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机如何接线

第四章

1965年8月2日

06時55分美國紐約

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國際機場位于紐約皇后區,毗鄰牙買加海灣,是為了紀念前年遇刺身亡的美國總統肯尼迪而命名的。此時,葉恒艮透過舷窗望向漸漸拉遠的登機梯,心里仍充滿虛幻感:連叱咤風云的肯尼迪總統都不能逃脫被暗殺的宿命,他這個孤獨的“棄兒”,命運吉兇更是難料。

就在20分鐘前,他們一家成功登上飛往新加坡的航班,沒有任何的麻煩。如此順利,反而讓葉恒艮心里一陣陣發虛,他頻頻用手帕擦汗,坐立不安,仿佛天空中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等著他這只候鳥撞進去。

“先生,您不舒服嗎?”空姐顯然發現了葉恒艮的異樣,走到他面前關切地問。

坐在身旁的葉濤連忙替他解釋:“沒什么,我爸很少坐飛機,只是有點兒緊張。”

飛行恐懼癥并不少見,空姐嫣然一笑:“老先生,您放心,我們的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您可以靠在座椅上調整一下呼吸,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怎么放松得下來?只要飛機一刻沒離開地面,他們就有可能被中情局無情地揪下來,況且,也不知道機上有沒有潛伏的臺灣特務。葉恒艮朝空姐點了點頭,環視四周的座位,乘客們姿態相同,神情各異,都像特務,又都不像。有幾個人和他目光對上,讓他很不自在。

“爸爸,萬一他們不來接怎么辦?”葉芊在后座發問。

葉恒艮心里也咯噔一聲,是啊,萬一他們不來接呢?他們一家人豈不成了無國之人,無根之萍,世界之大,哪里才能落腳?

“不……不會的,他們肯定會接的,肯定會接的。”葉恒艮不斷說服自己,“我相信他們!”

“爸,你看!”葉濤突然緊張地指著舷窗外。

班機靠著航站最外的跑道,跑道邊就是鋼絲網墻,網墻外疾馳來兩輛汽車,嘎的一聲在墻腳剎住,“啪啪啪”下來七八個身形精干的華人,朝飛機指手畫腳,接著便往航站里飛奔。

是特務!他們還是追來了!葉恒艮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佛祖保佑!葉恒艮手心緊緊捏著一枚玉制彌勒佛掛墜祈禱,這枚玉墜是1949年1月,他隨下野的蔣介石寄居奉化溪口,策劃國共和談時,夫人李萍在雪竇山為他求的護身符。這么多年,物是人非,玉墜卻一直貼身帶著,從不離片刻。

這幾分鐘如此漫長,他們只能坐著,等著,煎熬著,別無他法。

好在飛機終于啟動了,在跑道上滑行片刻后,身體一重,便轟然騰空。

在氣流的作用下,機身微微顫抖,耳膜隱隱發脹。很快,繁華的紐約城就遮藏在云霧下面,再也看不見了。

“萍,謝謝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們。”葉恒艮緊緊靠在座椅上,輕撫著被手汗浸濕的玉墜,心也仿佛空了,他閉上眼睛,兩行老淚禁不住無聲地流下來。

張家浩拄著拐杖,目送飛機越飛越高,最后變成天際的小黑點,才神情復雜地回身,赫然看到后面立著七八條虎狼似的陌生壯漢,正氣喘吁吁地盯著他。他明白怎么回事,哼哼冷笑:“你們遲了,他們已經走了。”

“他們走了,你在!”為首的人氣急敗壞地嚷道。

1965年8月2日

09時32分美國紐約

毆打一個老人是最不人道的事,何況是一個殘疾老人,理應人神共憤。但在這個黑室里,人和神都看不到,聽不見。

張家浩的腹部受了一記悶拳,頓時蜷在了地上,五臟六腑像沸騰了似的,口里一片腥甜。但他卻一聲不吭,嘴角淌著血,掙扎著摸回倒在一邊的拐杖,努力撐起身體,試圖站起來。可是,特務頭子粗暴地踢掉了他的拐杖,讓他又一次跪倒在地。

說!他跟****有什么交易?

說!他們逃跑的路線。

說!****是怎么安排他的?

一連串的問題,連珠炮似的連著響亮的耳光打在張家浩臉上。他卻只是搖頭,說自己不知道,不清楚。

“老家伙,嘴真硬,虧你還是黨國的人,你這叫什么?這叫叛黨叛國!我隨時可以槍斃了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特務頭子拔出槍指著張家浩的頭。

“黨國?”張家浩露出冷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別人跟他講這個詞了,“我們在叢林里陷入絕境時,黨國在哪兒?我們跟日本人血拼,需要支援時,黨國在哪兒?”

往事不堪回首,那是恐怖的人間煉獄。在那個煉獄里,沒有人性,沒有良心,沒有思考,靈與肉同時承受著地火烈焰般的炙烤,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極端考驗,血肉橫飛,撕心慘叫,毛骨悚然。在那個時候,他們不是人,是鬼,甚至比鬼還不如,希望從此灰飛煙滅,一了百了。但他還是從無間煉獄里走出來了,后來才知道,他們這支部隊是上峰故意派去當炮灰的,目的是為了另一支部隊的大捷。從那以后,他便心灰意冷,戰爭一結束,就退役跑到了美國。

他已經死過一次,不怕再死一次。

“你們殺了我吧,槍斃我,現在就槍斃我!”張家浩突然吼道,抓了面前的槍管頂向自己的心臟,怒目暴紅,嚇了特務頭子一跳。

“放開手,老家伙,發什么瘋?”特務頭子大怒,一腳踢開張家浩,用槍柄重重敲在他的太陽穴上。

張家浩眼前一黑,火星亂濺,撲倒在地上。

但他沒死,求死不得,不過,特務頭子也再沒有機會殺他。在張家浩的意識逐漸朦朧時,門“嘩”的被踢開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混亂的叫喊聲,混亂的人影,混亂的槍聲……

