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2日
06時55分美國紐約
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國際機場位于紐約皇后區,毗鄰牙買加海灣,是為了紀念前年遇刺身亡的美國總統肯尼迪而命名的。此時,葉恒艮透過舷窗望向漸漸拉遠的登機梯,心里仍充滿虛幻感:連叱咤風云的肯尼迪總統都不能逃脫被暗殺的宿命,他這個孤獨的“棄兒”,命運吉兇更是難料。
就在20分鐘前,他們一家成功登上飛往新加坡的航班,沒有任何的麻煩。如此順利,反而讓葉恒艮心里一陣陣發虛,他頻頻用手帕擦汗,坐立不安,仿佛天空中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等著他這只候鳥撞進去。
“先生,您不舒服嗎?”空姐顯然發現了葉恒艮的異樣,走到他面前關切地問。
坐在身旁的葉濤連忙替他解釋:“沒什么,我爸很少坐飛機,只是有點兒緊張。”
飛行恐懼癥并不少見,空姐嫣然一笑:“老先生,您放心,我們的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您可以靠在座椅上調整一下呼吸,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怎么放松得下來?只要飛機一刻沒離開地面,他們就有可能被中情局無情地揪下來,況且,也不知道機上有沒有潛伏的臺灣特務。葉恒艮朝空姐點了點頭,環視四周的座位,乘客們姿態相同,神情各異,都像特務,又都不像。有幾個人和他目光對上,讓他很不自在。
“爸爸,萬一他們不來接怎么辦?”葉芊在后座發問。
葉恒艮心里也咯噔一聲,是啊,萬一他們不來接呢?他們一家人豈不成了無國之人,無根之萍,世界之大,哪里才能落腳?
“不……不會的,他們肯定會接的,肯定會接的。”葉恒艮不斷說服自己,“我相信他們!”
“爸,你看!”葉濤突然緊張地指著舷窗外。
班機靠著航站最外的跑道,跑道邊就是鋼絲網墻,網墻外疾馳來兩輛汽車,嘎的一聲在墻腳剎住,“啪啪啪”下來七八個身形精干的華人,朝飛機指手畫腳,接著便往航站里飛奔。
是特務!他們還是追來了!葉恒艮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佛祖保佑!葉恒艮手心緊緊捏著一枚玉制彌勒佛掛墜祈禱,這枚玉墜是1949年1月,他隨下野的蔣介石寄居奉化溪口,策劃國共和談時,夫人李萍在雪竇山為他求的護身符。這么多年,物是人非,玉墜卻一直貼身帶著,從不離片刻。
這幾分鐘如此漫長,他們只能坐著,等著,煎熬著,別無他法。
好在飛機終于啟動了,在跑道上滑行片刻后,身體一重,便轟然騰空。
在氣流的作用下,機身微微顫抖,耳膜隱隱發脹。很快,繁華的紐約城就遮藏在云霧下面,再也看不見了。
“萍,謝謝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們。”葉恒艮緊緊靠在座椅上,輕撫著被手汗浸濕的玉墜,心也仿佛空了,他閉上眼睛,兩行老淚禁不住無聲地流下來。
張家浩拄著拐杖,目送飛機越飛越高,最后變成天際的小黑點,才神情復雜地回身,赫然看到后面立著七八條虎狼似的陌生壯漢,正氣喘吁吁地盯著他。他明白怎么回事,哼哼冷笑:“你們遲了,他們已經走了。”
“他們走了,你在!”為首的人氣急敗壞地嚷道。
1965年8月2日
09時32分美國紐約
毆打一個老人是最不人道的事,何況是一個殘疾老人,理應人神共憤。但在這個黑室里,人和神都看不到,聽不見。
張家浩的腹部受了一記悶拳,頓時蜷在了地上,五臟六腑像沸騰了似的,口里一片腥甜。但他卻一聲不吭,嘴角淌著血,掙扎著摸回倒在一邊的拐杖,努力撐起身體,試圖站起來。可是,特務頭子粗暴地踢掉了他的拐杖,讓他又一次跪倒在地。
說!他跟****有什么交易?
說!他們逃跑的路線。
說!****是怎么安排他的?
一連串的問題,連珠炮似的連著響亮的耳光打在張家浩臉上。他卻只是搖頭,說自己不知道,不清楚。
“老家伙,嘴真硬,虧你還是黨國的人,你這叫什么?這叫叛黨叛國!我隨時可以槍斃了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特務頭子拔出槍指著張家浩的頭。
“黨國?”張家浩露出冷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別人跟他講這個詞了,“我們在叢林里陷入絕境時,黨國在哪兒?我們跟日本人血拼,需要支援時,黨國在哪兒?”
