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是見不得這樣荒涼的,拂然不知怎的便就泫然欲泣了。夕陽下那個男孩還在那裡,呆呆地坐著眺望天空,全然不顧荒煙蔓草的路上是多久沒有人跡。他背後的巨巖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斑駁不堪了,拂然不知道他當(dāng)初是怎麼找到這深山古蹟?shù)?。巨巖較爲(wèi)平整的地方,留下了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張揚的字跡,卻如此利落而鋒銳,筆筆都如同刺破凡俗的劍。其實,那不過是區(qū)區(qū)兩個字而已——俠壁。
三天前拂然經(jīng)過這裡的時候,男孩就已經(jīng)坐在那裡了。拂然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大山周圍荒涼得連一個村莊也沒有。她只是看見男孩身邊小小的包袱,手上拿著的半塊餅,和堅定而耐心的眼神。拂然是個殺手,當(dāng)時她的事情並沒有完,於是足下也是匆匆的,什麼都不曾細(xì)想就錯過了。
但歸途上,一切都似乎不同了。拂然於是泫然欲泣。戰(zhàn)國時候的殺手行業(yè)還不是很完善,甚至還沒有和“俠”完全區(qū)分開來,也沒有我們現(xiàn)在耳熟能詳?shù)囊?guī)矩,更不曾禁止殺手動情。如拂然這樣做殺手的女子,往往在業(yè)餘時間感情還特別豐富細(xì)膩,下刀的時候冷若冰霜,平時卻與凡俗女子沒有什麼兩樣的。
正在這個時候,男孩忽然嘆息,輕輕地唱起了歌。拂然聽出那是楚國巫歌的調(diào)子,詞都是些楚國的俚語,拂然並沒有聽懂。而她知道,巫歌的曲調(diào)繁雜而清幽,時而低低祈禱,時而又高聲頌佑,應(yīng)是充滿虔誠企盼的。然而在男孩的聲音裡面卻是說不出的悲涼,倒彷彿是輓歌一般,卻又雜著深深的遺憾與憤恨,自責(zé)與無奈。歌聲在他稚嫩的喉間婉轉(zhuǎn)不定,流暢得如同山間的泉水,偏偏是清泠得如同沉重一樣。
拂然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但她從來沒有爲(wèi)什麼事情憂心過,她通常都很知足。所以她無法想像一個那麼樣的十幾歲的孩子,居然會唱出這樣憂傷而美麗的歌。她幾乎是聽得癡了。
不知什麼時候,男孩已經(jīng)從他坐著的那個石塊上面跳了下來。拂然這纔看見,他的身邊居然還帶著一柄劍。她的心忽然間柔軟如同嬰孩,低低地問:“你年紀(jì)還小啊,爲(wèi)什麼把歌唱得如此悲傷?”
男孩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說話。拂然微微笑了,目光溫柔地道:“歌呀,應(yīng)該是這樣唱的?!闭f著拂然的目光忽然拉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慢慢地飄忽起來,彷彿望到了天地的盡頭。她的聲音於是在那個灰白的盡頭響起,只聽見她輕輕地涼涼地唱道:“羅縠單衣,可裂而絕?!咂溜L(fēng),可超而越。……鹿慮之劍,可負(fù)而拔。……”拂然的聲音漸漸拔高,歌聲雖是悽迷,卻又漫是說不出的絕決勇烈,氣勢高昂,唱到後來彷彿整座山都在跟著她的歌聲震動一般。
男孩靜靜地聽著,目光卻忽然變得非常炙熱,癡癡望著拂然,那樣的目光裡面隱藏著的卻是整個生命凝聚出來的痛苦與執(zhí)著。拂然的歌是一唱三嘆的流轉(zhuǎn)著,男孩的目光也隨著不知道轉(zhuǎn)了幾回。拂然那個時候只是以爲(wèi)這個古怪的男孩完全被自己的歌聲吸引了,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男孩身上某些不同的東西。
一曲終了,山間瞬息寧靜。拂然的笑容溫暖起來,眼神卻是明朗堅定的。她對男孩說:“孩子,很多事情,哭是沒有法子的,等也是沒有法子的。你只有拔劍而起。”男孩忽然間昂起了頭,目光閃爍間滿是火一樣的熱和光,讓拂然心下略略震動。他忽然開口道:“你是俠客吧!”拂然一驚,一笑,悠悠地說:“我不是。我……和他們是不同的?!?
男孩卻是不依不饒,漲紅了臉大聲叫道:“你莫要騙我!你是俠客!”
拂然皺眉,有些不耐了,道:“我說過了我不是。不是的?!?
男孩問:“你……你不是俠客,爲(wèi)什麼會隨身帶著兵器?”
拂然道:“世道不靖,防身而已?!?