2011年4月04日

08時15分中國北京

時間往前推四個月,那個時候,我正在為怎樣消融王星火對我冰錐似的冷漠而犯愁,而北京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風一陣暖比一陣,昆明湖邊已是綠柳婆娑,繁花如云了。

但這幾天,王星火并沒有去寫地書。我在昆明湖西岸守了好一陣子,都沒見他來。

他生病了嗎?一個孤獨的老人生了病,會愈發孤獨,這種孤獨可能會演變為一場災難。我不禁萬分擔心起來,雖然他不理我,我卻不能不管他。于是,我根據早前探聽的他的住址,找到了他家。

是個高層小區,據說是三年前拆遷改建的,很新。他住十二樓,但我按了好一會兒門鈴,都沒人開門,倒是對門的胖阿姨開了門。

“你找老王啊?他一早提著瓶酒出去了。”這阿姨見我心急的模樣,便說。

“哦,他去哪兒了?”我問。

“不知道。老王的脾氣怪,他不說,我們都是不敢問的。”阿姨笑著說。

我相信王星火在鄰居間的人緣并不好,他不是那種很有親和力的人。也許搞他們這一行的,有太多的秘密,所以不敢與人太親近,生怕說漏了嘴去。

“他平時都做什么?”我忽然間來了好奇。

阿姨想了想,說:“還能做什么?他一個人,也不和人來往,過得挺孤苦。但精神不錯,每天上下樓都不進電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天天徒步爬十二層,乖乖,這身體勁頭,年輕人都比不了,也不知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呵呵笑了,如果她知道王星火以前的職業,估計會嚇掉下巴吧。

尋人不見,我只有下樓。好歹知道他沒出事,心里放寬了很多,但疑問繞在心頭:他一大早提著瓶酒出去做什么?難道是找人喝酒?找李卓?不像,李卓從不喝酒。那就是找其他的好友?可有誰呢?想不到新的線索,便回去了。

次日,周一,正值2011年的清明節。我忽然想起了范哲,想起前年這個時候,柳絮飛街,我到他病房與他會面的情景,頗有些傷感。應該去看看他了,怕去晚了人多,便起了個大早,買了一束白菊,趕往八寶山革命公墓。

時間尚早,果然人少,八寶山革命公墓里清煙繚繞,一片肅穆,我尋到范哲的墓前,卻出乎意料,有人比我還早。只見墓碑前盤坐著一個銀發老人,背影孤單,我走近一看,竟然是王星火,便不敢打擾他,捧著花退在一邊。

范哲的墓碑前擺了一只斟滿白酒的小酒盅,圍著幾碟下酒的小菜。王星火給自己倒了酒,有力地碰了碰墓前的酒盅。

“范組,你說過,每年清明要我陪你喝三天的酒,我來了。今天帶了你家鄉的糟燒,這酒有勁,我們多喝幾杯。”王星火說完,一口便悶干了杯里的烈酒,然后把范哲那杯灑在墓前。

我看著他,看著他一杯接一杯的與假想的范哲喝酒,說話。忽然間有一種幻覺,仿佛看到他們風華正茂的時候,坐在一起喝慶功酒的場景。

“戰友們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了,但這把老骨頭就是不壞,讓你們在下面等我久了……我也沒辦法。”王星火喃喃地說,說到傷心處,竟哽咽了。

我在一旁看著,也是不忍,心想這鐵打的漢子,內心里定是孤獨到了極致,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直到那瓶酒喝完,話也講完了,他收拾完碗筷的時候,我才敢上前,把那束白菊輕輕地放在范哲墓碑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星火看了看我,沒說話,但是,卻破天荒地朝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眼神也柔和了很多,提著袋子,回身走了。

我從墓園出來,徑直去了李卓家,把我的遭遇告訴他。

“你做得好,對范哲的尊重就是對星火的尊重,就是對103的尊重。103雖然很早前就不存在了,但是,在他們的心中,它永遠存在,永遠是一個整體。”李卓說,“不過,你要真正接觸他,必須要為他找一個人。”

“誰?”

“一個女人。”

李卓見我一頭霧水,就取了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遞給我。

“葉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

1965年8月3日

23時32分新加坡

葉芊從未像現在這樣煩悶過,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簡直不叫坐飛機,叫空中囚籠,在德國法蘭克福轉機時,父親葉恒艮又不許她走動半步,連透氣的機會都找不到,再這樣下去,用不著特務來殺他們,悶都悶死了。

好在終于到了,這遙遠的東方。

辦完手續,調整好手表的時差,葉恒艮帶著一雙兒女,提著行李,疑神疑鬼地走出新加坡巴耶利峇國際機場的出口,根據與神秘人的約定,他們將在出口處等候接應人。

已是午夜時分,一批新到站的旅客很快散去,出口處更顯寂靜寥落,不遠處影影綽綽晃動著三三兩兩的人,看不大分明,讓三人倍覺緊張,仿佛有人在某處盯著他們。僅是直覺而已,盡管他們睜大了眼睛觀察,也看不出來有什么異常。

但直覺往往是對的,黑暗里確實有人在盯著他們,而且不止一個,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中。

焦急地等了幾分鐘,就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從黑暗里駛來,在他們跟前停下,副駕駛室跳下一個年輕人,急促地問:“是紐約來的葉先生嗎?我們是來接你的。”

謝天謝地!果然沒有失約。

還沒等葉恒艮說一句感謝的話,年輕人一把提過他們的行李塞進后備箱,一邊催促他們快上車。

“你們已經被人盯上了。”他低聲說。

這么一說,葉恒艮一家更覺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四周布滿了餓狼似的眼睛,后背發緊,連忙聽話地鉆進車內。車子在城內七繞八彎,終于進了一座院子,迎接他們的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男人叫桑同志。

“葉先生,你辛苦了。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新加坡辦事處的,我代表祖國和人民歡迎你回家。”一個有力的握手,讓葉恒艮心里熱乎乎的,連稱自己“罪人罪人”。