往事不堪回首,那是恐怖的人間煉獄。在那個煉獄里,沒有人性,沒有良心,沒有思考,靈與肉同時承受著地火烈焰般的炙烤,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極端考驗,血肉橫飛,撕心慘叫,毛骨悚然。在那個時候,他們不是人,是鬼,甚至比鬼還不如,希望從此灰飛煙滅,一了百了。但他還是從無間煉獄里走出來了,后來才知道,他們這支部隊是上峰故意派去當炮灰的,目的是為了另一支部隊的大捷。從那以后,他便心灰意冷,戰爭一結束,就退役跑到了美國。
他已經死過一次,不怕再死一次。
“你們殺了我吧,槍斃我,現在就槍斃我!”張家浩突然吼道,抓了面前的槍管頂向自己的心臟,怒目暴紅,嚇了特務頭子一跳。
“放開手,老家伙,發什么瘋?”特務頭子大怒,一腳踢開張家浩,用槍柄重重敲在他的太陽穴上。
張家浩眼前一黑,火星亂濺,撲倒在地上。
但他沒死,求死不得,不過,特務頭子也再沒有機會殺他。在張家浩的意識逐漸朦朧時,門“嘩”的被踢開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混亂的叫喊聲,混亂的人影,混亂的槍聲……
2011年4月04日
08時15分中國北京
時間往前推四個月,那個時候,我正在為怎樣消融王星火對我冰錐似的冷漠而犯愁,而北京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風一陣暖比一陣,昆明湖邊已是綠柳婆娑,繁花如云了。
但這幾天,王星火并沒有去寫地書。我在昆明湖西岸守了好一陣子,都沒見他來。
他生病了嗎?一個孤獨的老人生了病,會愈發孤獨,這種孤獨可能會演變為一場災難。我不禁萬分擔心起來,雖然他不理我,我卻不能不管他。于是,我根據早前探聽的他的住址,找到了他家。
是個高層小區,據說是三年前拆遷改建的,很新。他住十二樓,但我按了好一會兒門鈴,都沒人開門,倒是對門的胖阿姨開了門。
“你找老王啊?他一早提著瓶酒出去了。”這阿姨見我心急的模樣,便說。
“哦,他去哪兒了?”我問。
“不知道。老王的脾氣怪,他不說,我們都是不敢問的。”阿姨笑著說。
我相信王星火在鄰居間的人緣并不好,他不是那種很有親和力的人。也許搞他們這一行的,有太多的秘密,所以不敢與人太親近,生怕說漏了嘴去。
“他平時都做什么?”我忽然間來了好奇。
阿姨想了想,說:“還能做什么?他一個人,也不和人來往,過得挺孤苦。但精神不錯,每天上下樓都不進電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天天徒步爬十二層,乖乖,這身體勁頭,年輕人都比不了,也不知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呵呵笑了,如果她知道王星火以前的職業,估計會嚇掉下巴吧。
尋人不見,我只有下樓。好歹知道他沒出事,心里放寬了很多,但疑問繞在心頭:他一大早提著瓶酒出去做什么?難道是找人喝酒?找李卓?不像,李卓從不喝酒。那就是找其他的好友?可有誰呢?想不到新的線索,便回去了。
次日,周一,正值2011年的清明節。我忽然想起了范哲,想起前年這個時候,柳絮飛街,我到他病房與他會面的情景,頗有些傷感。應該去看看他了,怕去晚了人多,便起了個大早,買了一束白菊,趕往八寶山革命公墓。
時間尚早,果然人少,八寶山革命公墓里清煙繚繞,一片肅穆,我尋到范哲的墓前,卻出乎意料,有人比我還早。只見墓碑前盤坐著一個銀發老人,背影孤單,我走近一看,竟然是王星火,便不敢打擾他,捧著花退在一邊。
范哲的墓碑前擺了一只斟滿白酒的小酒盅,圍著幾碟下酒的小菜。王星火給自己倒了酒,有力地碰了碰墓前的酒盅。
“范組,你說過,每年清明要我陪你喝三天的酒,我來了。今天帶了你家鄉的糟燒,這酒有勁,我們多喝幾杯。”王星火說完,一口便悶干了杯里的烈酒,然后把范哲那杯灑在墓前。
我看著他,看著他一杯接一杯的與假想的范哲喝酒,說話。忽然間有一種幻覺,仿佛看到他們風華正茂的時候,坐在一起喝慶功酒的場景。
“戰友們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了,但這把老骨頭就是不壞,讓你們在下面等我久了……我也沒辦法。”王星火喃喃地說,說到傷心處,竟哽咽了。
我在一旁看著,也是不忍,心想這鐵打的漢子,內心里定是孤獨到了極致,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直到那瓶酒喝完,話也講完了,他收拾完碗筷的時候,我才敢上前,把那束白菊輕輕地放在范哲墓碑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星火看了看我,沒說話,但是,卻破天荒地朝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眼神也柔和了很多,提著袋子,回身走了。
我從墓園出來,徑直去了李卓家,把我的遭遇告訴他。
“你做得好,對范哲的尊重就是對星火的尊重,就是對103的尊重。103雖然很早前就不存在了,但是,在他們的心中,它永遠存在,永遠是一個整體。”李卓說,“不過,你要真正接觸他,必須要為他找一個人。”
“誰?”
“一個女人。”
李卓見我一頭霧水,就取了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遞給我。
“葉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
1965年8月3日
23時32分新加坡
葉芊從未像現在這樣煩悶過,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簡直不叫坐飛機,叫空中囚籠,在德國法蘭克福轉機時,父親葉恒艮又不許她走動半步,連透氣的機會都找不到,再這樣下去,用不著特務來殺他們,悶都悶死了。
好在終于到了,這遙遠的東方。
辦完手續,調整好手表的時差,葉恒艮帶著一雙兒女,提著行李,疑神疑鬼地走出新加坡巴耶利峇國際機場的出口,根據與神秘人的約定,他們將在出口處等候接應人。
已是午夜時分,一批新到站的旅客很快散去,出口處更顯寂靜寥落,不遠處影影綽綽晃動著三三兩兩的人,看不大分明,讓三人倍覺緊張,仿佛有人在某處盯著他們。僅是直覺而已,盡管他們睜大了眼睛觀察,也看不出來有什么異常。
但直覺往往是對的,黑暗里確實有人在盯著他們,而且不止一個,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中。
