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務門衛保安其實也經常被采訪。
關于稅務系統的各種官面新聞,時不時有街對面的電視臺記者過來搔首弄姿拍一段兒。
可能第一次還好奇興奮上市里電視會怎么。
看了就根本一閃而過,也從來沒誰關心這種ZZ任務的新聞講什么。
連稅務大院里自己都不在意,隨便叫保安去糊弄下,電視臺也只為完成任務誰來都能湊合。
等后來那種野路子的隨便什么自媒體,也拿個手機因為隔壁小學什么事、稅務局怎么怎么搞路人采訪之類。
在讓衛東心目中把記者采訪徹底祛魅到了地上。
尤其后來新聞專業是垃圾的社會輿論,讓他更不在意。
愿意來也是因為對方說本地話,聽起來還不霸氣側漏的陽光日報,他才勉(逼)強(迫)同意。
感覺就跟自媒體似的小報吧。
四十年后很多人都不知道陽光日報意味著什么了。
讓衛東真不知道陽光日報是頂級央報,哪怕稅務系統訂了一堆報紙,誰看啊。
然后各家央報也各有歸屬,還時不時的地位變化。
這家去年才確認由D直接領導和主辦,是這段時間的D報。
這種大報社在全國各地都有分社,在普通報務工作外還行使非常重要的新聞監督職責。
后來的媒體都把這任務丟了,但八十年代還很恪盡職守。
很多基層的真實信息都是各種新聞單位在上報。
所以招募選拔人手的時候,原則上往往都會故意選能夠接地氣的當地人。
于松海就是商州附近縣城入伍去當文藝兵,然后轉業干部到雪區又支邊回來,到省城分社當記者,自然也就分管這片區域的信息。
他這種履歷也就是背景差點,其實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不靠關系,那就得有拿得出手的硬業績。
他奔著萬商貿易行來,就是本地信息員提到是改革碰撞,覺得這題材不錯。
結果沒想到遇見這么個年輕人。
急不可待的立刻馬上走:“能給你拍張照嗎?”
讓衛東堅決不同意,還扒拉檢查對方有沒有錄音:“我跟你這么說都算是挺冒險了,你說我安安穩穩的跟著人家賣相機賣別的不好,非來趟渾水干嘛,這種落后地區就等著先進發達榜樣來教訓,何必把自個兒折里面?”
他這種思路,讓于松海不得不再多看幾眼,很想盡量把口罩之外露出來的樣貌信息記住:“你既有俠義精神,又有沉穩務實的安全意識,確實非常了不起,這是我的名片,任何時間任何事情,都可以聯系我,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多接觸,另外春節后這個相機的事情落實了你一定聯系我,我們陽光日報也可以宣傳介紹新產品,支持改革典型嘛。”
換讓衛東震動了下,哎喲,這不是打廣告嗎,可以可以:“好,那就說定了,等產品出來一定聯系,也請您別太把我說這些放到風口浪尖,我們還是踏踏實實做事比較好。”
于松海笑笑,這就由不得你了,但嘴上都習慣性的嗯嗯嗯,告別走人。
讓衛東還小心眼的陪著一直送到碼頭,怕這貨轉頭就去告發自己。
結果轉頭遠遠的看見董雪盈抱著孩子站石階上,跟望夫石似的。
他就沒順著江岸邊的石階回去,到旁邊貨運場找師傅,請教自己首次長途自駕后的感受。
師傅不問他哪里混的車,在酒菜席邊悉心教導。
他其實沒咋跑過幾百公里以上的長途,但周圍山區公路的經驗確實豐富,修車故障更頭頭是道。
讓衛東又跟著開車練車到傍晚,一起吃了江邊熱騰騰的砂鍋煲才搭車回運輸公司,開心的喝茶嗑瓜子到八九點才回家。
頓時覺得這小日子也不錯。
衣錦還鄉當然很爽,但老家有二鳳蹲守,回去肯定沒啥好事兒。
老尤還沒放出來,自己現在呆城里跟著師傅干干活兒熟悉車,過這種逍遙自在的生活簡直金不換。
放松個十來天到春節接了爹媽再回去。
開年后再說忙碌的事兒。
他其實是個得過且過的屌絲脾性。
琢磨著回到家,居然看見董雪盈抱著孩子坐門口,這么冷的天!
看見他站起來的時候都搖晃了下,明顯凍僵了。
讓衛東趕緊上手把孩子接過來,卻任由小少婦哎喲撞墻上。
疼得呲著牙不停揉胳膊肘:“你,你,你終于回來了。”
讓衛東感覺抱了個冰疙瘩,都有點火氣了:“你這么干想過孩子嗎?!”
