掙點錢。現在我不是回來了嗎?我會好好補償你們的?!?
“我們?”陸白的聲音裡帶著幾許悲涼,“哪兒還有我們?”
男人怔住了,身子搖晃了幾下,往後退了兩步,靠在牆邊。他在來找陸白之前就回過老家,知道了妻女早已過世的消息。所以他不顧一切,想盡辦法要找到唯一的兒子,這是他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陸白看見他的反應,只是冷笑了一聲,拉著唐軼上了樓。
剛打開門,男人追了上來,似乎是注意到唐軼和陸白關係親密,便求助地望向他。
唐軼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應對,按理說,男人當年拋棄妻子,陸白是絕不會想和他有什麼聯繫的,只是若狠心把人拒之門外,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心。
“陸白……”唐軼開口之後,又不知道該怎麼勸他。
“陸白?”男人愣了愣,隨即笑了,“對,是我的不是,我忘了你改名字了。我去醫院找你的時候,他們最開始也說沒聽說過你,後來在公示欄裡看見你的照片,才知道你改了名字了?!?
唐軼驚訝地看向陸白,這件事,他竟從來沒跟自己說過。不過想來也可以理解,經歷過失去至親的痛苦之後,他是想要拋卻過去,強迫自己開始新的生活吧。
陸白背對著男人站著,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來道:“唐軼,今天你先回去吧?!?
唐軼知道陸白這是願意和男人談談了,既然自己在這裡不方便,把空間留給他們也是應該的。
他捏捏陸白的手,道:“那有什麼事記得打電話?!?
陸白努力衝他擠出一個笑來,算是答應了。
電梯關上之後,眼見著數字慢慢變成了“1”,陸白才走進屋裡,問道:“看來你如今已經飛黃騰達了,什麼事竟然勞動你紆尊降貴,親自來找我?”
陸天和不介意他的諷刺,趕緊進屋,把門關上之後,站在玄關處不敢再靠近,道:“小秋,是我回來晚了。但看在我們父子一場的份上……”
“父子一場?”陸白猛地一拳打在牆上,咬牙道,“當年你一聲不吭就消失,留下小雨等死的時候,你想過父子一場嗎?”
“我那個時候也是沒辦法了,”陸天和走上前幾步,“家裡的錢全都給小雨治病了,如果我不離開那個窮山溝子,出去掙錢,我們一家都得被拖死?!?
“那好,”陸白強壓下心頭的火氣,道,“就算你當時是爲了出去掙錢,那你爲什麼不回來?我媽等了你十幾年!別人都說你已經拋棄了我們,可媽不相信,她到死都在等著你回來!”
陸天和啞口無言,他顫抖著嘴脣,許久沒能說出辯白的話。他承認,當年離開之後,來到外面的世界,這裡的繁華舒適讓他留戀不已。即便也曾吃過很多的苦,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不用爲誰負責,也不用擔心錢不夠給誰治病,這樣的生活自然更好。
既無法爲自己辯解,就只能做出彌補。他換了副高興的表情,道:“過去是我的錯,但那已經過去了。我現在掙了大錢,以後這些錢都是你的,小秋,我會好好彌補你的。”
陸白冷漠地看著他,道:“我不需要,我想要的,你永遠彌補不了?!?
陸白一再的拒絕讓陸天和心急如焚,進而轉爲惱怒:“是,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可我這些年掙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在外面吃過多少苦你知道嗎?我撿過垃圾,睡過天橋,好不容易有點積蓄又被別人背叛。我是全靠自己白手起家。三年前,我還差點死在別人手裡。”
陸白冷笑一聲:“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陸天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道:“你不相信我?三年前,有幾個人被挖了心吊在一片樹林子裡,你應該知道吧?如果不是我頭一天和那幾個人已經分道揚鑣,有可能第四個死的就是我!”
陸白本不以爲然,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心臟卻如同被什麼東西緊緊攫住,一股怒氣直衝頭頂,讓他難以思考,只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陸天和以爲他終於開始擔心自己,臉上浮現出欣慰的表情,但很快又心有餘悸道:“我那個時候剛被人騙走了所有家當,我氣不過,就跟著他們一起幹。那些人不是騙我嗎?那好,我就把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拿回來。賺到一點錢之後,我想再去做做別的生意,總不能一直幹這一行,所以就和他們分開了。沒想到……”
話沒說完,陸天和的領子就被揪住,整個人被推到牆邊,眼前只有陸白那一雙因暴怒而幾近瘋狂的眸子。
“你很爲此得意?”陸白的聲音如同數九寒天裡結冰的湖水,帶著刺骨的寒意,“你和那些蛀蟲爲伍,利用別人的善意,還覺得是在拿回自己該得的東西。你還很慶幸自己逃過一劫,是不是?”
陸天和心驚膽戰,他不知道自己心底涌上來的那股恐懼從何而來,彷彿站在自己面前的,並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是手持鐮刀的死神。
“我……我不是……”恐懼讓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你知不知道,媽和小雨是怎麼死的?”陸白忽而轉了話題。
陸天和去老家的時候打聽過,大致的情形也瞭解了,結結巴巴道:“我……我知……”
“你不知道!”陸白怒吼一聲,把陸天和的話全嚇回了肚子裡,“我媽熬瞎了眼睛,落下一身病才存下的兩萬塊錢,就是被和你們一樣的人渣騙走的!小雨病情惡化的時候,我媽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她怕我擔心,不告訴我,自己四處借錢。但小雨還是走了,直到她走的當天媽纔敢給我打電話,可我……可我……”
可我卻也因爲輕信於人,曾把身上攢下的錢也給過別人。等我趕回家的時候,小雨就躺在那小小的一方棺材裡,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上,再也沒有往日的笑意了。
這話陸白只在心裡說了出來。因爲這些話像刀子一樣,每想起一次就會凌遲他一次,讓他永遠無法忘記自己到最後也沒能陪在妹妹身邊。
他可以想見,那個時候的小雨是多麼絕望,是怎樣躺在病牀上彌留著,等待他的歸來。
這將是他心底深處永久的痛苦,是他一生也無法卸下的枷鎖。他無法原諒父親的拋棄,更無法原諒自己的天真和無知。
壓下這些心思,陸白努力不讓自己在陸天和麪前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繼續說道:“媽一心以爲是自己害死了小雨,那天早上,是大年三十……我找到媽的時候,她已經沒了……沒了!是我親手把她從河裡撈上來的!”
陸白至今仍記得,那飄滿浮冰的河水有多冷,那些冰水,全都穿透皮膚和血肉,灌進他的心底,滲進他的骨頭裡,讓他在那一刻就已經如同死屍。
歇斯底里地發泄過後,陸白松開陸天和,無力地倒退了幾步。這些話藏在他心底好幾年,如同刀子一般無時無刻不在絞動著,他從未對誰說過??山裉焖l現,無論自己有多憎恨父親,這些話,也只能對他說。
他最痛恨的,不是陸天和,是自己。爲什麼自己沒能保護好小雨,更沒有看好母親。壓在他心頭的憤怒、自責讓他難以承受,因此,他只能在見到陸天和的那一刻就把所有的罪責全都推在對方的身上。
但這沒用,陸白終於清醒過來,明白無論自己怎樣自欺欺人,他也終將爲此痛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