焦急地等了幾分鐘,就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從黑暗里駛來,在他們跟前停下,副駕駛室跳下一個年輕人,急促地問:“是紐約來的葉先生嗎?我們是來接你的。”
謝天謝地!果然沒有失約。
還沒等葉恒艮說一句感謝的話,年輕人一把提過他們的行李塞進后備箱,一邊催促他們快上車。
“你們已經被人盯上了。”他低聲說。
這么一說,葉恒艮一家更覺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四周布滿了餓狼似的眼睛,后背發緊,連忙聽話地鉆進車內。車子在城內七繞八彎,終于進了一座院子,迎接他們的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男人叫桑同志。
“葉先生,你辛苦了。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新加坡辦事處的,我代表祖國和人民歡迎你回家。”一個有力的握手,讓葉恒艮心里熱乎乎的,連稱自己“罪人罪人”。
進去說話,是個客廳,賓主各坐一邊沙發,安排了幾個年輕人在窗口和門外警戒,手槍都上了膛的。葉恒艮很感動,想,有他們如此認真的保護,大事可成,就如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
“你們還沒吃飯吧?”桑同志問。
“在飛機上吃了一點兒。”
“飛機上的東西怎么能吃好呢,你們肯定餓了,我特地準備了你家鄉的面條。”桑同志手一揮,立刻,三碗熱氣騰騰的三鮮煮面端了上來。
葉恒艮一見面條,感動得熱淚盈眶,眼圈就紅了:“你們……你們想得真周到。”捧起碗就對葉濤和葉芊說,“吃,吃,你們嘗嘗家鄉的面條,你媽生前最愛吃的。”
“爸爸……”葉濤按了按葉恒艮的腿,心里似乎有所顧慮。
“放心,沒毒的。”桑同志呵呵地看向葉濤。
葉恒艮用責備的眼神看了一眼葉濤,批評他的這種不信任。事情到了這步,只有以誠相見,開誠布公,才能化解以前的恩怨,贏得主動。
“桑叔叔,‘克里特皇后’號到港了嗎?我們什么時候登船?”吃完面條,葉芊問,也沒看到葉濤在向她遞眼色。
“不著急,船還沒到呢。你們先在這兒住兩天,我們會安排的。”桑同志又笑了,“這里很安全,比船上安全多了。”
聊了一會兒,扯了些在美國的驚險經歷,唏噓一番,桑同志笑瞇瞇地說:“你們也累了,好好睡一覺,這幾天可要奔波勞累呢。”說完讓幾個年輕人把人帶到里屋去。
三個客房,每人一間,設施齊全,溫暖舒適,安排得極為周到。
終于能睡個安穩覺了!葉恒艮躺在軟綿綿的床上,連日的緊張和擔心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做了很多夢,雜亂卻繽紛,一會兒夢到小時候在故鄉的青山秀水間玩耍;一會兒夢到日軍轟炸重慶時死于非命的老母親;一會兒夢到滿臉怒容的蔣介石;一會兒夢到李萍走到他身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額頭;最后,夢到自己逃跑,竟被特務們包圍了,抓住吊在梁上,幾個特務惡狠狠地拿著黑蛇似的皮鞭抽他。
迷迷蒙蒙,恍恍惚惚間,葉恒艮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全身酸痛,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但這人卻不是桑同志,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三十歲左右,皮膚黝黑,留著平頭,目光銳利,顯得很精干。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圓頭圓臉的年輕人,正沖自己憨厚地笑。
這一嚇,葉恒艮完全清醒了,彈身坐起來,竟發現這個房間不是昨晚那舒服豪華的臥室,而是簡陋的平房,床也是普通的棕繃床。
面目全非了。
怎么回事?是噩夢成真?還是仍在夢中?難道自己真的落入特務的魔爪了?葉恒艮萬分恐怖,仿佛被人抽走了記憶。
“你是誰?我為什么在這兒?我兒女呢?桑同志呢?”葉恒艮大聲責問。
“老先生,你先別激動,聽我解釋。”
怎么解釋?那人說,桑同志并非同志,而是臺灣特務頭目。特務們制造了一場車禍,讓真正接應人的車子誤了點,隨后假冒身份去接的他們。那三碗面里都下了迷藥的,目的是把人劫到臺灣去。幸虧行動組及時趕到,救出他們,才沒有釀成大禍。
那人還說,他叫王星火,是這次任務的負責人,旁邊這位叫袁智強,是保護他的組員。
話雖如此,可憑什么相信你們?葉恒艮將信將疑,忐忑不安,他沒想到一下飛機,就弄出這許多復雜的事來。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一時間竟糊涂了。
“你是不是感到有點兒頭暈?”王星火問
是有點兒頭暈,甚至有點兒發疼。葉恒艮點了點頭。
“藥性剛過,正常現象。”王星火笑了笑,倒了杯水遞給他。
“濤兒和芊芊呢?我的行李呢?”葉恒艮問。
“他們都平安,在隔壁呢,這會兒大概醒了。只是,行李被特務們搜查過了。你看看有沒有少了什么。”
行李箱就放在床邊,葉恒艮放下杯子,背對王星火,打開箱子翻看了一會兒,才如釋重負,回身戒備地看著王星火,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見我的孩子。”葉恒艮還是提出了要求。
用不著他去見,那邊人一醒來,早帶到這邊來了。
“爸爸!”葉芊一見葉恒艮,便撲入他懷里,嚶嚶哭泣,“這太可怕了!”有點才出虎穴,又入狼口的味道。
葉恒艮只得連聲安慰她。
“老伯您放心,葉小姐沒什么大礙。”葉芊后面跟著一個精神氣十足的女青年,剪著一頭清麗的短發。
“爸,昨晚我們上當了,他們才是真的。遇白都跟我說清楚了。”葉濤也出現在門口,旁邊跟著他的同學李遇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王星火見葉恒艮仍有顧慮,對女青年說:“杜麗,你去把總理的親筆信拿來。”
葉恒艮猶豫地接了杜麗遞過來的信,帶上老花鏡,打開認真讀起來。
是他的,真的是他的筆跡!這字葉恒艮有印象,在重慶談判時,他曾親自閱過周恩來的文書。想不到,總理竟然給他寫了親筆信,其辭懇懇,其情切切,勝似舊友。
他的手顫抖起來,忍不住鼻中酸楚,幾滴熱淚打濕了信紙。
1965年8月4日
11時28分新加坡
