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衛(wèi)東收起老人家找補的九塊八毛五。
順便問了縣里豬肉價格是七毛一斤,還得是憑票供應的計劃肉。
但縣城里臘肉價格已經(jīng)到了四塊錢。
心里就知道有門兒。
大口刨完面條,立刻跳起身回家。
二三十里鄉(xiāng)間公路,對這年頭的農(nóng)村孩子根本不算問題。
月色中快步疾行的小伙兒滿心盤算家里還有多少臘肉,肯定還要去周圍村子里收購些。
自己村里還是不太好意思壓價買,到鄰村找找看。
想著事情腳下就快,沿了砂石公路也不會迷路,穿過村口籃球場只有幾聲狗叫迎接他。
讓衛(wèi)東拍開側廂祖輩的門,說聲自己回來了,就準備去收揀灶屋梁上的老臘肉。
可沒想到二鳳披著件他的襯衫,在堂屋睡眼惺忪探頭:“你回來了啊,讓叔怎樣了,傍晚谷場上歇涼都在說這事兒……”
女大十八變,小學掛著倆鼻涕泡,初中還是豆芽菜的丫頭片子,怎么忽然就水靈起來。
農(nóng)家都是瓦數(shù)最小的白熾燈,能有個亮光就行。
但明晃晃的月亮掛在樹梢,照著倚門少女,身上的光影就像剛才爬過那些山坡般蜿蜒起伏。
舊得有些透亮的汗衫,撐得腰間都挑空了,但露出來的腰肢又纖細玲瓏。
肩頭土布襯衫雖然也是舊的,這會兒卻比綾羅綢緞還華麗輕盈。
讓衛(wèi)東看了一眼,他走二三十里地都沒喘粗氣,這會兒鼻息馬上重了不少。
二鳳似乎感覺到目光,羞澀的朝門里躲了躲,卻沒退開,烏溜溜的大眼睛依舊看著,映出天上的月光。
可讓衛(wèi)東也只看了那一眼就扭開頭,沉聲:“我爸摔癱瘓了,以后只能在家里調(diào)養(yǎng),這家里成了很大的苦頭,我肯定也沒法讀書,更不甘心就當個農(nóng)戶,要出去做買賣賺錢……”
連二鳳都知道,嚇一跳:“做買賣?要割尾巴的!”
沒錯,一切試圖自己賺錢,搞自留地的行為,在七十年代都要被割掉資本主義尾巴。
這是要觸及靈魂的割掉心頭那條尾巴,過程比坐牢還要遭罪。
讓衛(wèi)東順勢冷冷點頭:“對,可能還會坐牢,但我現(xiàn)在沒辦法,只能這么干,所以你也不要耽誤自己,趕緊找個婆家早點嫁了,回去吧!”
說完從屋檐下抓過個背簍,到灶屋去用叉桿摘下屋梁上的幾掛老臘肉。
川東地區(qū)多年來還是土坯筑墻,一尺多厚的土墻房,加上房梁蓋瓦,數(shù)百上千年都這么過來了。
當過兵的老讓能先于村里的青壯年離開土地,到城里打工砌磚就已經(jīng)很有魄力跟眼光。
他還很有心氣兒的想把兒子供完大學,再給家里蓋青磚大房。
讓衛(wèi)東現(xiàn)在顯然只在意如何讓父親重新站起來。
哪里還有半分小情小愛的成家念頭。
更何況上一世自己坐了牢出來就聽見二鳳被她爹媽嫁出去的消息,那還說什么廢話?
這對象還不如要對馬呢。
仰頭摘下僅有的三掛干瘦老臘肉,更是堅定了心思,先拼命賺錢把父親送去省城醫(yī)院試試看!