進去說話,是個客廳,賓主各坐一邊沙發,安排了幾個年輕人在窗口和門外警戒,手槍都上了膛的。葉恒艮很感動,想,有他們如此認真的保護,大事可成,就如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

“你們還沒吃飯吧?”桑同志問。

“在飛機上吃了一點兒。”

“飛機上的東西怎么能吃好呢,你們肯定餓了,我特地準備了你家鄉的面條。”桑同志手一揮,立刻,三碗熱氣騰騰的三鮮煮面端了上來。

葉恒艮一見面條,感動得熱淚盈眶,眼圈就紅了:“你們……你們想得真周到。”捧起碗就對葉濤和葉芊說,“吃,吃,你們嘗嘗家鄉的面條,你媽生前最愛吃的。”

“爸爸……”葉濤按了按葉恒艮的腿,心里似乎有所顧慮。

“放心,沒毒的。”桑同志呵呵地看向葉濤。

葉恒艮用責備的眼神看了一眼葉濤,批評他的這種不信任。事情到了這步,只有以誠相見,開誠布公,才能化解以前的恩怨,贏得主動。

“桑叔叔,‘克里特皇后’號到港了嗎?我們什么時候登船?”吃完面條,葉芊問,也沒看到葉濤在向她遞眼色。

“不著急,船還沒到呢。你們先在這兒住兩天,我們會安排的。”桑同志又笑了,“這里很安全,比船上安全多了。”

聊了一會兒,扯了些在美國的驚險經歷,唏噓一番,桑同志笑瞇瞇地說:“你們也累了,好好睡一覺,這幾天可要奔波勞累呢。”說完讓幾個年輕人把人帶到里屋去。

三個客房,每人一間,設施齊全,溫暖舒適,安排得極為周到。

終于能睡個安穩覺了!葉恒艮躺在軟綿綿的床上,連日的緊張和擔心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做了很多夢,雜亂卻繽紛,一會兒夢到小時候在故鄉的青山秀水間玩耍;一會兒夢到日軍轟炸重慶時死于非命的老母親;一會兒夢到滿臉怒容的蔣介石;一會兒夢到李萍走到他身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額頭;最后,夢到自己逃跑,竟被特務們包圍了,抓住吊在梁上,幾個特務惡狠狠地拿著黑蛇似的皮鞭抽他。

迷迷蒙蒙,恍恍惚惚間,葉恒艮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全身酸痛,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但這人卻不是桑同志,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三十歲左右,皮膚黝黑,留著平頭,目光銳利,顯得很精干。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圓頭圓臉的年輕人,正沖自己憨厚地笑。

這一嚇,葉恒艮完全清醒了,彈身坐起來,竟發現這個房間不是昨晚那舒服豪華的臥室,而是簡陋的平房,床也是普通的棕繃床。

面目全非了。

怎么回事?是噩夢成真?還是仍在夢中?難道自己真的落入特務的魔爪了?葉恒艮萬分恐怖,仿佛被人抽走了記憶。

“你是誰?我為什么在這兒?我兒女呢?桑同志呢?”葉恒艮大聲責問。

“老先生,你先別激動,聽我解釋。”

怎么解釋?那人說,桑同志并非同志,而是臺灣特務頭目。特務們制造了一場車禍,讓真正接應人的車子誤了點,隨后假冒身份去接的他們。那三碗面里都下了迷藥的,目的是把人劫到臺灣去。幸虧行動組及時趕到,救出他們,才沒有釀成大禍。

那人還說,他叫王星火,是這次任務的負責人,旁邊這位叫袁智強,是保護他的組員。

話雖如此,可憑什么相信你們?葉恒艮將信將疑,忐忑不安,他沒想到一下飛機,就弄出這許多復雜的事來。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一時間竟糊涂了。

“你是不是感到有點兒頭暈?”王星火問

是有點兒頭暈,甚至有點兒發疼。葉恒艮點了點頭。

“藥性剛過,正常現象。”王星火笑了笑,倒了杯水遞給他。

“濤兒和芊芊呢?我的行李呢?”葉恒艮問。

“他們都平安,在隔壁呢,這會兒大概醒了。只是,行李被特務們搜查過了。你看看有沒有少了什么。”

行李箱就放在床邊,葉恒艮放下杯子,背對王星火,打開箱子翻看了一會兒,才如釋重負,回身戒備地看著王星火,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見我的孩子。”葉恒艮還是提出了要求。

用不著他去見,那邊人一醒來,早帶到這邊來了。

“爸爸!”葉芊一見葉恒艮,便撲入他懷里,嚶嚶哭泣,“這太可怕了!”有點才出虎穴,又入狼口的味道。

葉恒艮只得連聲安慰她。

“老伯您放心,葉小姐沒什么大礙。”葉芊后面跟著一個精神氣十足的女青年,剪著一頭清麗的短發。

“爸,昨晚我們上當了,他們才是真的。遇白都跟我說清楚了。”葉濤也出現在門口,旁邊跟著他的同學李遇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王星火見葉恒艮仍有顧慮,對女青年說:“杜麗,你去把總理的親筆信拿來。”

葉恒艮猶豫地接了杜麗遞過來的信,帶上老花鏡,打開認真讀起來。

是他的,真的是他的筆跡!這字葉恒艮有印象,在重慶談判時,他曾親自閱過周恩來的文書。想不到,總理竟然給他寫了親筆信,其辭懇懇,其情切切,勝似舊友。

他的手顫抖起來,忍不住鼻中酸楚,幾滴熱淚打濕了信紙。

1965年8月4日

11時28分新加坡

新加坡的夏天悶熱異常,但熱帶植物卻昂然生長,展現出極其旺盛的生命力,高高低低,形形色色,濃綠淺黃的占了街道間一片又一片的空地,讓整個城市顯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小販們便在這些綠地間蓋了星星點點的露天涼亭,販賣當地時興的飲料和肉干。不過這幾天,他們的心情就跟不遠處的青色海面一樣起伏不定。馬來亞聯邦已經鐵了心,要把不聽話的新加坡趕出這個大家庭。新加坡是個彈丸之地,一無資源,二無產業,就像一個沒有自立能力的叛逆少年,突然跟父母斷了關系,生計都成問題了,前途更是渺茫。一時間,舉城上下,人心惶惶。