新加坡的夏天悶熱異常,但熱帶植物卻昂然生長,展現出極其旺盛的生命力,高高低低,形形色色,濃綠淺黃的占了街道間一片又一片的空地,讓整個城市顯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小販們便在這些綠地間蓋了星星點點的露天涼亭,販賣當地時興的飲料和肉干。不過這幾天,他們的心情就跟不遠處的青色海面一樣起伏不定。馬來亞聯邦已經鐵了心,要把不聽話的新加坡趕出這個大家庭。新加坡是個彈丸之地,一無資源,二無產業,就像一個沒有自立能力的叛逆少年,突然跟父母斷了關系,生計都成問題了,前途更是渺茫。一時間,舉城上下,人心惶惶。
把幾枚零錢賞給一個路過的乞丐后,“海狐”的心情變得更焦躁不安,倒不是為了新加坡的未來或自己的生計擔心,而是為了等一個人。他這一輩子等過無數人,上司,下屬,男人,女人,死敵,朋友,接頭的線人,“制裁”的目標……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里沒底過。按理說,搞他們這一行的,哪怕額頭上頂槍口,脖子上架刀,也不會眨一下眼皮。可不知為何,今天心里就是有點兒發憷。
也許是昨晚任務的失敗,打擊了他一向膨脹的自信心。其實,當“桑同志”把葉恒艮一家引進客廳時,他一直躲在隔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一切。這是他一手策劃的好戲,“桑同志”只是他的影子,一個執行者而已。他不喜歡拋頭露面,認為這是很愚蠢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凡事都要留一手,藏一點,萬一失了手,也有回本的機會。昨晚之事又一次證明了他的理論的正確性。
對方只有兩三個人,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些“精兵強將”在這幾個人面前,如此不堪一擊,眼睛一眨,就統統變成了爛蒜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眼睜睜看著到手的肥鵝被人奪走,簡直是丟人現眼。在這伙突擊者發現這個隔間之前,他不動聲色地溜了,正如他剛才不動聲色地窺視。
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承認,二號計劃徹底失敗,但是,還有三號計劃。三號計劃的執行者就不是他們了,他們輪不上。他要等的這個接頭人,才是三號計劃的主人,這人如此神秘,他只在傳說中聽過,有人說,他們也許根本不是人,是鬼,是幽靈。
他的任務,是把上鋒的一封密信交給那人。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幽靈”還沒來,他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他最討厭別人失信。
也許,所有的傳聞都是夸大其辭,他們根本就是一伙膽小鬼,不敢接這單“生意”。他在心里罵道。
但他也聽說,他們接的“生意”從來沒有失手過,近三個世紀的許多重大歷史疑案背后,只要深究下去,或多或少,都能發現這個古老組織的“鬼影”。他們是有能力操控死亡和歷史的人,要誰死,誰就得死,這太可怕了。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為剛才心里的責罵感到后怕,仿佛有人會讀心術,探知他的所思所想。
這個地方選得特別靜,是靠近海邊的一個小亭子,好像十年都沒人來過。也許因為太安靜了,才會讓他產生這種心怵的感覺。
“先生,您還要不要飲料?”女小販走過來問,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果汁早已喝得底朝天了。
“好的,請再來一杯。”他擠出一絲笑容。
就在這時,透過幾棵榕樹的間隙,他看到青藍色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以一種雍容的姿態緩緩移動。他的目光不自覺得被它吸引過去了,這種視覺的震撼讓他暫時忘掉了焦躁。
它太偉大了!簡直是一座飄浮的白色城堡,一座海上的豪華宮殿。“克里特皇后號”,西太平洋的明珠,終于進港了。它將在新加坡港待上一天,明日又將游弋在藍色海洋之上。
按照最高密令,他也會登上這艘巨輪,任務只有一個,秘密監視三號計劃,靜觀其變。
“先生,先生!”女小販拿了杯新的果汁遞給他,把他從驚嘆中拉了回來。
“有一個人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讓轉告你,不必等了。”女小販說。
“海狐”心中一凜:“為什么?”
“他說你看看口袋里的東西就明白了。”
上衣口袋里只有那封密信,密信里有一張支票和三號計劃的任務說明,他貼身帶的。“海狐”從口袋里摸出東西,剎那間,像撞見了鬼,臉色變得煞白,額上爆出汗珠子來。
怎么會?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
這封密信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定金已收,幽靈必出。”
他像被人打了個響亮的巴掌,半晌說不出話。
一定是他!是那個乞丐!“海狐”不愧是“海狐”,震驚過后,大腦的理性機器很快發動起來了:這個偏僻的鬼地方,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乞丐怎么看得上眼?這么簡單的道理,剛才為什么沒想到?他甚至連那個乞丐長什么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一天之內,兩次被辱。他不禁又羞又惱,把那張紙條撕得粉碎。奶奶的,虧老子還是吃這碗飯的,如果被同僚知道,以后還怎么混?真是丟臉丟到家了。轉念又想:要是剛才那個鬼乞丐放進來的不是紙條,而是微型炸彈……
這樣一想,不由驚出一頭冷汗。
1965年8月4日
17時32分新加坡
王星火意識到有人跟蹤時,剛準備從碼頭往回走。
去碼頭的目的是為了勘察路線,從葉恒艮的臨時安置處到郵輪停靠的碼頭只有十分鐘的車程,雖然不遠,卻同樣充滿危險。特務可能在路上設置障礙,制造車禍,或者采取更為極端的手段——狙擊暗殺。警衛者對地形的不熟悉可能會造成致命的錯誤,所以必須親自先走一次實地。
