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梳子
先后兩人都來催問,王署只好硬著頭皮進殿回稟。
趙弘本來還笑著同趙明枝,聽到裴雍不按時辰,一大早就到了東華門,臉上笑容慢慢收斂了起來,捧著香櫞杯低頭不語。
趙明枝想了想,道:“請裴官人暫先避進東華門內,以免百姓推搡阻道。”
等王署領命去了,她又轉頭去看趙弘,輕聲道:“我不過暫且離開,過兩日就回來了。”
趙弘勉強笑道:“我曉得,我心里其實是高興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總轉不過那個念頭來……”
趙明枝便伸出手去,輕輕把在弟弟握著香櫞的手上,慢聲道:“我招駙馬也好,不招駙馬也好,那總是外人,世上只你我才是一母同胞,同血同源,我心中總是先記掛你,你不也把我放在最緊要位置?你又怎會值得有旁的念頭?”
趙弘忍了多日,此時猶豫再三,心中郁悶再難將忍,終于小聲道:“阿姐,我聽外頭有些傳言,都說過了上元節,裴雍……裴相公就要回京兆府……屆時阿姐為了幫我,也會一同過去……其中又有不少說法,好似有理有據的,我也不知應當如何想才好……”
趙明枝道:“先前不是已經問過——你是天子,你如何想就如何做,這又有什么難的?”
“前次我問他,他雖然樣樣都答允,全數聽我安排,可到底人有私心,我總不能強為自己私欲,便將……他本是功臣,要是一心要回京兆府,此時拿來勉強,終究難攏人心,可要是只為了他的心,我又……阿姐……”
“他本也不是旁人,有話盡可直說,便是要回京兆府,也未必差這幾年功夫,將來你樣樣熟了手,再回西北也好,向東南也罷,總歸不是大事,況且我本就一身,難道只能依從旁人?便不能東住半載,西住一年了?”
趙明枝說到此處,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微微笑道:“這幾年你才臨朝親政,我難道做得到眼睜睜看著親弟弟獨木而支?總要幫著搭把手,至于所謂同回西北說法——若無這樣傳聞,兩府里頭人言紛紛,各有私欲,又怎會眾口一詞,立時答應這親事?”
她稍停幾息,又笑道:“我先前不好與你通氣,只因你一向純善,不好做戲,要是早早曉得其中內情,心中有了底氣,總會表現一二,難免不引來旁人懷疑,眼下塵埃落地,也就無所謂什么懷疑了——你若要怪,不要怪阿姐,只怪那裴雍使的招怪便是,等過了三朝,他與我回宮謝恩,你只管拿他磋磨,與我并不相干的。”
趙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是喜,又是氣,許久才不服氣地哼聲道:“阿姐太小看我了!我雖年紀小,戲演得也不一定十分差的!”
然則他到底眸子亮了起來,臉上也又跟著笑了,道:“那就叫駙馬先進來坐著等一等,我……我叫人給他送茶!”
趙明枝特地一早過來,就是深知弟弟心思細膩,她怕自己成親之后,這幾天留其一人在宮中,又要爭氣,又要懂事,心中裝事太多,反而不好。
此時與對方把話說透,她又道:“等我三朝回宮,過不得幾日就是冬至,按例,朝廷冬至有朝輟七日休息,你若得閑,不如把手頭功課暫放一放,我們去西郊尋個莊子住上幾天,一來泡泉驅寒,二來也散散心,如何?”
趙弘自當了皇帝,不是東逃西竄,提心吊膽,就是夙興夜寐,只顧著進學、理政,幾乎沒有空閑的時候,此時聽得去西郊散心幾個字,那一顆心都要飛起來,哪里還有二話,雀躍得恨不得轉頭便到三朝回門。
他不住點頭,已是掰著手指頭算起何時才是冬至,自己哪一天能走,原本沮喪、郁悶更是一拋皆空。
趙明枝又道:“在宮中自然是君臣,等去了西郊,你便先是我弟弟,前次我去京兆府時候,路上遇得那衛承彥衛三哥,他一把斧子使得極好,還說自己極會捉雞鴨,為人也十分有趣,今次趁著他回來參宴機會,叫他帶我們拿土灶燒雞鴨吃,聽說那整雞肉拿荷葉包了,在灶里煨熟,肉嫩汁鮮,熱乎乎的,還有荷葉香氣,里頭再燜點芋頭、栗子……”
趙弘聽著聽著,雖未吃過在自己面前現煨燒出來的鮮雞鮮鴨,也難以想象其中美味,可光用腦子想到同姐姐圍火而坐,不用去管一應繁雜事務的場景,早向往不已。
他在自己記憶里翻找出幾樣想吃的來,忙著插道:“帶了飴糖同冰糖去,碾碎了,拿燒的芋頭蘸糖吃!”
