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仍舊是一身黑衣,腰佩長劍,端正地立于清輝之下,身姿挺拔,只是月下那濃黑的背影卻透著孤獨寂寥。
未及他單膝跪地,碧游忙朝他擺了擺手:“不必多禮,此次請你來,是有一事拜托于你。”
假面下的臉神色微變,低垂著頭問道:“娘娘有何吩咐?”
“煩請你幫我盯著穎王韓時,但凡有任何動靜,請你務(wù)必告知與我。”碧游的聲音清悅好聽,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冷意。
那修長的身形微微一滯,干脆地應(yīng)了一聲后便縱身而去。
碧游近日一心撲在了韓時身上,并未在意楚宣已有多日未曾踏入這碧棠殿。她并未像錦瑤一般,將他當(dāng)成了可以依仗的天。前段時間的事讓她懂了許多,往日所在意的人與事,現(xiàn)今都已變得不再重要。楚宣再是寵她愛她,也只是將她當(dāng)作這后宮嬪妃的其中之一。現(xiàn)今想起受封那一日所說過的任性言語,令她覺得天真可笑。那時她真是滿心裝的都是楚宣,她愛他,也以為他以同樣的心情愛著她,所以才會任性甚至是無理取鬧,只可惜,她錯得太過離譜了!
這日午后,碧游小憩剛醒,玲兒打了水前來伺候她梳洗,將一碟精致點心擺在了桌上。
“娘娘,這是小廚剛送過來的,據(jù)說是今年新式樣,您嘗嘗可好?”
碧游瞧了瞧那碟點心,瑩白的外皮泛著透明之色,隱約可見內(nèi)里金黃的餡料,看上去很是誘人。她伸手捏了一塊,放在唇邊一咬,撲鼻的菊香溢滿口內(nèi),頗有提神功效。
玲兒見她喜歡,唇邊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端了水盆挑了簾子出去了。
碧游今日的胃口倒是不錯,接連吃了兩塊后又捏起一塊,剛咬到嘴里,她卻變了臉色,抬手由口內(nèi)抽出一支裹得緊實的紙團(tuán)。瞧見四下無人,她將紙團(tuán)展開,但見上書“未末時分,御花園松柏林”。
碧游頓覺心頭狂跳,她未料韓時竟能買通小廚的人將這字條放在點心之中。她捏著這字條,仔細(xì)掂量了一番,決定在未查明真相前置之不理。她稍提內(nèi)力,將那張字條緊握于掌心,剎那間,字條便化為一團(tuán)齏粉。
她本為這事就此打住,可誰知一連幾日內(nèi),韓時通過各種方式約她在御花園的松柏林中相見。碧游對此頗覺無奈,暗想著上次與他見面已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可如今他仍是糾纏不休,著實令她煩憂。不過她也知不能再與他多做糾纏,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她倒不是為自己著想,而是為他,若是他的心思被楚宣得知,只怕少不了一場亂事。
幾番思量之下,她趁著近日來楚宣的心思皆在麗晴居的柳容華身上,便打算這日午后前去赴約。
她穿了一身極不起眼的墨綠宮妝,趁著午睡時間悄然離開了碧棠殿,一路上小心翼翼,唯恐被閑雜人等瞧見。入了御花園后,她刻意繞到知春亭小站了片刻,望見四下無人,便放心地出亭往茂密的松柏林疾步走去。
走到樹林深處,她一眼便瞧前掩于粗壯樹干下的月白身影。對于韓時的糾纏,碧游很是氣惱,可眼下見他,存于心頭的那股子惱怒卻在頃刻間煙消云散。如今見著他,深埋于心中的愧疚便如水中浮中一般,任憑她怎么壓抑強(qiáng)忍也無濟(jì)于事。
她在走近他時,刻意發(fā)出了聲響,誰知一向靈敏警覺的他并未發(fā)覺,仍是立于樹下紋絲不動。她心內(nèi)狐疑,卻止不住腳下步伐,鬼使神差地疾步向前,在他身邊站定,清悅地喚了他一聲:“阿時!”
可未當(dāng)那人轉(zhuǎn)過身,她卻先變了臉色,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差點兒被腳下突起的石塊絆倒。
“果然如傳言的那般,朕的愛妃與大難不死的穎王韓時背著朕在此幽會!”背后樹干的楚宣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面上冷若冰霜,唇邊卻掛著一抹陰冷的笑容。
“臣妾冤枉,還請皇上明察!”碧游心頭發(fā)冷,卻故作鎮(zhèn)定地跪下朗聲說道。此刻她才明白過來,這些天發(fā)生的一切,定是某人設(shè)的局。只是那個人,在楚宣與錦瑤之間,她尚未篤定是哪一位。
“冤枉?你只身一人巴巴地到這林中來,方才見了朕還口口聲聲喚作‘阿時’,你倒是說說,朕哪里冤枉你了?說起來你如此輕車熟路,可不是時常到此與他幽會?”
