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人人都安靜下來。
眾人沉默著再往前走了一路,氣氛變得極為沉悶。:
就這般你推我趕,又過了小一刻鐘,眼見前方隱隱看到粼粼波光,卻是城西萬勝門外的護城河就在面前。
而就在護城河邊上,里里外外,聚著至上千人,或挖土,或清泥,或運送,正是一派火熱朝天架勢。
其中或老或少,什么年紀的都有,邊上還有一群健婦圍著十幾個石頭壘起來的灶臺做飯。
而那被狄賊入城時損毀得七七八八的高大城門,此時雖不至于煥然一新,卻已經重新搭起了架子,想來最多再有十天八天,就能把框架給修好。
先前一直說喪氣話,嘴里嚷著西軍未必比得過狄兵,新募的城防軍上不得戰場那一個,看著這樣場面,卻是走著走著,忍不住騰出手來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才恨恨道:「老子日日運磚壘墻,好容易護城河都造起來了,眼看就要修城墻砌城門了,要是賊人當真來了,不打就跑,不戰就降,可真他娘的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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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各處城門修墻造門,便是城西郊外的田間也忙個不停。
驚蟄一過,正是農時,只要從京都府衙那領了自己田地的,都在同老天爺搶時辰,恨不得日日住在田里。
可即便這樣,趙明枝的公主車輦駛到自己地頭的時候,還是引得一路無數人小心抬頭去看,只那些目光中并無多少驚訝,僅有司空見慣的熟稔,并一種隱晦的輕松。
若說先前還三天兩頭有徐州消息傳來的話,隨著大批商賈、富戶離京,北面戰況雖不至于音訊全無,卻也變得安靜了太多。
而街頭巷尾討論的不再是徐州何時城破,狄賊甚時南下,大晉都城會不會南遷,遷到哪里,你家逃不逃,糧食還吃不吃得起——自扣了糧商糧谷,各家少有人拿得出文書做領回,紛紛賣予衙門,糧價便做緩慢回落。
糧價一落,剛開始各門各戶還日夜排隊急忙去囤買,只是見得糧鋪不再閉門,更不限買,價格還一天低過一天,先前買得多的心中暗悔,買得少的卻是各自慶幸。
等到幾日前一隊隊車馬自鄧州、許州將糧食送來,雖不至于敲鑼打鼓,卻是從早到晚送絡繹不絕往不少糧鋪送。
那深深的車轍痕跡,堆積如山的糧袋,終于叫人把一顆心落回肚子里,再無人去擠兌糧谷。
糧價一跌,其余東西售價也應聲而落。
除此之外,更叫人徹底安心的卻是當今公主親自在城西認了田,帶著一干宮人齊齊下地干活,帷帽也不用,花容月貌就這般敞在大太陽下曬來曬去,也不怕傷了那細嫩皮肉。
雖有一兩隊護衛在邊上待著——表面自耕自田,實際恐怕是看護,可此地一片平坦,也無樹木山石遮掩,隔得雖然不近,目力好的還是一眼便能模糊瞧見。
等下午公主回宮,那田地便無人攔著,任人去看去踩。
四處都是京都府衙收回的無主荒田,此時早被各色人等認了耕,不管離得遠的近的,都忍不住去看一眼。
都是田里刨食的,別的事情不一定懂得,種田卻是誰都能說幾句的,免不得又做一番點評——公主認的田地翻得不夠深,秧苗插得歪了,育苗也沒育好,吃水還少,多半結穗時要吃大虧。
流民營中的鄒娘子領了教公主耕田的差事,一日包兩頓飯,另給銀錢,每月還有蜀錦一匹,早間寅時到地里,正午時分便能結束,剩余時間還能去打理她自家認的田地。
這樣好事自然早就傳開了,人人擠過去打聽。
公主相貌自不必多提,人眼得見,便只問性情人品,因個個去看過那田,少不得給鄒娘子做些指點。
一
說她這里教得不對,二說那里做得不好,也有自薦的,又有批評她不盡心教學就罷了,眼見公主的田地種得那樣不妥當,怎的不曉得幫一把,日日拿那許多好處,竟還自己單種兩畝,忒不夠良心。
鄒娘子少不得解釋自己早得了殿下交代,對方想要自家動手,不用旁人相幫云云。
只這般說法,聽的人里十個有十個是不相信的,還有給她支招,讓等殿下離開之后悄悄回去行事,免得那田種出來實在不能看,讓她煩不勝煩,偏又不知應當如何應付。
然則不管如何,外頭又有什么傳言,原本還在觀望的諸多流民見到趙明枝日日出城,在田間勞作,哪怕那田種得連勉強過眼都說不上,還是被迅速地安撫了下來,開始去申認田畝。