把幾枚零錢賞給一個路過的乞丐后,“海狐”的心情變得更焦躁不安,倒不是為了新加坡的未來或自己的生計擔心,而是為了等一個人。他這一輩子等過無數人,上司,下屬,男人,女人,死敵,朋友,接頭的線人,“制裁”的目標……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里沒底過。按理說,搞他們這一行的,哪怕額頭上頂槍口,脖子上架刀,也不會眨一下眼皮。可不知為何,今天心里就是有點兒發憷。

也許是昨晚任務的失敗,打擊了他一向膨脹的自信心。其實,當“桑同志”把葉恒艮一家引進客廳時,他一直躲在隔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一切。這是他一手策劃的好戲,“桑同志”只是他的影子,一個執行者而已。他不喜歡拋頭露面,認為這是很愚蠢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凡事都要留一手,藏一點,萬一失了手,也有回本的機會。昨晚之事又一次證明了他的理論的正確性。

對方只有兩三個人,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些“精兵強將”在這幾個人面前,如此不堪一擊,眼睛一眨,就統統變成了爛蒜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眼睜睜看著到手的肥鵝被人奪走,簡直是丟人現眼。在這伙突擊者發現這個隔間之前,他不動聲色地溜了,正如他剛才不動聲色地窺視。

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承認,二號計劃徹底失敗,但是,還有三號計劃。三號計劃的執行者就不是他們了,他們輪不上。他要等的這個接頭人,才是三號計劃的主人,這人如此神秘,他只在傳說中聽過,有人說,他們也許根本不是人,是鬼,是幽靈。

他的任務,是把上鋒的一封密信交給那人。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幽靈”還沒來,他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他最討厭別人失信。

也許,所有的傳聞都是夸大其辭,他們根本就是一伙膽小鬼,不敢接這單“生意”。他在心里罵道。

但他也聽說,他們接的“生意”從來沒有失手過,近三個世紀的許多重大歷史疑案背后,只要深究下去,或多或少,都能發現這個古老組織的“鬼影”。他們是有能力操控死亡和歷史的人,要誰死,誰就得死,這太可怕了。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為剛才心里的責罵感到后怕,仿佛有人會讀心術,探知他的所思所想。

這個地方選得特別靜,是靠近海邊的一個小亭子,好像十年都沒人來過。也許因為太安靜了,才會讓他產生這種心怵的感覺。

“先生,您還要不要飲料?”女小販走過來問,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果汁早已喝得底朝天了。

“好的,請再來一杯。”他擠出一絲笑容。

就在這時,透過幾棵榕樹的間隙,他看到青藍色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以一種雍容的姿態緩緩移動。他的目光不自覺得被它吸引過去了,這種視覺的震撼讓他暫時忘掉了焦躁。

它太偉大了!簡直是一座飄浮的白色城堡,一座海上的豪華宮殿。“克里特皇后號”,西太平洋的明珠,終于進港了。它將在新加坡港待上一天,明日又將游弋在藍色海洋之上。

按照最高密令,他也會登上這艘巨輪,任務只有一個,秘密監視三號計劃,靜觀其變。

“先生,先生!”女小販拿了杯新的果汁遞給他,把他從驚嘆中拉了回來。

“有一個人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讓轉告你,不必等了。”女小販說。

“海狐”心中一凜:“為什么?”

“他說你看看口袋里的東西就明白了。”

上衣口袋里只有那封密信,密信里有一張支票和三號計劃的任務說明,他貼身帶的。“海狐”從口袋里摸出東西,剎那間,像撞見了鬼,臉色變得煞白,額上爆出汗珠子來。

怎么會?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

這封密信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定金已收,幽靈必出。”

他像被人打了個響亮的巴掌,半晌說不出話。

一定是他!是那個乞丐!“海狐”不愧是“海狐”,震驚過后,大腦的理性機器很快發動起來了:這個偏僻的鬼地方,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乞丐怎么看得上眼?這么簡單的道理,剛才為什么沒想到?他甚至連那個乞丐長什么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一天之內,兩次被辱。他不禁又羞又惱,把那張紙條撕得粉碎。奶奶的,虧老子還是吃這碗飯的,如果被同僚知道,以后還怎么混?真是丟臉丟到家了。轉念又想:要是剛才那個鬼乞丐放進來的不是紙條,而是微型炸彈……

這樣一想,不由驚出一頭冷汗。

1965年8月4日

17時32分新加坡

王星火意識到有人跟蹤時,剛準備從碼頭往回走。

去碼頭的目的是為了勘察路線,從葉恒艮的臨時安置處到郵輪停靠的碼頭只有十分鐘的車程,雖然不遠,卻同樣充滿危險。特務可能在路上設置障礙,制造車禍,或者采取更為極端的手段——狙擊暗殺。警衛者對地形的不熟悉可能會造成致命的錯誤,所以必須親自先走一次實地。

已經出過一次差錯,再也不能重演第二次。在王星火看來,昨晚的險情本來可以避免的,是個低級錯誤,因為聯絡處派去接應的人缺少經驗,才讓敵特得手。

103前天早晨從北京出發,馬不停蹄,直飛南方,但這是一次突擊性的海外行動,需要在短時間內辦妥一切合法的身份和出國手續,盡管一路綠燈,在香港還是耽擱了一點時間。子夜時剛剛到達新加坡聯絡處,腳還沒站穩,就聽到這個壞消息,特務在路上撞壞了聯絡處派出的車子,葉恒艮人被接走了。103連洗把臉的時間都沒有,立刻投入到救援人質的行動中。幸虧一切順利,那些特務做夢也沒想過,對手會那么快查到他們的藏身之處,以為到口的肉還能飛了,都放松著呢。這給103的突擊行動帶來了相當的便利,不聲不響,翻墻潛行,各個擊破,等到進入客廳制服“桑同志”,這個老牌特務還恍如夢中呢。