楚宣雖是惱怒,腦中卻極為清醒,他上下打量著跪于面前的碧游,心頭涼意遍生。原本這是錦瑤不小心說漏了嘴,他數(shù)番追問之下,她才怯怯地向他吐露真情。當(dāng)時他還是不信,現(xiàn)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再是如何,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碧游心知她已是百口莫辯,卻不得不做最后的掙扎。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即使是她對他心灰意冷,然而她對他的情,卻未減分毫。再也顧不得許多,她俯下身,將頭重重磕在地面之上:“臣妾與韓時相見不過是普通的話別,并非像傳言那般。”
怒火中燒的楚宣只覺她一切舉動不過是造作的表演,但見他輕蔑地瞟了她一眼,冷聲說道:“可是你們還是背著朕見了面,韓時是個情癡,朕自是知曉,可是你,身為朕的妃子,卻不顧體統(tǒng)、不知廉恥與他私會,無論你與他是否清白,朕足以治你的罪!”
碧游聽他這番無情之言,雖說理解他一時的雷霆之怒,心里卻止不住覺得委屈。她不愿受這不白之冤,更不愿讓韓時莫名地背上這般罪名。只見她忽地站起身,抬起右手指天而言:“若是我上官碧游有半點負(fù)了你楚宣,甘愿受上天裁斷,屆時受五雷轟頂之災(zāi),死后受刀山火海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楚宣原料想依她這般性子,定不會說出此言。他怔怔地瞧著她,見她因方才重重叩首,此時眉宇間染了點點殷紅,夾雜著枯黃泥漬,雖說極為狼狽,莊重而悲憤的神情卻令他內(nèi)心不由一震。他忍不住多瞟了她幾眼,但見她那雙碧意瑩然的眸子,透著決絕果斷,恍若錦瑟垂死之時。
“罷了,事已至此,你好自為之吧!”
過了許久,楚宣終于收回在她身上流連不止的目光,重重地一嘆,說完便甩袖而去。碧游心有不甘,更不愿就此失去他的心,忙跟上前扯住了他的袍袖。
誰知未及她開口,楚宣卻狠狠將她甩開,她被他這奮力一甩,踉蹌著摔倒在地,然而卻未曾換得他回頭一瞥。
自那一刻起,碧游的心徹底地冷了下來,只須臾功夫,便冷如西域天山的千年寒冰,她只覺得,這輩子,再也不會暖起來。
一切如碧游所料的那般,自那日午后起,楚宣再未踏入碧棠殿半步,果真如她所言,他只當(dāng)她是死了一般。這離皇帝寢宮極近的碧棠殿,從此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冷宮,就連平素來往的錦瑤,也再不來往。
對于碧游的失寵,錦瑤覺得目的達(dá)成,很是心滿意足,接下來,她只需等韓時行動便可。不過一切也并不是皆如了她的意,她以為除掉了碧游這個威脅,接下來只要專心對付柳玉珍與李幽月便可,誰知楚宣近來卻采納了朝臣的建議,意欲采選秀女填充后宮。
錦瑤雖知此事不可避免,卻未料來得如此之快,快得讓她連做準(zhǔn)備的時間都沒有。不過后來聽聞楚宣并無在全國上下大肆選秀之意,她這才稍稍松了緊繃的心弦,趁著采選之際,她悄然在后打點了一二,雖不至于高枕無憂,卻也排除了更大的威脅。
一連半月,楚宣再也沒去見碧游一面,而她也未曾尋過來見他,因此他更是鐵了心要從此將她撂開。一方面采選秀女在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另一方面,錦瑤也使足了手段極力拉攏著楚宣的心。她并不指望從此獲得專寵,只希望能早日登上后位,只為她與大皇子的日后尊榮富貴。
不過令她略顯失望的是,楚宣對她越發(fā)的不上心,她心知肚明,在碧游之事上,她摻和得太多。那日楚宣前去松柏林與碧游相見,始作俑者并非韓時一人。她在楚宣面前演了一場戲,本想著借機(jī)顯露她的忠貞貼心,卻不料這戲演過了頭,倒讓他冷了她不少時日。她并不理解他的心,與碧游鬧翻后,他寧愿一直被碧游蒙在鼓中,有些事情一旦揭開,便再回不到從前。
尤記得前陣子與她鬧別扭時,她說了那么一句:“現(xiàn)下你只管出了這門,從此以后你只當(dāng)我是死了。”
如今他真正如她所言,只當(dāng)她是不在這宮中,數(shù)日來雖未曾踏入碧棠殿一步,一顆心卻時不時地惦記著。只是她與韓時私下幽會著實傷了他的心,再是如何,他也不會再像往日那般遷就著她。他倒是要瞧瞧,要晾她多少時日,她才能真心改過,前來求他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