已經出過一次差錯,再也不能重演第二次。在王星火看來,昨晚的險情本來可以避免的,是個低級錯誤,因為聯絡處派去接應的人缺少經驗,才讓敵特得手。
103前天早晨從北京出發,馬不停蹄,直飛南方,但這是一次突擊性的海外行動,需要在短時間內辦妥一切合法的身份和出國手續,盡管一路綠燈,在香港還是耽擱了一點時間。子夜時剛剛到達新加坡聯絡處,腳還沒站穩,就聽到這個壞消息,特務在路上撞壞了聯絡處派出的車子,葉恒艮人被接走了。103連洗把臉的時間都沒有,立刻投入到救援人質的行動中。幸虧一切順利,那些特務做夢也沒想過,對手會那么快查到他們的藏身之處,以為到口的肉還能飛了,都放松著呢。這給103的突擊行動帶來了相當的便利,不聲不響,翻墻潛行,各個擊破,等到進入客廳制服“桑同志”,這個老牌特務還恍如夢中呢。
但王星火深知,昨晚只是第一次交手而已,特務們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他在碼頭觀察了好一會兒,看路,看人,看船。
“克里特皇后號”像巨人似的停靠在不遠處的三號碼頭,在夕陽下反射著金色的光芒,讓岸上和水上來往的一切車船都顯得渺小卑微。對于這艘巨輪,王星火不知在腦海里構建了多少次,但真正見到它時,仍有一種難以把握的焦慮。他很想上去看看,但是,船票只有到明天才發生效力,登船處婉言拒絕了他。
在他不遠的地方,有一群流浪兒童吵吵鬧鬧,向來往的路人討錢。其中幾個孩子上來圍住了王星火,為了避免麻煩,他趕緊掏出幾塊零錢給他們,然后沿著碼頭往回走。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他被人盯上了。有能力從那么多來來往往的旅客里面發現他的人,肯定不簡單。這幾乎是一種天賦,特工的天賦,能夠嗅出對方的氣味。
反跟蹤是對智力的考驗,是跟蹤者與被跟蹤者之間無聲的博弈。
王星火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往回走,專揀行人少的小街小巷走。他的目的不是擺脫跟蹤者,而是抓住他。
幾個看似不經意的舉動,比如在小販攤買包煙,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駐足四五秒,就足以讓他判定跟蹤者的基本情況。
跟蹤者是個瘦小的青年,穿著白襯衫,架著一副黑邊眼鏡,看樣子像個文弱的學生。但王星火敢肯定,他絕不是學生,而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有時候,外表是很容易為迷惑人的,越是弱的,越危險,就像草堆里的小青蛇。
繞過幾條小街,跟蹤者發現跟丟了王星火,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不是跟丟了,而是落入了對方的陷阱。只聽見頭頂“呼”的一聲,落下一個黑影,他本能舉臂向上格擋,卻不料這是對方的一個假動作,胸口早挨了一腳,摔倒在地。那人猛虎撲食般騎了上來,牢牢控制住他的身體,正是王星火。
原來剛才王星火趁街道轉角時,迅速爬上小巷二樓,埋伏好了,等著魚上鉤呢。
“說,你是誰派來的?”
青年不說,當然,說不說都無所謂,因為王星火明白,答案除了臺灣特務,還有誰呢?他的目的是給對方一個警告。
王星火摘掉青年的眼鏡,在地上一磕,鏡片嘩然粉碎,又把空鏡架重新架到他的鼻梁上,冷冷地說:“回去告訴你們的頭子,對葉先生打歪主意是沒什么好結果的。”
“八嘎!”那青年嘟噥一聲,雖然聲音很低,卻聽得分明,這是日本語里罵人的話,意思是混蛋。
“你是日本人?”王星火吃了一驚,他想不到跟蹤者竟是一個日本人。
那青年又嘟噥了幾句,王星火聽不大清楚,只有俯首去聽。那青年把嘴巴突然撅成一個“O”狀,嗞的一聲,從中噴射出一團白色水霧。
“不好!”王星火連忙滾到一邊,青年抓住機會,猴子似的從地上翻爬起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果然是條陰狠的小蛇!王星火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塵土。好在剛才他反應快,要不然真會著了這小子的道,也不知他嘴里噴出來的是毒液還是唾沫,好怪異的防身術。
日本人?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這家伙真是日本特務,那他的目的何在?他是怎么知道他們的行蹤的?他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誰?
看來,這事情越來越復雜了。
1965年8月4日
19時19分新加坡
李遇白很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一來碰到了老同學,二來氣氛難得這樣輕松。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海外,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生活本該如此。回到國內后,反而相當不適應,到處束手束腳,放不開。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遇故人格外香。
酒是藍色德堡雷司令,這種德國干白葡萄酒以醇香聞名,此刻,它在玻璃杯中散發著誘人的光芒。不能暴飲,卻可小酌。李遇白說,這是他的最愛,但已經兩年沒有沾過它了,在國內,根本搞不到這種酒。于是,葉濤問了很多有關中國國內的問題,他十五六歲時就隨父親離開大陸,對故鄉相當陌生了,充滿好奇和疑問。
在美國的報章上,紅色中國被丑化成一條紅色巨龍,張牙舞爪,不可一世。李遇白說,那都是捏造,其實大陸人純樸得很,有良好的精神風貌和高昂的斗志,一心建設社會主義祖國,不像資本主義國家那樣,各自心懷鬼胎,自私自利。
“這是美帝誣蔑我們中國人,葉濤,你千萬不能相信。”在一旁的袁智強激動地說。他前面也擺了一杯酒,但一滴也沒喝。
“像我這樣的人,回國后能做什么樣的事情?聽說大陸沒有證券交易所。”葉濤不無憂慮。
“你放心,愛國不分先后,只要你們回來,就是對祖國的貢獻,當然,我相信,你的專業也會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發揮作用的。”袁智強說。
葉濤笑了笑,又對李遇白說:“遇白兄,你隱藏得可夠深的,我當時還以為你是國民黨的人。”
李遇白哈哈一笑:“葉濤同學,你看我像嗎?”