但王星火深知,昨晚只是第一次交手而已,特務們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他在碼頭觀察了好一會兒,看路,看人,看船。

“克里特皇后號”像巨人似的停靠在不遠處的三號碼頭,在夕陽下反射著金色的光芒,讓岸上和水上來往的一切車船都顯得渺小卑微。對于這艘巨輪,王星火不知在腦海里構建了多少次,但真正見到它時,仍有一種難以把握的焦慮。他很想上去看看,但是,船票只有到明天才發生效力,登船處婉言拒絕了他。

在他不遠的地方,有一群流浪兒童吵吵鬧鬧,向來往的路人討錢。其中幾個孩子上來圍住了王星火,為了避免麻煩,他趕緊掏出幾塊零錢給他們,然后沿著碼頭往回走。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他被人盯上了。有能力從那么多來來往往的旅客里面發現他的人,肯定不簡單。這幾乎是一種天賦,特工的天賦,能夠嗅出對方的氣味。

反跟蹤是對智力的考驗,是跟蹤者與被跟蹤者之間無聲的博弈。

王星火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往回走,專揀行人少的小街小巷走。他的目的不是擺脫跟蹤者,而是抓住他。

幾個看似不經意的舉動,比如在小販攤買包煙,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駐足四五秒,就足以讓他判定跟蹤者的基本情況。

跟蹤者是個瘦小的青年,穿著白襯衫,架著一副黑邊眼鏡,看樣子像個文弱的學生。但王星火敢肯定,他絕不是學生,而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有時候,外表是很容易為迷惑人的,越是弱的,越危險,就像草堆里的小青蛇。

繞過幾條小街,跟蹤者發現跟丟了王星火,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不是跟丟了,而是落入了對方的陷阱。只聽見頭頂“呼”的一聲,落下一個黑影,他本能舉臂向上格擋,卻不料這是對方的一個假動作,胸口早挨了一腳,摔倒在地。那人猛虎撲食般騎了上來,牢牢控制住他的身體,正是王星火。

原來剛才王星火趁街道轉角時,迅速爬上小巷二樓,埋伏好了,等著魚上鉤呢。

“說,你是誰派來的?”

青年不說,當然,說不說都無所謂,因為王星火明白,答案除了臺灣特務,還有誰呢?他的目的是給對方一個警告。

王星火摘掉青年的眼鏡,在地上一磕,鏡片嘩然粉碎,又把空鏡架重新架到他的鼻梁上,冷冷地說:“回去告訴你們的頭子,對葉先生打歪主意是沒什么好結果的。”

“八嘎!”那青年嘟噥一聲,雖然聲音很低,卻聽得分明,這是日本語里罵人的話,意思是混蛋。

“你是日本人?”王星火吃了一驚,他想不到跟蹤者竟是一個日本人。

那青年又嘟噥了幾句,王星火聽不大清楚,只有俯首去聽。那青年把嘴巴突然撅成一個“O”狀,嗞的一聲,從中噴射出一團白色水霧。

“不好!”王星火連忙滾到一邊,青年抓住機會,猴子似的從地上翻爬起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果然是條陰狠的小蛇!王星火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塵土。好在剛才他反應快,要不然真會著了這小子的道,也不知他嘴里噴出來的是毒液還是唾沫,好怪異的防身術。

日本人?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這家伙真是日本特務,那他的目的何在?他是怎么知道他們的行蹤的?他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誰?

看來,這事情越來越復雜了。

1965年8月4日

19時19分新加坡

李遇白很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一來碰到了老同學,二來氣氛難得這樣輕松。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海外,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生活本該如此。回到國內后,反而相當不適應,到處束手束腳,放不開。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遇故人格外香。

酒是藍色德堡雷司令,這種德國干白葡萄酒以醇香聞名,此刻,它在玻璃杯中散發著誘人的光芒。不能暴飲,卻可小酌。李遇白說,這是他的最愛,但已經兩年沒有沾過它了,在國內,根本搞不到這種酒。于是,葉濤問了很多有關中國國內的問題,他十五六歲時就隨父親離開大陸,對故鄉相當陌生了,充滿好奇和疑問。

在美國的報章上,紅色中國被丑化成一條紅色巨龍,張牙舞爪,不可一世。李遇白說,那都是捏造,其實大陸人純樸得很,有良好的精神風貌和高昂的斗志,一心建設社會主義祖國,不像資本主義國家那樣,各自心懷鬼胎,自私自利。

“這是美帝誣蔑我們中國人,葉濤,你千萬不能相信。”在一旁的袁智強激動地說。他前面也擺了一杯酒,但一滴也沒喝。

“像我這樣的人,回國后能做什么樣的事情?聽說大陸沒有證券交易所。”葉濤不無憂慮。

“你放心,愛國不分先后,只要你們回來,就是對祖國的貢獻,當然,我相信,你的專業也會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發揮作用的。”袁智強說。

葉濤笑了笑,又對李遇白說:“遇白兄,你隱藏得可夠深的,我當時還以為你是國民黨的人。”

李遇白哈哈一笑:“葉濤同學,你看我像嗎?”