再看能不能跟著大佬改變家庭命運。
轉頭看少女呆呆坐在堂屋門檻上,索性掩上這邊門,就在茅草堆里湊合一夜。
閉眼前還想,會不會醒來又回到那稅務大院的保安宿舍。
還好當保安習慣的天不亮就睜眼,依舊在灶臺邊。
到缸里舀瓢水抹把臉灌飽肚子,拉起背簍從后門出去。
順著山脊收臘肉。
這種丘陵地形的村落,因為田地分散破碎,其實村民都不會聚居在一起。
往往是隔著兩三百米甚至更遠幾戶人扎堆,只有路邊村口會稍微聚集多點,有些更在山腰山頭獨家獨戶。
讓衛(wèi)東覺得是要先去賣一次試試看,所以就近問幾家吧。
都知道他爸摔傷了,拿現(xiàn)錢買臘肉到城里賣,紛紛叉下自家屋梁的肉給他,有兩家還說什么都不要錢。
讓衛(wèi)東都估摸著重量按一塊錢一斤放下鈔票走人。
實際上農(nóng)戶養(yǎng)豬到屠宰場收購價肯定比縣里賣價更低。
讓衛(wèi)東這時想起那一毛五的擔擔面,都覺得有點太浪費。
所以只在認識的小伙伴家抓了三個煮紅薯當口糧,裝滿一背簍大約六十斤臘肉回城。
真的就像打網(wǎng)游那種在野外打了各種小怪,收獲一大堆七零八碎的小東西回城找NPC交任務。
要是能跟隨首富大神那就跟參加工會跟了氪金大哥那么直接起飛吧。
背著重物走在山路上,讓衛(wèi)東絲毫不覺得累,只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就干勁十足。
臨到縣城的一處村落還順便收了路邊農(nóng)家擺出來的幾十個雞蛋,一毛錢十個,主要是看上了人家裝雞蛋的布袋子和那滿滿一袋糠殼。
讓衛(wèi)東不是那種心眼挺多的機巧善變,但這四十年在門衛(wèi)室也算見多了世間百態(tài)。
走來一路都在琢磨,怎么不被打擊。
進城前歇口氣,把雞蛋揀出來,再把整袋糠殼抖摟進插滿一支支老臘肉的背簍。
輕飄飄的糠殼不占總量,卻鉆進干透花白的臘肉間隙蓋住了臘肉頭,再把雞蛋埋進去。
這本就是農(nóng)家習慣的防止雞蛋破碎辦法。
現(xiàn)在看著好像整背簍都是雞蛋了。
都不用心驚膽戰(zhàn)的穿城而過,縣城邊上汽車站到四十公里外的地級市長途車。
一塊七。
讓衛(wèi)東直到上了車,才佯裝輕松的把那兩張舊枕巾對縫起來的布袋撕成長條,慢慢裹到頭上。
當學生的時候瞧不起老農(nóng)民裹頭巾,現(xiàn)在卻想的是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老實巴交不被懷疑。
這年頭做買賣,真就是犯罪分子的處心積慮。
反偵查意識相當強烈。
好在縣里到處都是背著背簍的農(nóng)村人,車上也有好些背簍堆積,看見他糠殼里埋著的雞蛋,就不讓他搬到車頂外掛,但售票員叫他別在座位上,自己抱著背簍坐門口臺階,免得翻覆碎了滿地臟亂還要收拾。
讓衛(wèi)東內(nèi)心嘿嘿的說好,裝著怯怯的惶恐樣照做。
到市里已經(jīng)快中午,這就是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上一世被抓,統(tǒng)一送市里面關押,放出來自然也在這里,無臉回去見爹娘又沒了媳婦,就呆在這里打零工,誰曾想留了一輩子。
這座守在三峽上游的商州,自古便是翻山越嶺入川落腳或者千里江陵前最后的休整地,萬商云集才凝聚成了遠比白帝城之類三峽口更繁華的水陸碼頭,由此得名。
那位首富大神據(jù)說也是自古家里有做生意的傳承,才能在八幾年所有人都清零起步的時候,提著腦袋殺出片天地。
跟著他一定沒錯!
這浩浩江面,向下便是川蜀盆地在東南角唯一出去的三峽缺口,溯流而上才是省城,雖然這會兒還不是。
但讓衛(wèi)東已經(jīng)習慣了是,他也只去過買瓜子那一回。
現(xiàn)在的地級市甚至都不屬于省城管轄。
卻也沒什么地級市的模樣,到處都破破爛爛還時不時能看見墻上刷著各種標語。
所以背著背簍,戴著頭巾的年輕人也不怕遇見任何熟人,忍住了去稅務大院那邊追憶找尋首富大神的念頭,直奔碼頭買票上船。
五塊二。
最便宜的縣里機動船。
寬闊的江面上,有那種四五層樓高的東方紅大客輪,那是國營的大船要十幾塊還有床。
這種兩層半甲板,被壓得船舷就在水邊的客貨船是地方運輸公司在經(jīng)營。
除了樓上有些床位,整個甲板跟底艙,全都只有些長木凳,擠滿了人和牲口、貨物。
豬哼雞叫,鴨子來報到,加上踩到雞屎豬糞的咒罵,爭搶空間的糾紛,嘈雜喧嘩得不得了。
讓衛(wèi)東依舊充滿通過占領區(qū)的慶幸,環(huán)抱背簍靠在角落。
厚漆鋼板的艙壁傳來馬達劇烈的轟鳴震動,如果不是墊著頭巾,一會兒就能把滿口牙抖成棉花糖。
上一世被小舅帶著出縣城,看什么都眼花繚亂,新鮮得跟萬花筒里似的啥都記不住。
現(xiàn)在讓衛(wèi)東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舉目周邊都帶著審視的眼神!
心里下意識的反應都是:“臥槽,這年頭已經(jīng)有這么多聰明人?這個貨是做生意的吧,看著就精明狡猾,這是個學生娃,還在看書,這婆娘妖里妖氣褲襠不干凈……”
當了四十年保安,但眼熟爾。
他都沒察覺到,其實自己已經(jīng)大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