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jīng)猜到這一點(diǎn),但聽到陸西驍親口說出,周挽還是怔了下。
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
周挽抿了抿唇,順著問:“為什么?”
秋千輕輕晃動著,陸西驍和周挽并肩而坐,穿著黑色夾克的少年和藍(lán)白校服的少女,和風(fēng)一樣年輕肆意。
周挽仿佛看到一扇門,正朝她緩緩打開。
*
在二十幾年前,陸西驍母親家中是整個平川市都有名的大戶人家,他外公外婆生前一個在政界,一個在文藝界,也算得上是個能挺直了脊梁骨的書香門第。
而陸家在陸老爺子手下成了平川市最早一批駐扎、蓬勃發(fā)展起來的企業(yè)。
陸母沈嵐年輕時候曾經(jīng)在某次活動中見過陸終岳一面。
不得不承認(rèn),年輕時的陸終岳長相硬朗帥氣,桃花確實(shí)不少。
沈嵐一見鐘情,暗許芳心,很快就被母親看出心思,知曉陸家家境殷實(shí)、前途無量,那陸終岳也確實(shí)一表人才,沈嵐母親便有意撮合。
一來二去,兩家便漸漸熟了。
最后真正牽上那根線的還是陸老爺子發(fā)話,說兩孩子投緣,不如定下親。
那個年代,雖然早已盛行自由戀愛,但這樣大家族的婚姻多還是由長輩牽線,再經(jīng)雙方同意。
沈嵐當(dāng)即紅臉,又嬌又羞的樣看向陸終岳。
陸終岳也正看著她,視線對上,他便溫和地沖沈嵐投去一個笑。
就這樣,一場空前浩大的婚禮在平川市操辦起來,陸老爺子對沈嵐格外滿意,很喜歡她的性子,也明白自己兒子的脾性,知道沈嵐是最適合他的,若往后能在他旁邊多提點(diǎn)幾句,這兒子也能成器不少。
在其他人眼里,陸終岳和沈嵐是門當(dāng)戶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在沈嵐眼里也是這樣。
婚后,陸終岳接管了公司,沈嵐則賦閑在家,偶爾參加些書畫展打發(fā)時間。
日子過得津津有味。
不出一年,沈嵐便懷孕了。
陸老爺子開心壞了,親自囑托了人照料沈嵐的飲食起居,那段時間陸終岳工作很忙,回家常很晚,但沈嵐依舊樂在其中,感慨孕育生命的奇妙。
于是,在她的期待下,陸西驍出生了。
后面幾年的生活依舊過得平淡又有情調(diào),沈嵐是個很精致的女人。
小陸西驍在她的教養(yǎng)下長得聽話禮貌,親戚朋友們見了就夸,素來威嚴(yán)的陸老爺子唯獨(dú)在這孫子前沒一點(diǎn)脾氣,常被小陸西驍揪著胡子頭發(fā)疼得呲牙咧嘴。
所有人都說沈嵐好福氣,所有人都羨慕她有多幸福。
但轉(zhuǎn)折總是會毫無預(yù)兆的降臨。
沈嵐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從未懷疑過陸終岳,也從未去想他為什么工作越來越忙、回家越來越晚。
直到那天,一個女人毫無預(yù)兆地打破了她的美好幻想。
她在逛商場時見到陸終岳和另一個女人在珠寶店。
沈嵐愣在原地,那一刻腦海中閃過很多念頭。
這個女人是誰?陸終岳是不是出軌了?他出軌到哪一步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要不要離婚?小驍該怎么辦?
可真相永遠(yuǎn)比她能夠想象出來的底線還要過分。
一個小男孩忽然跑過去,抱住陸終岳的腿,語調(diào)稚嫩,叫“爸爸”。
看那身高,和阿驍差不多。
沈嵐突然跌坐在地,腦海中一片空白,有商場的店員跑過來扶她,可她卻怎么也使不上力。
等好不容易站起,已經(jīng)不見陸終岳和那一對母子。
后來陸終岳借口出差,要離開三天,沈嵐沒說破。
三天后的晚上陸終岳回到家,客廳里只有沈嵐一人坐著,他問阿驍呢,沈嵐說送去外婆家了,有事要和他談。
她極為平靜地拿出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又極為平靜地說要離婚。
哪怕那三天她以淚洗面,眼眶都哭得紅腫,這輩子從沒這樣狼狽過。
“離婚?”陸終岳不敢置信,“你怎么了?”
“婚后財(cái)產(chǎn)怎么分配協(xié)議里已經(jīng)寫得很清楚了,我不愿跟你爭,基本是資產(chǎn)平分,只有一點(diǎn),阿驍歸我?!?