“像,怎么不像?你的額頭上又沒寫著三個字。”葉濤調侃道。

“你這玩笑開得大了,為你這句話,我得罰你三杯。”

“你們少喝一點,現在還不到喝個痛快的時候。”袁智強阻止他們。

在沒有出發之前,范哲組長就交代過,酒這東西,少喝為宜,多喝誤事。103雖然酒量個個頂呱呱,但執行任務時,卻能夠控制到恰到好處。該喝的時候喝,不該喝的時候滴酒不沾。這是紀律,也是智慧。

王星火此刻沒有像李遇白那樣輕松。當然,那都是李遇白的工作,在計劃中,李遇白的主要任務除了保護葉濤,還肩負著安撫工作,讓葉恒艮一家人在心理上放松下來,不要過度緊張驚恐。因為人是活的,是有情緒的,普通人在災難和死亡的威脅之下,情緒很容易失控,情緒一旦失控,發了瘋,就是活菩薩也難保。所以,陪著他們喝喝酒,聊聊天,甚至玩樂,都是分內的事。

王星火正在另一個房間跟葉恒艮商量旅程的安排。

“克里特皇后號”于7月20日從澳大利亞悉尼港出發,途經雅加達等城市,已經在海上航行了15天,今天剛剛到達新加坡進行補給,明日上午離港,三天后到達菲律賓首都馬尼拉。在馬尼拉也有一天的停留時間,重新出發后,44小時便可抵達香港,然后繞臺灣島外沿北上日本。

“葉先生,我們中間只有一天的時間,來得及嗎?”王星火問。

葉恒艮說:“我不知道那里的現狀,它以前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島,據說是鄭和下西洋時發現的,船隊還在上面汲過水,那里環境險惡,并不適合人居住……不管怎么樣,我們到了馬尼拉后,得趕緊找艘快船,時間上緊迫點,但來去足夠。”

“恐怕我們要做好放棄的心理準備,組織上再三交代,如果沒條件去取,先讓人回來。”

“不!”葉恒艮有點兒激動地說,“去,一定要去,寧愿誤了輪船,也不能放棄。星火老弟,你要知道,這些東西比我一個葉恒艮重要多了。如果我們不盡早取回,別人就會去取。到那個時候,我們就都成了中華民族的罪人,后悔莫及啊。”

“老先生拳拳愛國之心,星火萬分敬佩。”王星火不禁肅然起敬。

“恒艮老矣,百無一用,只希望死前做點事情。”葉恒艮笑笑說。

“葉先生,這件事除了我們,還有第三方知道嗎?”王星火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

“第三方?”葉恒艮皺了皺眉頭。

“比如說,日本人的勢力。”

葉恒艮搖了搖頭,說沒有接觸過任何日本人。王星火并沒有把下午被人跟蹤的事告訴他,以免引起葉的恐慌,現在,葉恒艮的回答加深了他的憂慮。

“我在美國的時候,確實遇到比較奇怪的事。”葉恒艮便把葉芊遇襲、丹尼被殺的事和中情局對他的行動都告訴了王星火。

王星火把這幾件事的要素提煉了一下,在紙上畫了分析圖,卻無法從中推理出完整的因果關系。難道那個日本人是中情局的?葉芊的綁架者是誰?丹尼又是被誰殺死的?中情局為什么放葉家走?思來想去,所有的要素最后只圍繞在兩個字上:地圖。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中情局的人已經在新加坡了,而且明天也將登上郵輪。”王星火說。

“什么?”葉恒艮睜大了眼睛,“他們原來,原來是……”

“放長線,釣大魚。”

“那怎么辦?”

“以不變應萬變。起碼,在海上,他們也失去了本土優勢,大家終于有個機會公平比一比。”王星火輕呵了一聲。

“菲律賓是美國在東南亞的后花園,中情局的勢力雖不如本土,但同樣擁有很多便利,希望我們能逢兇化吉。”葉恒艮嘆氣說。

“我想跟葉芊小姐談一下,多了解那起綁架案的情況。”王星火說。

說曹操,曹操到。葉芊不請自來,不過是氣嘟嘟地闖入房間。

“芊芊,怎么回事?”葉恒艮問。

“爸爸,他們給我找的這個保鏢,太古板,太不近人情了,我很不滿意。”葉芊直言不諱地說。

1965年8月4日

20時35分新加坡

夜是滋生陰謀的溫床,黑暗里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一只老貓尖叫著跳過房檐,似乎是屋里的動靜嚇到了它。

“八嘎!”“零”惱怒地扇了青年一記耳光。青年卻一動也不敢動,像根蠟燭似的立在原地,反而把身體挺得更直了,仿佛準備挨第二記耳光。

但“零”沒有賞他第二記耳光,他似乎覺察到剛才自己失控了,肩膀沉了一沉,又漫不經心地坐回位置上。

“說說他是怎么樣的人。”他恢復了平靜,像在談一件無關的事。

“三十歲左右,機警敏捷,身手很好,具有極強的反制能力和應變能力。我敢保證,他是中國特工中的精英。不過,他有個弱點……”青年說。

“零”閉著眼睛聽到這里,又睜開眼睛:“什么弱點?”

“他好像對海和船有恐懼感,據我觀察,他去郵輪上的登船口詢問時,腳步有些遲疑,神色間顯露出極細微的厭惡,而且在岸上時,他的目光很少接觸海面,說明他心理有問題。”

“一個怕海的人?”“零”的嘴角浮現出冷笑。這是一起海上任務,波里來,浪中去,選一個對海充滿恐懼感的人?用人不當啊。

“鬼冢,你的觀察能力有長進。這是很有用的情報,這件事,功過相抵,就算了,下不為例。”

“嗨,老師。”鬼冢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零”感到欣慰,鬼冢是他一手栽培的學生,也是養子,雖然年輕,但潛質極強。這次跟蹤露餡也不能全怪他,畢竟對方是個實戰經驗豐富的老手,鬼冢要是再磨煉上幾年,翻江搗海,誰弱誰強,也未可知。

“你已經暴露身份了,這次行動就不必參加了吧。”“零”嘆息說。

“老師,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請務必讓我參加,我保證再不出差錯。況且,我跟蹤他時易了容,他認不出我。二十年前,我父親死在中國特工手上,我發過誓,要以同樣的身份贏回光榮,請讓我上船吧!”鬼冢跪地伏身懇求。

“你的漢語學得怎么樣?”“零”問。

“我相信,跟中國人交談絕對不會被聽出來。”鬼冢用漢語說。

“好,你一定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不可再犯同樣的錯誤。”“零”同樣用漢語說,“這次我們以華人身份為掩護,你就要忘記自己是一個日本人,你的語言,動作,習慣,還有相貌,都要像一個中國人。”