“像,怎么不像?你的額頭上又沒寫著三個字。”葉濤調侃道。
“你這玩笑開得大了,為你這句話,我得罰你三杯。”
“你們少喝一點,現在還不到喝個痛快的時候。”袁智強阻止他們。
在沒有出發之前,范哲組長就交代過,酒這東西,少喝為宜,多喝誤事。103雖然酒量個個頂呱呱,但執行任務時,卻能夠控制到恰到好處。該喝的時候喝,不該喝的時候滴酒不沾。這是紀律,也是智慧。
王星火此刻沒有像李遇白那樣輕松。當然,那都是李遇白的工作,在計劃中,李遇白的主要任務除了保護葉濤,還肩負著安撫工作,讓葉恒艮一家人在心理上放松下來,不要過度緊張驚恐。因為人是活的,是有情緒的,普通人在災難和死亡的威脅之下,情緒很容易失控,情緒一旦失控,發了瘋,就是活菩薩也難保。所以,陪著他們喝喝酒,聊聊天,甚至玩樂,都是分內的事。
王星火正在另一個房間跟葉恒艮商量旅程的安排。
“克里特皇后號”于7月20日從澳大利亞悉尼港出發,途經雅加達等城市,已經在海上航行了15天,今天剛剛到達新加坡進行補給,明日上午離港,三天后到達菲律賓首都馬尼拉。在馬尼拉也有一天的停留時間,重新出發后,44小時便可抵達香港,然后繞臺灣島外沿北上日本。
“葉先生,我們中間只有一天的時間,來得及嗎?”王星火問。
葉恒艮說:“我不知道那里的現狀,它以前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島,據說是鄭和下西洋時發現的,船隊還在上面汲過水,那里環境險惡,并不適合人居住……不管怎么樣,我們到了馬尼拉后,得趕緊找艘快船,時間上緊迫點,但來去足夠。”
“恐怕我們要做好放棄的心理準備,組織上再三交代,如果沒條件去取,先讓人回來。”
“不!”葉恒艮有點兒激動地說,“去,一定要去,寧愿誤了輪船,也不能放棄。星火老弟,你要知道,這些東西比我一個葉恒艮重要多了。如果我們不盡早取回,別人就會去取。到那個時候,我們就都成了中華民族的罪人,后悔莫及啊。”
“老先生拳拳愛國之心,星火萬分敬佩。”王星火不禁肅然起敬。
“恒艮老矣,百無一用,只希望死前做點事情。”葉恒艮笑笑說。
“葉先生,這件事除了我們,還有第三方知道嗎?”王星火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
“第三方?”葉恒艮皺了皺眉頭。
“比如說,日本人的勢力。”
葉恒艮搖了搖頭,說沒有接觸過任何日本人。王星火并沒有把下午被人跟蹤的事告訴他,以免引起葉的恐慌,現在,葉恒艮的回答加深了他的憂慮。
“我在美國的時候,確實遇到比較奇怪的事。”葉恒艮便把葉芊遇襲、丹尼被殺的事和中情局對他的行動都告訴了王星火。
王星火把這幾件事的要素提煉了一下,在紙上畫了分析圖,卻無法從中推理出完整的因果關系。難道那個日本人是中情局的?葉芊的綁架者是誰?丹尼又是被誰殺死的?中情局為什么放葉家走?思來想去,所有的要素最后只圍繞在兩個字上:地圖。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中情局的人已經在新加坡了,而且明天也將登上郵輪。”王星火說。
“什么?”葉恒艮睜大了眼睛,“他們原來,原來是……”
“放長線,釣大魚。”
“那怎么辦?”
“以不變應萬變。起碼,在海上,他們也失去了本土優勢,大家終于有個機會公平比一比。”王星火輕呵了一聲。
“菲律賓是美國在東南亞的后花園,中情局的勢力雖不如本土,但同樣擁有很多便利,希望我們能逢兇化吉。”葉恒艮嘆氣說。
“我想跟葉芊小姐談一下,多了解那起綁架案的情況。”王星火說。
說曹操,曹操到。葉芊不請自來,不過是氣嘟嘟地闖入房間。
“芊芊,怎么回事?”葉恒艮問。
“爸爸,他們給我找的這個保鏢,太古板,太不近人情了,我很不滿意。”葉芊直言不諱地說。
1965年8月4日
20時35分新加坡
夜是滋生陰謀的溫床,黑暗里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一只老貓尖叫著跳過房檐,似乎是屋里的動靜嚇到了它。
“八嘎!”“零”惱怒地扇了青年一記耳光。青年卻一動也不敢動,像根蠟燭似的立在原地,反而把身體挺得更直了,仿佛準備挨第二記耳光。
但“零”沒有賞他第二記耳光,他似乎覺察到剛才自己失控了,肩膀沉了一沉,又漫不經心地坐回位置上。
“說說他是怎么樣的人。”他恢復了平靜,像在談一件無關的事。
“三十歲左右,機警敏捷,身手很好,具有極強的反制能力和應變能力。我敢保證,他是中國特工中的精英。不過,他有個弱點……”青年說。
“零”閉著眼睛聽到這里,又睜開眼睛:“什么弱點?”