男孩問:“那你爲(wèi)什麼會兩次跑到這俠壁來?”
拂然道:“往返路過,自是兩次?!?
男孩又問:“那你爲(wèi)什麼要唱那首歌?唱那首俠客纔會慷慨悲歌地唱起的那首歌?”
拂然的眉目慢慢動了一下,微微搖頭,不再說話。她的目光緩緩地看著遠(yuǎn)處,西邊的晚霞絢麗起來,在山巒間飄蕩,燃燒出人世間的無邊爛漫來。拂然的目光卻是緩緩憂傷開來。那首歌,自己爲(wèi)什麼要唱那首歌呢?俠客纔會慷慨悲歌地唱起的那首歌??!當(dāng)初那個唱這支歌給她的人,如今又在哪裡???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已然劃過了拂然的臉龐,反射著晚霞的紅光,彷彿胭脂一樣。
拂然的神色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男孩,靜靜地,不說一句話。男孩也不再說什麼了,靜靜回望。拂然緩緩開口道:“你,是在等一個俠客吧?!?
男孩點頭,神色慢慢明朗開來,微微笑著,說:“只有等到一個俠客,纔可以呢。只有俠客可以幫我,也只有俠客,會來幫我。姐姐,你幫我嗎?”
拂然暗自斟酌著,她無法猜測這個孩子有怎樣的冤屈需要平反,有怎樣的冤仇需要報復(fù)。或者只是救出一個平民,或者只是剪除一個惡霸,又或者,完成男孩的願望是需要這個承諾者有死的覺悟的。而她拂然,即使學(xué)過一點武功,也不過是一個殺手,不會急人之難,不會兩肋插刀。但剛纔,這個男孩的眼神真的觸著了她。拂然猶豫著,忽然想起了那個爲(wèi)她唱歌的男子。那個人如果遇到這個男孩,他會怎麼選擇呢?拂然忽然笑了,她的笑飄忽而過,卻將最爲(wèi)深沉的東西藏在了笑容的後面。
拂然說:“好?!?
男孩的眼睛於是亮了,滿是飛揚的稚嫩的神采。他像一個普通的小孩一樣開心地笑,陽光的溫情味道隨著風(fēng)從他的笑容裡面散開。完全是一副單純得無畏的樣子,拂然微微嘆息,只要自己那麼一聲“好”,他的悲哀他的沉痛就都沒有了嗎。也好,爲(wèi)了他此刻這麼的笑,自己的允諾也是值得的。
男孩的笑容漸漸消退,他的神色有一些肅穆,但拂然還是覺得他在笨拙模仿著大人的樣子。她並沒有馬上體味到這個男孩神情裡面的深意。男孩嚴(yán)肅而懇切地說道:“我想求你幫我,幫我殺掉楚的王。”
拂然怔住,嘴脣有些發(fā)乾。楚的王,她當(dāng)然聽說過楚國那個喜怒無常的王,也聽說過如今楚的風(fēng)波。楚王得夢,有子眉間廣尺,手持利劍,自言爲(wèi)干將之子,特來報仇。民間好事的人都在暗暗流傳著這樣一個荒誕的故事,而拂然所能夠確定無疑的是楚國高懸的通告——千金購干將之子,赤之首。
這件事情,若是要做成,真的是要有死的覺悟的。拂然靜默無語。
男孩的神色緩緩地涼了下來,苦苦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那很難的……”
拂然的眉目卻忽然疏朗起來,再也不復(fù)剛纔猶豫深思的糾結(jié)?!拔抑?,很多人都恨他。但,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原因嗎?”
男孩的目光裡面閃過一絲驚喜感激,拂然的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他,他爲(wèi)了一柄劍,就殺了我父親。你不知道孤兒寡母的日子。我的母親這樣支撐過來,日日夜夜地在心裡滴血。她生怕受到王的追殺,所以棄了祖宅住到了鄉(xiāng)下。村裡面經(jīng)常有小孩向她的背後扔石塊,大人們看見她也會指指點點,說她剋夫,說她帶著邪氣。她卻還生怕我受到傷害,想盡辦法對我隱瞞真相。所以,我要報仇啊。報仇,報仇……”男孩喃喃地重複著那個詞,彷彿要把它刻在自己的嘴脣上面,原本清澈的眼神裡面帶著一點血的光影,讓人觸目驚心。拂然卻有一些惘然,這個孩子的復(fù)仇,究竟是爲(wèi)了自己父親的死,還是爲(wèi)了母親的屈辱悲辛?