“是,老師教我的化裝術出神入化,我不會被他認出來的。”鬼冢自信地說。

“零”終于默許了,鬼冢一臉興奮,連聲道謝。

“‘鬼’到了嗎?”“零”問。

“他在旅館等你的指令。”

“把這個交給他。”“零”從包里取出一封密信遞給鬼冢。

鬼冢應聲而去,“零”走到窗邊,掀開簾子的一角,偷偷覷著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心生感嘆。

造化太弄人了,命運太殘忍了,但世界總是充滿了奇跡,在絕望中給人希望。

他的思緒不禁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中國,第一次看見鬼冢的情景。戰火仍在紛飛,硝煙仍然彌漫,皇軍卻走向末路,垂死掙扎。那時,鬼冢才是一個襁褓里的娃娃,眼神特別純凈,像清泉似的,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邪惡的世界。

1965年8月4日

22時19分新加坡

“我真伺候不了她那資產階級大小姐的脾氣。”杜麗跟王星火倒苦水。

王星火怎么不知道她的難處,對這個葉芊早已有心理準備,嬌生慣養的花朵,對她軟也不是,硬也不是,軟了就趾高氣揚,硬了就離經叛道。剛才只不過是一段小插曲而已,在未來的幾天還不知道會出什么樣的事。

這事的起因很簡單,葉芊想打個電話給美國的朋友報平安,但杜麗不許,兩個人便起了爭執。葉芊跑到葉恒艮那里,說杜麗軟禁她,不料反被葉恒艮罵了她一頓,于是哭著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了,哥哥葉濤好說歹說就是不開門。葉恒艮氣得發抖,讓所有人都不要理她。

不理也好,等她冷靜下來,自然云開霧散,感性的女人就這樣,情緒像雷雨云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杜麗,這是件政治任務,不管她怎么樣,我們都要忍。再大的困難都克服了,難道還怕她一個任性的小姑娘?畢竟,她是在美國長大的,沾染了資本主義不好的習氣,我們應該原諒她。說過,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我們要有耐心,慢慢做她的思想工作,讓她認識到錯誤,把她引導到好的方向上來。”王星火勸道。

“好了,我聽你的。”杜麗看著王星火一臉認真的樣子,笑了。

杜麗就愛王星火這股認真勁,雖然有時候少了點幽默感,卻讓人感覺很可靠,很安全。這種安全感曾是她四處尋找的,找了二十多年,卻怎么也找不到,她只有努力讓自己強點,再強點,為自己打造一個堅硬的殼,其實誰也不了解她內心的脆弱。

杜麗的父母親都是的地下黨員,在國民政府的心臟南京潛伏。她依稀記得,小時候家里有雕花的家具,墻上有會唱歌的掛鐘,但她卻記不清父母的模樣,模糊的印象中,父母親都是軍官,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很多年以后,有人告訴她,她的父母都在保密局工作,為黨傳遞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這些她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永遠記得那個煩悶的午后,她趴在窗口等爸爸媽媽回家,卻遲遲等不到。最后,等來了一個叔叔,那個叔叔告訴她,她必須馬上跟他走,也不管她如何哭鬧,硬是把她塞進了一輛車子。

“叔叔,你放我走吧,我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她哭泣著求他。

“娃,你的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他們……他們都是好同志。”叔叔說著,眼圈就紅了,話就哽咽了,卻把車子開得更快了,“叔叔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你爸爸媽媽向往的地方。”

她到了陜北延安,一個跟南京有天壤之別的地方,紅旗獵獵,黃沙漫天。一切重新開始,她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新的爸爸媽媽,但是,再也找不回那種安全感。

李遇白總在她跟前說,他和她應該同病相憐,這倒沒錯,他們都是革命孤兒,而且都是地下黨家庭的子女。但她和他不同,他的生活遠比她豐富精彩得多。

八歲的時候,她隨部隊到了北京。有一天,她被送到了一個秘密的大院,房間里有很多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大人們發下一張又一張的測試題讓他們比賽,都是刁鉆的算術和復雜的迷宮,還讓他們從放音機里一堆嘈雜的聲音中聽出完整的話來。

“這女娃子有天賦,跟她媽媽很像,錄用吧。”她記得有個帶眼鏡的伯伯看了她的答卷,跟旁邊的人這樣說。后來,這位伯伯成了她的老師,從此,她就開始了這段特別又單調的生涯。

命運不可捉摸,四年前的一天下午,老師突然告訴她,說組織上有人想見她,這個人來自一支光榮的秘密部隊。就在這個下午,她第一次與部隊最高首長握手,第一次聽到了103這個編號,也第一次見到了范哲組長。范哲說,她是他親自從133名情報分析員中挑選的,從現在開始,她,杜麗,就是103的組員。

103,從今往后,她的人生注定要與這個數字緊緊聯系在一起。103不單單是一個編號,也不僅僅是情報單位。這是一個特殊的機構,這是一支神秘的隊伍,他們執行最機密的任務,他們粉碎最兇險的陰謀,他們保護最偉大的人物。

“杜麗同志,歡迎加入103!”這是王星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記得,他握她的手時,那么有力,那么溫熱。看他第一眼,杜麗的心就有了異樣的跳動。他們一起訓練,一起執行任務,雖然艱苦,雖然危險,但她卻比任何時候都快樂,都安心。

兩年前,有一次在貴州山區追捕幾個特務,他們雙雙跌落了“天坑”,在恐怖的地下溶洞里待了兩天兩夜,那是杜麗一生中最漫長的兩天兩夜。盡管杜麗是名軍人,而且是特種軍人,但在這幽冥般的地下,她的脆弱表露無遺。女人是最怕水和黑暗的,何況溶洞的深處還不時發出可怕的異響。是王星火給了她堅持下去的意志,讓她重新燃起生的勇氣。

“杜麗,不要怕,我們是革命軍人,革命軍人永遠是大無畏,不怕死的。”王星火認真地說,但杜麗不想聽這些,這些是空話,誰都會說。

就在這個時候,杜麗感覺到腳邊有滑滑濕濕的東西爬過,嚇得大叫,竟是一條白色巨蟒。王星火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巨蟒纏住了他,一起滾落地下河里。