京都府衙理出的無主荒田剛開始還只有少數人試探性地去問,等到趙明枝把地上的土翻過第一道的時候,已是被認得七七八八,至于秧苗下地,更是理出的田都不夠人去認,需要排字等候了。
如此,城內城外一面老實干活,一面卻是提著心看北面情況,雖怕一朝起來狄人已經兵臨城下,卻又見當今公主早出午歸,按時按點的,全無畏懼模樣,難免又生希冀。
***
趙明枝自然知道外頭人言風向。
只而今情形所能做已經全數做了,人事既盡,便只等天意。
她每日寅時就起來,先對過京都府衙上折,另又了解城西營地并城防進度,一應匆匆掃畢往往到了卯時,正好駕車出城。
此時城門早開,雖不到最熱鬧時候,可外城趕著進內城,內城商販也次第出攤,實是公主車輦招搖的大好機會,而一路往城西走,所經官道、道邊田畝處行人、農人也已就位,恰好看個正著。
等在田地間忙到晌午,簡單對付完一點吃食多半就到了午丑交接之際,趕著回宮,又要閱看蔡州才送來的文書,其中除卻南面情形,另有籌糧、籌銀數額——京城的糧秣是不可能自給自足的,而北邊半壁淪喪,徐州、密州、海州都樣樣欠缺,想要頂住,唯有從南邊調運輜重糧谷同兵卒徭役夫。
被榨了幾年,先經過太上皇的手,此時換了新帝,才登基不到半年,又開始刮地三尺,南邊幾路地方早已苦不堪言,不過轉運使傅遷卻是著實有幾分本事,竟是石中壓油,硬生生又湊出些來。
蔡州得了東西,先做一番博弈,又做爭論,最后在小皇帝屢次哭鬧下,最終御駕處只留了三成,其余全數分批送了進京。
可進京之后如何分派,無論呂賢章也好,其余官員也罷,都不敢一言定之了。
京中所留官吏本來不多,能用得上手的更是少得可憐,想要匯總各處送入京城的龐大數量物資,重做分配,卻不是幾個小吏就能做得到的。
趙明枝幾經考量,最后自行出面召見了國子監和京中幾處知名書院的掌院,又延請了幾位尚留在城中的術算大儒,先將情況說明,繼而著令欽天監代為牽頭挑選書院中符合條件的學生,領著眾人將各處數目一一測算。
既要做到可以維持京城基本運轉,又要能運送出足夠多的物資人丁去往前線。
既要預估南北兩邊所運所送的數目、速度,另有各處消耗情況,動態之中,又要平衡,實數艱難。
她雖不會多言,也不至于插手,但隔三差五都會前往欽天監旁聽一番,又做驗算,好知道那分配之法是順從什么而來。
例行事務之外,又有各色突***況,遇得城中有用得上「公主」身份的地方,趙明枝也得親身而往。
等到各處都忙得差不離,往往也是夜重更深,幾乎全無自己時間。
這日她出宮比平常晚了大半個時辰,抵達田間已過卯時,雖做閉目養神
模樣,腦子里還轉悠著昨夜所得糧秣分配數目,一時感覺到下頭馬車逐漸停歇,耳邊也有人低聲叫了一聲「殿下」。
趙明枝這便醒來,睜眼一看,果然車門大開,舉目便是熟悉景象。
想到田間萬事待干,她只覺一陣牙疼。
從前看農書也好,念詩讀文也罷,都說農人艱辛,稼穡苦難,她自認早有準備,也知其勞苦,幼時在藩地還跟著父母在田間忙碌過,可真正自己耕種田畝,跟那等玩耍似的小打小鬧又怎能相提并論。
今次從頭到尾自己耕耘,除草、松地、育肥、引水,一樣樣忙下來,還只認了一畝小地,已是累得全身酸痛,而回到宮中更有無數事情前后等著,當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都不夠用。
她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雙腳踏實地面后,轉頭去看早等在一旁的鄒娘子,笑道:「今日是不是要把那秧苗插完?」
跟在趙明枝身旁這許久,鄒娘子本來早不復從前局促,可今日不知為何,言語間莫名帶著幾分遲疑,先回頭看了一眼,才又上前兩步,低聲道:「殿下前日交代,說是不要叫旁人幫著打點田畝,但今早來了一位,俺卻不好去攔……」
趙明枝微微詫異,朝著鄒娘子后方望去,只見左右田間雖然人丁零星,但比起從前竟是要多了不少,還都是人高馬大的壯勇,而自己認耕的那一片田間禾苗稀疏之外,更有一人俯首弓腰于地。
似乎感覺到此處視線,那人忽然起身,抬頭看來。
他一身玄色布衣,腳穿犢鼻褲,又有尺長斗笠,穿著打扮明明與尋常農夫毫無二致,但不知為何,或許是此人站立時身形太過筆挺,氣質又實在卓然于人,輕易就能攫取旁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