說到蘸了黃糖粉的芋頭,他那口水也情不自禁地要流出來了。
趙明枝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時候,怔了怔,笑應道:“好,讓他們備上大芋頭和小芋艿,到時候我們兩個一起來燒。”
***
不管趙弘多恨不得時間過得再慢一點,日頭還是一點點升到中天,又逐漸西斜。
眼看就是傍晚吉時,趙明枝回到宮中,早換了九翚四鳳冠,又服褕翟纏袖,緩步登上肩輦。
公主下降的禮儀極為繁雜,哪怕簡化許多,此時天文官、陪嫁從人、燭籠、使者、插釵童子與方圓扇子一一排列成隊,已是蜿蜒了極長的一條隊伍。
趙明枝坐在肩輦里頭,幾乎絲毫感受不到自己在前行,目之所及,全是人頭,根本看不到裴雍所在,只見道旁彩帛飄飛。
彩帛制式、長短、顏色不一,上寫滿恭祝辭句,其中所言各異,有大白話,有歷朝歷代吉祥詩文,也有人趁機把自家店名書在上頭,言說某某店鋪恭賀天家大喜云云,一看就是各做各的,全發于自己本心。
自親事確定以來,趙明枝總無多少切實感,先憂心那裴二哥為親事所縛,其實未能全然解決,又開始忙于前朝后宮事,緊接著還顧著使團北上商談太上皇回京,簡直應接不暇,直至早間,還在與弟弟談心,擔憂他腦子里想左了。
而此時此刻,因冬季日短,天都半黑了,沿途左右店鋪卻家家張燈結彩,早早就點燈燃燭,或燒火把,照得四下四下白晝,夾道有歡呼聲,山呼聲,等閑其實辨不甚清楚,仿佛在山呼天子,又似乎在叫喚公主,更有無數恭賀聲,縱使看不清眾人面容,也能瞧得出人人仔細梳洗裝扮過,穿著打扮俱都選了鮮亮的。
然而見得這些人,又聽得這些聲音,也分不清在哪一瞬間,忽然叫趙明枝腦子里真正涌出了一個念頭。
——竟然就這般成親了。
或許是成親的對象太過踏實篤定,她生出這個念頭之后,竟也全無排斥,也不緊張。
倒是頭上戴的那九翚四鳳冠鑲嵌的珠寶太多太大,又以金絲編制,足有數斤之重,壓得她頭上生疼,連脖子、肩膀都跟著隱隱作痛。
迷迷糊糊之間,隊伍終于到了地方。
公主下降,按禮應當皇后乘九龍車輦、皇太子騎馬相送,只是眼下的宮中又哪有什么皇后、太子。
于是在趙弘強烈要求之下,便由天子親自送親,又有一干命婦相隨。
公主府所在浚儀橋街其實距離宣德門快走也不過一二刻鐘路途,這日雖有巡鋪、兵丁開道,一則隊列太長,二則前方圍觀百姓太多,三則迎親車駕按照習俗,又在左近坊市間繞行一圈,到達公主府的時候,竟是足足走了兩個時辰。
此時天色早已盡黑,前后廳院中自有宴席不提,趙明枝自是邁步進得廂房,周圍嘈雜之聲漸漸散去,一旁墨香捧了銅盆過來給趙明枝洗手,又有黃門從外頭進來,小聲回稟道:“殿下,皇上已是賜了御筵九盞,預備回宮了。”
趙明枝點頭正要應下,便聽外頭一陣雜亂腳步聲,不多時,只聽得趙弘聲音在外頭響起,先叫一聲“阿姐”,就要推門而入。
門外既有禁衛,也有護衛,還有不知哪些人家來的全福人,一干人等看到有人往此處沖,本來要攔,見得對方服色,又有無數從人,更有左右禁衛軍、黃門侍從,哪里還敢說話,只得也跟著低頭行禮。
倒是趙弘一手已經掌在門上,才要使力,倒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轉頭去問:“公主大婚,朕能不能進去的?”