“星火!”在那一刻,她就像要窒息了,用軍用手電在地下河面上瘋狂搜尋。河水如墨,漩渦點點,嘩嘩作響,不見人影。

“星火……”她絕望地大喊。

過了好幾分鐘,王星火才從十米開外露出頭,蹣跚地爬上巖岸,他竟然在冰冷的地河下徒手殺死了巨蟒。杜麗喜極,跑過去緊緊擁抱著他。

“只要我活著,你就不會受傷害。”王星火喘著氣說。

杜麗哭了,她相信,這才是他的真心話,她相信自己終于找到了安全的港灣。他們緊緊依偎著過了一夜,只是依偎著,什么事也沒發生,但她不再寒冷,不再害怕,不再孤獨,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的家。

第二天,王星火帶著她,幾經曲折,找到了溶洞的另一個出口。

“你不許把我的表現說出去,也不許提昨晚的事。”陽光下,杜麗看著王星火明亮的臉廓,紅著臉說。

“好,我宣誓,永遠保守杜麗同志的秘密。”王星火舉起拳頭發誓,那認真的樣子看得杜麗咯咯直笑。

“杜麗,你笑什么?”王星火不明所以地看向杜麗。

“沒什么。”杜麗有些尷尬地收斂了笑容,從記憶中回到現實。

“這次任務可能比我們想的要復雜。”王星火向杜麗轉述了葉恒艮離開美國前的經歷。

“中情局不會繞這個大彎,他們沒這個必要。臺灣特務如果抓了葉芊的話,是不會輕易放走她的。他們的目的是阻止葉恒艮回國,并不知道地圖的事。”杜麗分析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那伙綁架葉芊的歹徒是丹尼?杰克遜一邊的。丹尼死了,他們急于解開地圖之謎,又不敢對葉恒艮直接動手,只有先找容易下手的葉芊試探試探。”

分析得有道理,情報分析員不愧是情報分析員,一下子就看出了關鍵所在。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們身邊的敵人除了臺灣特務和中情局,還有丹尼?杰克遜的組織?”

“是的,他們或許也跟到新加坡了。”

“看來,‘克里特皇后號’上要更熱鬧了。”

1965年8月4日

23時20分新加坡

杜麗的猜想有一部分是對的,丹尼?杰克遜組織里確實有人跟過來了,不過不是組織派過來的,而是完全出于私人的動機。

這個人就是加利。

那天中情局封鎖219號酒吧,他偷偷溜走后,就跟上了葉家。葉恒艮的女兒把他們家逃出美國的計劃全供出來了,加利相信,他們先去東南亞是有目的的,與那張神秘的地圖有關,因為丹尼?杰克遜曾到過那里,在那里服過役。

殺害丹尼的兇手也在追蹤那張地圖,這是唯一的線索,他要把他找出來,親手扭斷他的脖子,為表哥丹尼報仇。丹尼是加利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是他把他從中部貧窮的農村帶到了紐約這個大都市,又讓他成為組織的二號人物,此恩不報非君子。

加利是個混血兒,母親是黑人,父親是白人,天生就帶了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顯得健美壯實。他可不是華而不實的繡花枕頭,從小就喜歡格斗術,柔道、空手道、泰拳、中國功夫……只要打架派得上用場的,他都癡迷成狂。有一段時間,甚至跟紐約的甘比諾家族干上了,黑手黨的一個大頭目下了追殺令,也沒成功把他做了,最后丹尼幫他擺平了這事,甘比諾家族只好不了了之。

加利對葉芊記憶猶新,葉芊卻不識加利的真面目,因此,從紐約乘同一架飛機到新加坡,他就坐在她的后座,離她只有三十公分的距離,葉家卻茫然不知。

但他沒想到,一到新加坡,就發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是一伙人把葉家帶到了一個小院里,接著又有一伙人把他們搶了過去。他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只有遠遠跟著,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深信,只要不跟丟葉恒艮,這些圍繞在他身邊的,或明或暗的各路鬼神,都會顯現出來。其中一路,必定是殺人兇手。

加利裝作流浪漢,慢慢走過103落腳的樓房外,偷偷觀察。樓上窗門緊閉,都拉上了厚厚的簾子,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加利踱到街角,點燃一根煙,狠狠吸了幾口,遠遠望著小樓。

這些人是誰?會不會是殺害丹尼的兇手?他們跟葉恒艮之間有不可告人的交易?還是他們劫持了葉家?加利假想了很多種可能。

一想到樓里的人有可能就是殺死表哥的兇手,加利不由怒火中燒,真想沖進去弄個水落石出。但他還有理智,他清楚這伙人的厲害,他們出手老練狠辣,來去如風,行動如火,絕非等閑之輩。

必須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但他想不到,自己正在被人監視,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的一舉一動,纖毫畢現,都在單筒軍用望遠鏡的十字視野里,

這是一個幽靈似的人,他看得見你,你看不見他。

第三章第八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十二章第十五章第十八章第五章第八章第十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十章第十七章第八章第十四章第九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五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十七章第五章第八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八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十章第十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十四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九章第十八章第六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三章
第三章第八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十二章第十五章第十八章第五章第八章第十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十章第十七章第八章第十四章第九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五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十七章第五章第八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八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十章第十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十四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九章第十八章第六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三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吉水县| 民勤县| 巴南区| 尉氏县| 栾川县| 丽水市| 扎囊县| 德格县| 兖州市| 蒙阴县| 定襄县| 焉耆| 新平| 纳雍县| 天门市| 咸宁市| 且末县| 合肥市| 崇礼县| 西贡区| 波密县| 高密市| 鹤庆县| 沁水县| 定陶县| 察雅县| 杭锦后旗| 花莲县| 增城市| 孝昌县| 太湖县| 胶州市| 巴中市| 当阳市| 阿拉善左旗| 北京市| 伊金霍洛旗| 水城县| 康平县| 长丰县| 乐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