董雪盈沉默了下,低聲開口:“他們說只有帶著孩子,我才不會被抓起來,在平京也是這樣得到點機會去遞上材料。”
讓衛東猛的把手都舉起來,準備直接呼對方臉上,硬生生忍住。
他發現好像打殺那個屠夫之后,自己暴戾之氣都重了些,之前跟那倆小賊子對話也是氣了就扇過去。
過去四十年從來沒這種事。
所以強行控制住的聲音也有點發抖,是生氣:“叫你不要摻和這事兒,你還帶著孩子,他完全是無辜的!”
可董雪盈梗著脖子很倔強:“他們說我們現在的努力就是為了讓娃兒以后過上更好的生活!”
“放屁!”讓衛東罕見的憤怒了,可他又說不出更多大道理:“你,你你,這是打仗,打仗是男人的事,更不能把孩子帶著上戰場!他們這是傳銷洗腦,你也信!你真是個傻逼,大傻逼!”
其實川東地區不喊傻逼,起碼八十年代從沒這個稱呼,董雪盈就不會覺得多侮辱人,而是有點呆呆的:“什么是傳銷?”
“你管什么是傳銷,先把自己管好,既然法律都有對帶孩子的寬容,這就是還算有基本的規則底線,最基本的人道主義,你還要去利用這種底線,那等著你的就是別人都不講底線!”
口不擇言的讓衛東氣得不行:“這個孩子跟了你簡直就是受罪,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才跟上你這個母親!”
沒想到他的聲音把孩子驚醒了,睜開眼立刻哭鬧。
讓衛東連忙抱歉的收聲低頭輕搖哄上:“哦哦哦,娃娃叫,爺爺笑……”
這個是嫻熟業務,門衛室沒少有各種老人家帶娃,老實說施琳妍的兒子他就沒少帶。
老虔婆那是真當仆人使喚啊。
老光棍也挺喜歡看著孩子無邪的純真模樣,仿佛能把靈魂都沉浸到墨色眼瞳里,比外面鬼厭神煩的小學生可愛多了。
董雪盈就這么看著他抱娃,一直拼命壘起來的堅強瞬間崩塌。
這幾個月艱難顛沛都沒流下的眼淚忽然脫眶而出,而且再也忍不住滿臉都是。
換個稍微懂事的熟男,只要這會兒伸手一攬就捅到心窩子里去了。
可讓衛東抬頭看眼還嫌棄:“哭哭哭,哭錘子哭,你這種帶娃的做派以后還有得哭,被別人賣了都幫著數錢!”
董雪盈索性放聲哭出來:“哇……”
本來還有點哭鬧的娃,被搶了風頭,莫名其妙的睜大眼看著年輕的媽媽,止住了鬧。
讓衛東就高興:“對對對,你再哭大聲點,你看你看,這是個怪物,哈哈,不要跟她比哭聲……有點冷,走吧走吧,我送你回家,這么晚就不要出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自顧自抱著走了,這是送嗎?
留下在那嚎啕大哭的小少婦好一會兒才抽泣著跟過來,有人都開窗開門探頭了。
董雪盈又加快小跑幾步跟緊點。
于是黢黑昏暗的石板老街上就回蕩著沙沙的腳步聲,連抽泣聲都不見蹤影。
讓衛東忽然在董家門口站住時,低頭的小少婦還撞他背上,哎呦捂頭。
鐵直男皺眉:“聽我一句勸,不要再摻和這件事,我們都是小老百姓,老尤是要乘風破浪的人,跟著上班拿工資沒問題,非要當他的馬前卒、開路先鋒,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寫。”
董雪盈再開口似乎就沒那么視死如歸了:“可我到國家工商管理局個體經濟司反映情況,到中J委,去警察部,去GW院,去幾大報社遞交材料,他們都說要督促、批轉有關方面抓緊處理糾正這個案子啊。”
抱著孩子,讓衛東才柔和些:“那都是場面話,他們有什么資格管這里的事,隔著多少層,可以同情你,但不可能丟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前程來承擔責任越級伸手,而且這種事……就像我們看螞蟻打架,哪只螞蟻對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需要誰對,那就摁死別的,留下現在正確的,如果再有新的政策換了方向,之前就可以摁死了,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梨花帶淚的小少婦,抬頭看著大男生,臉上帶著晶瑩的閃光,當然也混淆了她眼里的光,咬咬嘴皮輕聲:“我……我沒錢吃飯了,去平京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賬上的錢也被凍結了沒法報賬。”
讓衛東嘆口氣摸錢:“所以說你跟著他們搗鼓啥,他們是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橫人,你不為自己想也要想孩子啊……”
只是他這摸錢動作就不太雅觀,得使勁從后褲腰順著屁股越過褲襠摸到大腿后側,憑指尖感覺捻了幾張出來遞過去。
董雪盈接過這熱乎乎的鈔票,哪怕滿臉掛著淚,都忍不住探頭打量,你這錢從哪里摳出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