“他好像對海和船有恐懼感,據我觀察,他去郵輪上的登船口詢問時,腳步有些遲疑,神色間顯露出極細微的厭惡,而且在岸上時,他的目光很少接觸海面,說明他心理有問題。”
“一個怕海的人?”“零”的嘴角浮現出冷笑。這是一起海上任務,波里來,浪中去,選一個對海充滿恐懼感的人?用人不當啊。
“鬼冢,你的觀察能力有長進。這是很有用的情報,這件事,功過相抵,就算了,下不為例。”
“嗨,老師。”鬼冢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零”感到欣慰,鬼冢是他一手栽培的學生,也是養子,雖然年輕,但潛質極強。這次跟蹤露餡也不能全怪他,畢竟對方是個實戰經驗豐富的老手,鬼冢要是再磨煉上幾年,翻江搗海,誰弱誰強,也未可知。
“你已經暴露身份了,這次行動就不必參加了吧。”“零”嘆息說。
“老師,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請務必讓我參加,我保證再不出差錯。況且,我跟蹤他時易了容,他認不出我。二十年前,我父親死在中國特工手上,我發過誓,要以同樣的身份贏回光榮,請讓我上船吧!”鬼冢跪地伏身懇求。
“你的漢語學得怎么樣?”“零”問。
“我相信,跟中國人交談絕對不會被聽出來。”鬼冢用漢語說。
“好,你一定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不可再犯同樣的錯誤。”“零”同樣用漢語說,“這次我們以華人身份為掩護,你就要忘記自己是一個日本人,你的語言,動作,習慣,還有相貌,都要像一個中國人。”
“是,老師教我的化裝術出神入化,我不會被他認出來的。”鬼冢自信地說。
“零”終于默許了,鬼冢一臉興奮,連聲道謝。
“‘鬼’到了嗎?”“零”問。
“他在旅館等你的指令。”
“把這個交給他。”“零”從包里取出一封密信遞給鬼冢。
鬼冢應聲而去,“零”走到窗邊,掀開簾子的一角,偷偷覷著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心生感嘆。
造化太弄人了,命運太殘忍了,但世界總是充滿了奇跡,在絕望中給人希望。
他的思緒不禁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中國,第一次看見鬼冢的情景。戰火仍在紛飛,硝煙仍然彌漫,皇軍卻走向末路,垂死掙扎。那時,鬼冢才是一個襁褓里的娃娃,眼神特別純凈,像清泉似的,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邪惡的世界。
1965年8月4日
22時19分新加坡
“我真伺候不了她那資產階級大小姐的脾氣。”杜麗跟王星火倒苦水。
王星火怎么不知道她的難處,對這個葉芊早已有心理準備,嬌生慣養的花朵,對她軟也不是,硬也不是,軟了就趾高氣揚,硬了就離經叛道。剛才只不過是一段小插曲而已,在未來的幾天還不知道會出什么樣的事。
這事的起因很簡單,葉芊想打個電話給美國的朋友報平安,但杜麗不許,兩個人便起了爭執。葉芊跑到葉恒艮那里,說杜麗軟禁她,不料反被葉恒艮罵了她一頓,于是哭著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了,哥哥葉濤好說歹說就是不開門。葉恒艮氣得發抖,讓所有人都不要理她。
不理也好,等她冷靜下來,自然云開霧散,感性的女人就這樣,情緒像雷雨云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杜麗,這是件政治任務,不管她怎么樣,我們都要忍。再大的困難都克服了,難道還怕她一個任性的小姑娘?畢竟,她是在美國長大的,沾染了資本主義不好的習氣,我們應該原諒她。說過,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我們要有耐心,慢慢做她的思想工作,讓她認識到錯誤,把她引導到好的方向上來。”王星火勸道。
“好了,我聽你的。”杜麗看著王星火一臉認真的樣子,笑了。
杜麗就愛王星火這股認真勁,雖然有時候少了點幽默感,卻讓人感覺很可靠,很安全。這種安全感曾是她四處尋找的,找了二十多年,卻怎么也找不到,她只有努力讓自己強點,再強點,為自己打造一個堅硬的殼,其實誰也不了解她內心的脆弱。
杜麗的父母親都是的地下黨員,在國民政府的心臟南京潛伏。她依稀記得,小時候家里有雕花的家具,墻上有會唱歌的掛鐘,但她卻記不清父母的模樣,模糊的印象中,父母親都是軍官,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很多年以后,有人告訴她,她的父母都在保密局工作,為黨傳遞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這些她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永遠記得那個煩悶的午后,她趴在窗口等爸爸媽媽回家,卻遲遲等不到。最后,等來了一個叔叔,那個叔叔告訴她,她必須馬上跟他走,也不管她如何哭鬧,硬是把她塞進了一輛車子。
“叔叔,你放我走吧,我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她哭泣著求他。
“娃,你的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他們……他們都是好同志。”叔叔說著,眼圈就紅了,話就哽咽了,卻把車子開得更快了,“叔叔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你爸爸媽媽向往的地方。”
她到了陜北延安,一個跟南京有天壤之別的地方,紅旗獵獵,黃沙漫天。一切重新開始,她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新的爸爸媽媽,但是,再也找不回那種安全感。
李遇白總在她跟前說,他和她應該同病相憐,這倒沒錯,他們都是革命孤兒,而且都是地下黨家庭的子女。但她和他不同,他的生活遠比她豐富精彩得多。
八歲的時候,她隨部隊到了北京。有一天,她被送到了一個秘密的大院,房間里有很多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大人們發下一張又一張的測試題讓他們比賽,都是刁鉆的算術和復雜的迷宮,還讓他們從放音機里一堆嘈雜的聲音中聽出完整的話來。
“這女娃子有天賦,跟她媽媽很像,錄用吧。”她記得有個帶眼鏡的伯伯看了她的答卷,跟旁邊的人這樣說。后來,這位伯伯成了她的老師,從此,她就開始了這段特別又單調的生涯。