陸終岳這才相信,沈嵐是認(rèn)真的。
這個自結(jié)婚以來就對自己服服帖帖的女人,是真的要和她離婚。
“為什么?”陸終岳問。
沈嵐抬眼,眼眶通紅,眼底是痛苦的決絕:“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嗎?”
陸終岳心里咯噔一下,但仍不承認(rèn)。
沈嵐氣得胸腔起伏,渾身發(fā)抖,從包里抽出一沓照片甩在陸終岳身上。
全是過去三天他和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在海邊游玩的照片。
沈嵐想過陸終岳是出軌了,卻沒想到一切比她所能想象到的還要過分千百倍——
那個女人叫姜文盛,是陸終岳大學(xué)時候的女朋友。
那個孩子叫姜彥,是女人和陸終岳生的孩子。
出生日期比阿驍還要早幾個月。
到那一刻,沈嵐才知道,自己孕期陸終岳工作繁忙,到底是在忙些什么。
陸老爺子不滿意姜文盛,但沒有人知道,陸終岳并沒有和她分手,甚至還生下了孩子。
沈嵐原以為自己的完美婚姻,到這一刻徹底打碎,成了最不堪的樣子。
甚至她才是陸終岳和姜文盛之間的那個插足者。
陸終岳盯著那些照片看了許久,說:“我不同意離婚,我可以和她分開?!?
如果沈嵐只是各普通人家的女兒,就那么離婚陸終岳也同意,但她不一樣,更何況陸家還有個陸啟蘭時刻緊盯著他出錯。
沈嵐那么受陸老爺子重視,如果真離了婚,帶走陸西驍,就真被陸啟蘭抓到把柄了。
沈嵐崩潰地坐在地?cái)偵?,諷刺地笑:“你可以和她分開,可你們都有孩子了?!?
“嵐嵐?!标懡K岳,“是她懷孕時沒告訴我,等我知道時已經(jīng)不能在墮胎了,所以不得已才生下來,我保證那個孩子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在阿驍面前。”
聽到這些,沈嵐簡直想發(fā)笑。
原以為,多番阻撓陸終岳也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一定是深愛她。
到這一刻沈嵐才明白,陸終岳是個多冷漠無情的人,他不愛姜文盛,同樣的,他也不愛她。
“這些你留著和你父親解釋吧?!鄙驆鼓ǖ粞蹨I,維持最后的體面,留下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離開了家。
后來聽說這事惹得陸老爺子發(fā)了好大的火,差點(diǎn)清了陸終岳手里的權(quán)。
但顧念著孫子,陸老爺子還是拉下老臉,帶著陸終岳來沈家登門拜訪,挽留沈嵐。
沈父和沈母雖然心疼女兒,但那個年代,在老一輩人眼中,離婚實(shí)在是件不光彩的事,也傾向于再給陸終岳一次機(jī)會。
陸老爺子保證,那個私生子永遠(yuǎn)不會進(jìn)陸家的門,也不準(zhǔn)陸終岳再見那對母子,不管發(fā)生什么,陸西驍永遠(yuǎn)是他唯一的孫子。
沈嵐靠在沙發(fā)里,側(cè)頭看著窗外,沒給任何回應(yīng),無聲地拒絕。
而當(dāng)時的小陸西驍呢,他就站在門外,聽完了全程。
他在那一刻就明白了,陸終岳背叛了沈嵐,還有一個私生子。
沈嵐堅(jiān)決要離婚,可命運(yùn)弄人,半個月后,她突然反胃難受,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她懷孕了,已經(jīng)有三個月。
她本就身子骨單薄,三個月如果再打胎很容易產(chǎn)生傷及根本。
沈父沈母不同意流產(chǎn),陸家又屢屢登門求情挽留。
最后,那樣一身傲骨的沈嵐還是屈服了。
只是這樣子的屈服到底違背她心意,整個孕期她都郁郁寡歡,十月懷胎,到后來生產(chǎn)時大出血,難產(chǎn),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條命。
沈嵐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和十個月前完全換了個人,完全沒了生氣。
……
這樣的故事聽得周挽心里發(fā)澀。
她是個生活在苦難里的人,記憶中快樂的回憶也不過幼時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些時光。
但沈嵐不同,出生優(yōu)越、衣食無憂、父母恩愛、受盡寵愛,是所有人眼中幸福美滿的人,卻一朝陷入這樣的境地,實(shí)在是大起大伏。
“然后呢?”周挽輕聲問。
陸西驍喝了口水:“雖然救回了一條命,但她和我妹妹身體都不好,之后就經(jīng)常生病。”
周挽一頓,還是頭一回聽到陸西驍還有個妹妹。
“那時候我讀小學(xué),我妹妹四歲時因?yàn)樯眢w不好,不能上學(xué),老爺子就請了家庭老師?!?