拂然忽然笑了一下,孤兒寡母的日子,自己其實也是知道的。“你的父親,是不是叫將?你的母親,是不是叫邪?你的名字,是不是叫赤?”拂然悠悠動問,卻是無須答案了。男孩點頭,他也已經(jīng)瞭然了。他的故事中間並未提及名姓,但他的身份,卻是瞞不住的,他也不曾打算瞞住。
拂然笑,蒼蒼然地華麗在她的笑容裡面剝離碎裂:“我答應(yīng)過你,所以,這件事情我可以幫你。但,赤,你不要忘記,復(fù)仇是要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對於你,太過重大了。其實人,總是會死的。即使我去殺了他,千百年後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王的死去是因爲(wèi)他曾經(jīng)剝奪了一個鑄劍師的性命?!?
男孩的眼神卻是堅定而執(zhí)著得沒有一點餘地,他說:“只要您肯幫助我,我什麼代價都不怕。我會讓人們記住,他是爲(wèi)了什麼而死的。”男孩忽然抽出了手中的長劍,恭恭敬敬地捧在了手裡,放到高處。然後對著劍拜了三拜。接著男孩轉(zhuǎn)身看著拂然,劍出鞘,劍光閃爍的瞬間拂然彷彿看見了劍上有一個男子的樣貌,恍惚便是當(dāng)初高歌的那個人。拂然的心一痛。
只一疏神間,男孩已然拔劍回刺,劍鋒從他的細(xì)弱的脖頸劃過,然後男孩收劍回鞘,眼神欣慰。拂然大驚,男孩已然將劍塞在了她的手裡,然後微微笑著看著拂然,慢慢地倒在了她的懷裡。拂然的心忽的止住了,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孩子的脖頸上面留下了一絲紅色,然後那絲紅色漸漸綻放開來,皮碎,肉裂,筋斷,骨折,紅色的鮮妍明麗刺痛了拂然的眼睛。
很多年之後,故事裡面說那個男孩回劍自殺後身體屹立不倒,直到那個俠客允諾不負(fù)之後才合上眼睛安然倒下。但拂然卻知道,那個時候,男孩的身體是柔軟的,精緻的臉上睫毛掀動,就和一個清透的小女孩一樣。
拂然接過了那柄劍。劍鋒並沒有犀利的光澤,只是潤潤的,有一種細(xì)膩的質(zhì)感,有如南國的水,而那樣的瑩潤細(xì)膩又彷彿是被撫摩了無數(shù)次似的,帶著一種熟極而流的滄桑,有如北國的雪。劍鋒劃過男孩脖頸的時候,並沒有沾上一點鮮血,始終乾淨(jìng)明澈,不染纖塵,如同一個純淨(jìng)的嬰兒。這會讓拂然產(chǎn)生一絲錯覺,彷彿這柄劍根本就是毫無傷害的,它不曾也不可能奪取過任何生命。
可是男孩卻明白無誤地癱軟在她的懷裡,他的頭顱滾在了地上,他的身子漸漸涼了下來。他的鮮血灑上了拂然的衣裙,好像只是狂歡的日子裡不小心翻了杯子灑了紅色的酒?!笆前。侵皇蔷颇亍狈魅秽哉Z,“喝酒,舞劍……只是這樣,是嗎?”拂然臉上閃過了一絲笑意,而卻無法遮掩她身體裡另外的那個清晰的聲音:“他死啦,死啦!”
拂然的身子忽的一抖,一陣?yán)滹L(fēng)在山間吹過,她茫然擡頭,夕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jīng)完全落下去了,山間的星辰升起。拂然忽然就癡了,這夜天幕如漆如墨,沉沉欲醉,而漫天星辰粲粲簇簇,疏如遺世繁如火花,星河跨過天際,緩緩流轉(zhuǎn),絢麗如畫。她忽然想起了從前聽說的一句話:天行其道,不爲(wèi)堯生,不爲(wèi)紂亡。但今夜,她卻寧願相信,這漫天的星辰只是因爲(wèi)那個男孩而亮的。
拂然微笑,將男孩的身體慢慢扶起,靠在了石壁上面。她緩緩站起,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鋪了一塊方絹,捧起了男孩的頭顱,放在了方絹之上??戳四瞧届o的臉色一眼,拂然的眼睛紅了,急急地將頭顱包好,忽然間失聲慟哭。拂然的淚水和男孩的血融在了一塊兒。
晨曦漸起的時候,山間荒野裡便多了一個低矮孤零的墳頭。墳就壘在了那塊石壁的下面,那塊高書著“俠壁”二字的石壁下面,彷彿是那孤寂了不知多久的兩字相隔了幾代之後的呼應(yīng)。拂然不知道男孩爲(wèi)了等一個俠客在這裡究竟坐了多久。她只是本能地按照了江湖人的習(xí)慣將這個男孩埋葬。死在哪裡,埋在哪裡,而沒有深思這其中有什麼深意。
而拂然已經(jīng)不在那裡了。她帶著男孩的劍與頭顱,踏上了她決心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