命運不可捉摸,四年前的一天下午,老師突然告訴她,說組織上有人想見她,這個人來自一支光榮的秘密部隊。就在這個下午,她第一次與部隊最高首長握手,第一次聽到了103這個編號,也第一次見到了范哲組長。范哲說,她是他親自從133名情報分析員中挑選的,從現在開始,她,杜麗,就是103的組員。
103,從今往后,她的人生注定要與這個數字緊緊聯系在一起。103不單單是一個編號,也不僅僅是情報單位。這是一個特殊的機構,這是一支神秘的隊伍,他們執行最機密的任務,他們粉碎最兇險的陰謀,他們保護最偉大的人物。
“杜麗同志,歡迎加入103!”這是王星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記得,他握她的手時,那么有力,那么溫熱。看他第一眼,杜麗的心就有了異樣的跳動。他們一起訓練,一起執行任務,雖然艱苦,雖然危險,但她卻比任何時候都快樂,都安心。
兩年前,有一次在貴州山區追捕幾個特務,他們雙雙跌落了“天坑”,在恐怖的地下溶洞里待了兩天兩夜,那是杜麗一生中最漫長的兩天兩夜。盡管杜麗是名軍人,而且是特種軍人,但在這幽冥般的地下,她的脆弱表露無遺。女人是最怕水和黑暗的,何況溶洞的深處還不時發出可怕的異響。是王星火給了她堅持下去的意志,讓她重新燃起生的勇氣。
“杜麗,不要怕,我們是革命軍人,革命軍人永遠是大無畏,不怕死的。”王星火認真地說,但杜麗不想聽這些,這些是空話,誰都會說。
就在這個時候,杜麗感覺到腳邊有滑滑濕濕的東西爬過,嚇得大叫,竟是一條白色巨蟒。王星火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巨蟒纏住了他,一起滾落地下河里。
“星火!”在那一刻,她就像要窒息了,用軍用手電在地下河面上瘋狂搜尋。河水如墨,漩渦點點,嘩嘩作響,不見人影。
“星火……”她絕望地大喊。
過了好幾分鐘,王星火才從十米開外露出頭,蹣跚地爬上巖岸,他竟然在冰冷的地河下徒手殺死了巨蟒。杜麗喜極,跑過去緊緊擁抱著他。
“只要我活著,你就不會受傷害。”王星火喘著氣說。
杜麗哭了,她相信,這才是他的真心話,她相信自己終于找到了安全的港灣。他們緊緊依偎著過了一夜,只是依偎著,什么事也沒發生,但她不再寒冷,不再害怕,不再孤獨,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的家。
第二天,王星火帶著她,幾經曲折,找到了溶洞的另一個出口。
“你不許把我的表現說出去,也不許提昨晚的事。”陽光下,杜麗看著王星火明亮的臉廓,紅著臉說。
“好,我宣誓,永遠保守杜麗同志的秘密。”王星火舉起拳頭發誓,那認真的樣子看得杜麗咯咯直笑。
“杜麗,你笑什么?”王星火不明所以地看向杜麗。
“沒什么。”杜麗有些尷尬地收斂了笑容,從記憶中回到現實。
“這次任務可能比我們想的要復雜。”王星火向杜麗轉述了葉恒艮離開美國前的經歷。
“中情局不會繞這個大彎,他們沒這個必要。臺灣特務如果抓了葉芊的話,是不會輕易放走她的。他們的目的是阻止葉恒艮回國,并不知道地圖的事。”杜麗分析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那伙綁架葉芊的歹徒是丹尼?杰克遜一邊的。丹尼死了,他們急于解開地圖之謎,又不敢對葉恒艮直接動手,只有先找容易下手的葉芊試探試探。”
分析得有道理,情報分析員不愧是情報分析員,一下子就看出了關鍵所在。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們身邊的敵人除了臺灣特務和中情局,還有丹尼?杰克遜的組織?”
“是的,他們或許也跟到新加坡了。”
“看來,‘克里特皇后號’上要更熱鬧了。”
1965年8月4日
23時20分新加坡
杜麗的猜想有一部分是對的,丹尼?杰克遜組織里確實有人跟過來了,不過不是組織派過來的,而是完全出于私人的動機。
這個人就是加利。
那天中情局封鎖219號酒吧,他偷偷溜走后,就跟上了葉家。葉恒艮的女兒把他們家逃出美國的計劃全供出來了,加利相信,他們先去東南亞是有目的的,與那張神秘的地圖有關,因為丹尼?杰克遜曾到過那里,在那里服過役。
殺害丹尼的兇手也在追蹤那張地圖,這是唯一的線索,他要把他找出來,親手扭斷他的脖子,為表哥丹尼報仇。丹尼是加利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是他把他從中部貧窮的農村帶到了紐約這個大都市,又讓他成為組織的二號人物,此恩不報非君子。
加利是個混血兒,母親是黑人,父親是白人,天生就帶了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顯得健美壯實。他可不是華而不實的繡花枕頭,從小就喜歡格斗術,柔道、空手道、泰拳、中國功夫……只要打架派得上用場的,他都癡迷成狂。有一段時間,甚至跟紐約的甘比諾家族干上了,黑手黨的一個大頭目下了追殺令,也沒成功把他做了,最后丹尼幫他擺平了這事,甘比諾家族只好不了了之。
加利對葉芊記憶猶新,葉芊卻不識加利的真面目,因此,從紐約乘同一架飛機到新加坡,他就坐在她的后座,離她只有三十公分的距離,葉家卻茫然不知。
但他沒想到,一到新加坡,就發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是一伙人把葉家帶到了一個小院里,接著又有一伙人把他們搶了過去。他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只有遠遠跟著,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深信,只要不跟丟葉恒艮,這些圍繞在他身邊的,或明或暗的各路鬼神,都會顯現出來。其中一路,必定是殺人兇手。
加利裝作流浪漢,慢慢走過103落腳的樓房外,偷偷觀察。樓上窗門緊閉,都拉上了厚厚的簾子,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加利踱到街角,點燃一根煙,狠狠吸了幾口,遠遠望著小樓。
這些人是誰?會不會是殺害丹尼的兇手?他們跟葉恒艮之間有不可告人的交易?還是他們劫持了葉家?加利假想了很多種可能。
一想到樓里的人有可能就是殺死表哥的兇手,加利不由怒火中燒,真想沖進去弄個水落石出。但他還有理智,他清楚這伙人的厲害,他們出手老練狠辣,來去如風,行動如火,絕非等閑之輩。
必須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但他想不到,自己正在被人監視,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的一舉一動,纖毫畢現,都在單筒軍用望遠鏡的十字視野里,
這是一個幽靈似的人,他看得見你,你看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