他雙手握著水瓶,語調(diào)平靜,只有點(diǎn)啞,“只是我媽越來越沉郁,有時幾天都不出臥室,陸終岳受不了她這樣子,覺得壓抑,漸漸不回家,我媽也不再管?!?
周挽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覺得太可憐了,也太悲哀了。
無能為力的悲哀。
命運(yùn)推著疲憊的沈嵐不停往前走,一步一步將她推向深淵。
陸西驍看著眼前路燈落在地上的光圈:“直到后來有天我回家,看到我媽媽掐著我妹妹的脖子。”
“什么?”
周挽心臟重重往下一沉,幾乎說不出來話,“為什么?”
“不知道,像是癔癥了?!?
陸西驍始終很平靜,可這種平靜卻更人覺得反常又害怕,“我沖過去阻止,她很快就放手,然后哭著打自己,說自己錯了?!?
“她,是生病了嗎?”
“也許?!?
陸西驍頓了頓,繼續(xù)說,“但也只有那一次,至少我只發(fā)現(xiàn)過那一次?!?
“再后來,我妹妹還是在五歲那年發(fā)高燒,四十幾度,燒得幾乎昏迷,在醫(yī)院待了兩天,很突然地就走了?!?
周挽輕呼出一口氣。
陸西驍扯了扯嘴角:“我媽接受不了這個事,抱著我妹妹的骨灰,跳樓了,也走了?!?
塵土飄揚(yáng),又塵埃落定。
一切怨懟和糾葛都隨著這決絕的一跳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那一天陸終岳才回家,我那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幾個月沒看到他了,但我沒繼續(xù)待在那,老爺子的意思是讓我去老宅住,我不愿意,去了我外公家?!?
陸西驍看著天上那朵暗沉沉的云:“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外公外婆也一天天消瘦下去,又過了兩年,他們倆也相繼走了?!?
“在那之后,我就一個人搬到了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我媽婚前喜歡住的地方。”
周挽幾乎難以想象,當(dāng)時的陸西驍是怎么承受這一切的。
在他還那么小的年紀(jì)。
妹妹、媽媽、外婆、外公,一個個都走了。
而他也隨之顛沛流離,始終沒有在一個地方真正定居過。
在這些變故之前,他也曾經(jīng)是那個家庭優(yōu)渥美滿的天之驕子,受盡一切寵愛、前途無量。
不知道為什么,周挽在這一刻想到的是第一次去他家找他。
前一天就是他媽媽的忌日,他一個人待在家里不愿見人、不想出門。
因?yàn)樗峒八膵寢?,惹他發(fā)了火。
他也一早看透她主動接近他的動機(jī)不單純,讓她離開。
周挽在那一刻確實(shí)決定將這場烏龍就此結(jié)束,跟他道了歉,走到門邊,按下門把的那一刻,陸西驍忽然叫住她。
“周挽?!彼ひ粲殖劣謫。袷窃鹤永锬瞧氖彽碾s草。
他陷進(jìn)沙發(fā)里,仰頭看著天花板,閉了閉眼,妥協(xié)道,“周挽,我餓了?!?
他是孤單的吧。
也害怕又被丟下一個人。
所以,那樣驕傲的陸西驍,才會開這個口。
周挽吸了吸鼻子,不動聲色地伸手過去攥住了他的手,很輕,稍一掙動就能掙開,但陸西驍沒動,任她牽著。
“陸西驍?!彼p聲,“我爸爸之前跟我說,善良的人走后都會到天上,你媽媽會看著你的,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她又一次提及了他媽媽。
但這回陸西驍沒再發(fā)火。
這樣的話或許只能騙騙孩子,但周挽實(shí)在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安慰他。
陸西驍輕笑:“算了吧,我現(xiàn)在這幅樣子,她看到了更心煩?!?
周挽沒說話。
她想,若這句話是真的,爸爸看到她大概也會傷心吧。
她學(xué)會了騙人,學(xué)會了利用,學(xué)會了偽裝。
不過她死后應(yīng)該就不能去天上了,見不到爸爸,倒也好讓他少傷心些。
秋千晃動,陸西驍起身:“走吧?!?
深夜寂靜,樹枝空蕩。
陸西驍沒打車,周挽便跟著他往前走,經(jīng)過公交車站牌,她拽了拽他袖口:“乘車嗎?”
