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勾,卻灑下清冷的光輝,與呼嘯的寒風一起,無情的剝奪著將士們身上的熱量,同時,把城廓與渭水映照的更加黝暗,陰森可怖。
前線撤退而回的十萬大軍,只有萬五進了咸陽城,其它的都在城外的三座大營,今日一戰,從清晨戰至日暮,從興平一直戰到中渭橋頭,折損人馬近二萬,還活著的,個個疲憊不堪,一癱倒就再難起來。
中渭橋終究還是失守了。
李繼勛被敵將一刀斷首,中陣大亂,兵敗如山倒,韓重赟被敵斷了橋頭后路,不得不退到長安城中,如今,渭水以北,卻是王全斌、楊信、田重進三將為尊,李處耘卻是直接退回了乾州。
好在,向訓的主力大軍沒有趁勝追殺,而是逼近在離城十五里的地方扎營,有使者于日暮前進了咸陽城,但狼狽而回。
這樣的丑態卻沒有惹來哄然大笑,幾乎所有的宋營將士,都用一種近乎麻木的,無神的眼神略掃一眼,便各忙己事。
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肚子大。
趁著今晚有肉吃,多填一碗。
馬肉,也是肉吶。
飽暖思霪欲,這是廢話,肚子填飽了,四肢凍麻了,這腦子轉的更快,原因很簡單——睡不著。
夜深之際,萬籟寂靜,竊竊私語聲卻在軍營數個角落里悄然響起。
“西渭橋,中渭橋,都被敵人堵死了,俺們在這,就是個死。”
“別說喪氣話,涇水又不難渡,再不行還可以北上呢。”
“呵,你當秦軍傻吶,人家為啥不打了,等著咱們投降呢,想渡涇水,你渡渡試試,腚都扒光你,北上就更不靠譜了。”
“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等死唄。”
“俺可不想死……”
這邊在小聲說著戰事,那邊遠離火堆的地方在說著天氣,“這鬼天氣,地氣起來了,要落雪了。”
“嬢的,冬衣都沒到呢,想凍死老子,彪子,擠緊點。”
“德權叔,那秦軍他們穿的是啥棉衣,聽說可暖和了,晚上都不用蓋毯子。”
“你問俺,俺那知道。”
“這一樣吃兵糧,差距咋那么大呢,聽說他們連襪子鞋墊都有的發。”
“閉眼,閉嘴,少羨慕人家的。”
“……”
士卒們的牢騷,禁的再嚴,還是有怪話傳出,但問題不會太大,因為凡大戰,進了軍營,軍械都統一管理,一伍一什的匯起來,由都頭負責管理,非如此,不安全,因為人多了,士卒間難免會有磕碰,口角,要都是隨身帶著家伙,對于這些上過陣的人來說,搞不好一個不爽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若只是這樣,也還好,怕就怕營嘯。
凡大戰,人人緊繃著神經,許多人睡夢中還條件反射的揮刀廝殺。
所以,軍械都統一保管,越是大戰,控的越嚴,反而精銳小部隊沒有這樣的做法,怎么方便怎么來。
軍械可以控,但思想上的有些東西,在大軍陷入困境后,發酵的更快了。
……
秦越失眠了。
這幾天來,他的情緒都有些不對,亢奮與焦慮交織,但卻無半點性致,哪怕歐陽蕊兒美色當前,妙花解語,面對小意的溫存,其甚至有些莫名的煩燥。
好在歐陽蕊兒長著七巧玲瓏心,一見苗頭不對,便甘做一個隱形人,精神卻提點到十二分的足,或茶水,或筆墨,或水果,或點心,總在最恰當的時間出現在秦越面前。
只是這夜深人靜時,夫君的眼睛還睜的大大的,著實令她有些為難。
“餓了么?”
“不餓,你睡吧。”
“嗯。”
蕊兒輕嗯了一聲,似貓一樣的躲進夫君的懷里,一雙毛眼卻也睜的大大的,努力的支撐著,只是夫君的懷里太軟和,且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十分催眠,蕊兒不知不覺的便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腦袋一晃,卻是被夫君一把推開。
半睡半醒間見夫君披著外衣拖著鞋子就沖出了房門,房門一開啟,冷風呼的一下吹進來,這一下蕊兒睡意全無,利落的起床,才穿好衣服,卻見夫君喜笑顏開的回來,“噫,你怎么起來了?”
“何事這么高興?”