王署喘著氣跟在后頭,此刻好不容易鉆上前來了,被這般一問,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這兩條該慢的時候偏偏跑得這樣快的腿。
他跟著調轉回頭,去看那些個全福人。
眾人個個俯身低首,連頭都不抬一點,更無人去給他半點回復。
王署只好硬著頭皮道:“按禮好似……”
他話未落音,婚房的大門已經由內而開,墨香等人排成兩列行禮。
趙弘便把王署拋到腦后,立時進了屋。
趙明枝正坐床榻之上,見弟弟進來,才要起身,卻被趙弘三步并兩步上前攔住。
“阿姐不要動,他們都說女子成親要添妝,眼下雖是招駙馬,一樣算作成親,爹同娘不在了,我也能來給阿姐添妝。”
趙弘身著禮服,又一路騎馬而來,頭上、臉上的汗水擦也擦不完,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氣都喘得比平常大。
他原地站了一會,平復了喘息,才把右手寬大袖中東西提了起來,雙手托著,慢慢送到趙明枝懷里。
是一只小小的木匣。
趙明枝看那木匣眼熟,雙手接過,先不著急拆看,而是取了帕子,輕輕給弟弟擦了額頭汗珠,低聲道:“阿姐只過兩日就回來。”
趙弘低低“嗯”了一聲,也不多留,只長長地看了那匣子一眼,又抬頭去看趙明枝,把通紅雙眼中淚水憋住,勉強一笑,慢慢退了出去。
天子既走,屋門自然也隨之關上。
趙明枝這才低頭去端詳那木匣。
匣子上鎖,鑰匙正插在鎖上,擰開之后,里頭不過三兩寸見方,其中也只寥寥幾樣物什——一只巴掌大的荷包,其中金瓜子一小抓,兩只大明珠,半方玉璧,那玉璧早前應當被摔過,另一邊不知在哪里,還有一把小小梳子。
趙明枝先看那荷包,捻起其中一顆瓜子,只一眼,就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
當時狄兵入侵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朝廷逃到蔡州,聽聞徐州失陷,賊人再要南下,兩府吵著要再向南遷。
自己預備去往京兆府向節度使裴雍請兵,臨行之前,弟弟體弱多病,自以為難活再久,又不知她計劃,特地把珍重藏起的私房物什送來,叫嚷著“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當日情形還歷歷在目,而今形勢早不同從前,自己成親之夜,弟弟又送來這只匣子,其中東西仿佛,只多了一把梳子。
梳子不過兩指長,像是檀木所制,又厚厚涂了桐油,手工簡陋,連梳齒長短、空隙都參差不齊,梳柄處還拿刀清晰地刻了一個“弘”字。
還未等她仔細再看,便聽外頭又有動靜,卻是墨香匆匆過來回道:“殿下,前頭請您去正堂行禮。”
趙明枝取出隨身荷包,把那梳子收入其中,小心攏進袖中,復又令墨香將那木匣仔細收好,方才持接過侍從遞來團扇起身,出門之前,正要把那團扇遮在面前,一抬頭,就見對面一人站在外邊。
其人自然就是裴雍。
他最為當先,著紫衣,系玉帶,腰配金魚袋,面上更是帶笑,雙目炯炯,視線全然摒棄旁人,只看向趙明枝。
而趙明枝足下一頓,下意識放慢了腳步,但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見對面人雙眸墨如點漆,亮得驚人,也不言語,只上前幾步,半跨進屋中,把手悄悄伸出,托住她頭上鳳冠幫著卸力。
外頭天幕盡黑,雖然院內屋中燈火通明,到底裴雍所立之處背光,又兼身長肩闊,把外頭光線擋得嚴嚴實實的。
至于屋中一干宮人侍女,自然人人裝作視而不見。
兩人多日未見,這下碰了面,趙明枝也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嘴角也情不自禁含笑,眉梢微揚,雖然搖頭,又將對方的手輕輕拂開,卻是好幾次不自覺去看那裴雍,才與對方眼眸對上,相纏一瞬,到底足夠理智,醒悟到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忙又把目光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