“沒硬幣?!?
周挽摸了摸口袋:“我有?!?
身后的廣告牌是某個培訓(xùn)機(jī)構(gòu)的,藍(lán)白色的光映照在陸西驍身上,將他周身都暈染一層光圈,勾勒出少年氣的挺拔。
等了十來分鐘,52路公交車便到了。
周挽往投幣機(jī)里放入兩枚硬幣。
末班公交沒什么人,兩人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周挽靠窗。
車廂中很安靜,周挽回想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還是覺得發(fā)澀。
她想起那天看到陸西驍做噩夢的樣子,眉心緊皺,額頭泌出大顆大顆的汗珠,臉色蒼白,手緊緊攥在被子上,青筋盡顯,嘴里是發(fā)顫的囈語——
“媽,不要。”他聲音脆弱,“求你……別跳……”
后來他是在哪一刻被惹怒的呢,周挽試圖回想當(dāng)時說的話。
最后一句似乎是……不管她現(xiàn)在身處何地,至少她都是愛你的。
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陸西驍臉色變了。
周挽怔了怔。
公交車開過四個站牌,停下。
陸西驍率先起身,下車。
周挽跟在他身后,忽然,她出聲:“陸西驍?!?
他扭頭,眼底很黑。
“我知道這些話我來說可能不太合適……”周挽抿唇,“但是我還是想問你,你應(yīng)該知道,你媽媽那時候生病了吧?!?
他沒說話。
“你媽媽只是生病了,所以才會不受控制地差點(diǎn)傷害了你妹妹,也是因?yàn)樯×?,她太痛苦,才會留下你一人,這一切都不能否認(rèn),她還是愛你的?!?
周挽看著他,認(rèn)真道,“只是有一個罩子套住了她,她掙脫不開,也看不到罩子外的你,所以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在她決定跳下去的時候,沒有人出現(xiàn)在她身后叫住她,就像今天的薛析。
如果那一刻有人出現(xiàn),在她耳邊喊出陸西驍?shù)拿?,周挽相信她一定不會就這樣跳下去。
她只是走進(jìn)了死胡同,眼前發(fā)黑,什么都看不到。
陸西驍盯著她看了兩秒,然后移開了視線,淡聲:“嗯,我知道。”
也許只是自己想多了,但周挽還是覺得松了口氣。
走到小區(qū)門口,周挽朝他揮了揮手:“那我先進(jìn)去了。”
“嗯?!?
風(fēng)太冷了,周挽叮囑他也快點(diǎn)回去,然后小跑著往里。
忽然,身后陸西驍忽然又喚道:“周挽?!?
她停下,回頭時頭發(fā)被吹得亂糟糟,糊住臉:“怎么了?”
“要不要談戀愛。”
陸西驍眼眸漆黑,直直地看著她,昏黃路燈將他周身的鋒利棱角都虛化,延伸開一片溫柔繾綣。
“跟我。”
周挽愣住,表情發(fā)懵。
沒聽到她回答,陸西驍也不急,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她。
她怎么也沒想到,陸西驍會對她說這些。
聽那些女生說,陸西驍從來沒主動跟哪個女生告白過,他那些前女友都是女生追的他,漂亮便答應(yīng),不漂亮便拒絕。
所以周挽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哪天陸西驍對她厭倦,或是交了新女友。
理智告訴周挽,她應(yīng)該拒絕陸西驍。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天差地別。
她招架不住陸西驍,吃不住陸西驍。
她才16歲,要準(zhǔn)備物理競賽,要準(zhǔn)備高考,要掙錢,要帶奶奶過好日子,容不得一步差錯。
更何況,奶奶不能做手術(shù),她不再急需那三十萬,也不需要利用陸西驍來威脅郭湘菱。
但周挽卻聽到自己的聲音問:
“如果我跟你談戀愛,你會開心嗎?”
陸西驍揚(yáng)眉,站在離她五米遠(yuǎn)的地方,雙手插著兜,懶散又輕慢的樣子,輕笑:“大概會吧。”
周挽能看到橫亙在眼前的萬丈深淵。
只要她點(diǎn)頭,就會墜落。
她接近陸西驍?shù)哪康牟患?,這是永遠(yuǎn)無法改變的事。
一旦被戳破,她就會萬劫不復(fù)。
陸西驍會暴怒,會像他從前說的那樣,如果有人背叛他,他就會弄死她。
不能和陸西驍在一起。
不能和陸西驍在一起。
千萬不能。
周挽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
……
“好。”她輕聲。
可她還是想讓陸西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