“前方……馬上就有大捷報來了,虎子與楊業奪下了西渭中渭兩橋,張建雄部鏖戰半天,殺退曹翰部,于天黑前和虎子勝利會師,如此一來,這兩條宋軍的生命線就牢牢控制住了,咸陽城下的十萬大軍,將插翅難逃。啊,你再睡,我加件衣服,和強子聊聊軍務。”
蕊兒笑道:“我都起來了,要不燒個鍋仔,你們好邊吃邊聊,料都備好了的,加個炭火就好。”
秦越抱著她的雙肩,在其粉腮處香了一口,笑道:“那最好不過,給強子燙壺烈酒。”
“嗯。”
……
渭河邊的秦軍大寨,甲寅、張建雄等人卻是剛剛結束忙碌。
張建雄部與曹翰部拼殺了整整一個上午,才把殺紅了眼的曹翰殺退。
人一旦陷入絕境了,就會暴發出無畏的悍勇。
全身鐵甲的陌刀隊與飛斧隊殺透了敵陣,左右兩翼卻被敵軍反推,兩軍如榫卯一般的契咬在一起,關鍵時史成奮勇,率著一隊無當飛軍向曹翰本部發起沖鋒。
曹翰有軍略,武技卻是平平,見機不妙,這才撤兵,饒是如此,還被其帶回近萬兵馬,收拾戰場時,張建雄也不得不佩服其才。
史成也大口喘著氣道:“他嬢的,這亡八蛋,先世宗為何不重用。”
卻不知郭榮時,其就立有從龍大功,史記:“初,帝在鄴都,奇愛小吏曹翰之才,使之事晉王榮,榮鎮澶州,以為牙將。榮入為開封尹,未別召翰,翰自至,榮怪之。翰請間言曰:‘大王乃國之儲嗣,今主上寢疾,大王當入侍醫藥,奈何猶決事于外邪。’榮感悟,即日入止禁中……”
在郭榮親伺郭威湯藥期間,開封府事全由曹翰代筆,足見其才。
但這人有兩大惡習,深為郭榮所惡,一是貪污愛財,二是濫殺兇殘,一征淮時,其有隨駕,不過路上偶遇押俘,他便假傳詔書,將八百南唐降卒全給殺了,因為這,郭榮一直控著他,后來病重時,卻又委其宣徽使的重任,但這時,其已心懷怨忿,謀阻王著,為宋王朝立下從龍大功。
這或許是周世宗臨終前落下的最差的一步臭棋。
歷史上,曹翰也是在宋王朝才真正發揮其將兵之才,但因為再征江南時,這家伙在江州大肆屠城,留下了十二分黑的黑點,以至于無法與名將并列,但其將才,卻是時人公認,更有人認為若下幽燕,非其莫鎮。
因為遇上這樣難纏的對手,張建雄部與甲寅會師比預定時間晚了半天,好在天色黑下來了,對岸的宋軍也在收攏部卒,可惜群龍無首,全靠王全斌個人威信在鎮場子。
這事,王全斌后悔莫及,本想著自己身為老大哥,幫著挑一挑殿后的艱巨任務,卻怎么也沒料到主將會被敵人抄死后路,亂遭遭的場面安撫都來不及,想奪橋也是一時有心無力,結果給秦軍爭取到寶貴的連夜立寨布防時間。
韓重赟是義社兄弟中的老九,剛好而立之年,機謀之變要差于諸位義兄,但其為人忠義無雙,被迫入長安城后,匆匆用罷晚飯,便將四千余殘兵一股腦兒交給城中守將呼延贊,自己卻只帶三百精銳星夜繞東渭橋過河回咸陽,畢竟長安安危與咸陽的十萬大軍比,那邊的事重要的多。
這一下,樂壞了呼延贊。
其年方二十有四,并州太原人,乃前周時淄州馬步都指揮使呼延琮之子,十七為驍騎,先帝以其材勇,補東班長,入承旨,遷驍雄軍使,征李均、平楊州、二次討伐逆秦,其皆有隨駕,因功升鐵騎副指揮使,但自征揚州悍勇一次身被數創后,宋九重便再沒讓其上陣,惜其良材美質,慮其鷙悍輕率,只以繁雜后營輜重事磨練之。
宋炅未登基時即好研陣法,呼延贊嘗獻陣圖、兵要及樹營砦之策,求領邊任,此番出征,卻依舊協辦輜重事,苦悶難言。
宋炅戰略轉移,李繼勛請命留守,呼廷贊恰好遇上了,也跟著主動請命,這一回宋炅壯其言,讓李繼勛看著安排。
先帝夾袋里的人物,李繼勛與韓重赟都心知肚明,在這危機時刻,也到了該挑大梁的時候了,所以,李繼勛出戰,即把守城重任交給他,韓重赟也是有樣學樣,把兵馬都留給了他。
呼延贊激動的一把扯開袍服,露出“赤心殺賊”的刺青大字,誓要與城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