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的見面，永遠都不像普通的闊別已久的親人那樣，有喜悅、有興奮也有熟稔。
他們在和對方說話的時候，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好像是一場博弈，稍有不慎就會輸了這一局，不瞭解的人看到他們的狀態，真的會以爲是坐在會議室的桌子前，正在談判的雙方。
顧嘯天的迴歸，顯然在顧晞陽的意料之外，也讓家裡的氣氛瞬間變得不太好。
他慶幸的是，幸好樂天頌現在在卓岸風那裡，她要承受的東西已經很多了，他不想再把她捲進這些無端的是非中來。
晚餐時間，亮司叔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當年顧嘯天最愛吃的家常小菜。
顧嘯天雖然吃得很開心，但是期間卻沒有和顧晞陽說一句話。
原本顧晞陽專坐的那個位置，今天也讓給了顧嘯天。
和顧嘯天相處，讓顧晞陽覺得心力交瘁，晚飯過後，他便匆匆找藉口說累了，帶著蘇盈上了樓。
半夜，顧晞陽走下來想倒杯水，卻在看一個單薄而蒼老的身影，依舊立在客廳裡。
沒有開燈，只有月光那一點點微亮，他的身影顯得尤爲落寞，手裡的那根柺杖，好像撐起了他的整個人生。
“父親？”他瞇著眼睛，沉著嗓子叫了一聲。
人影微微晃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還沒睡？”顧嘯天轉過身，表情顯得很疲憊。
“你還沒走嗎？”顧晞陽走到他身邊，扶住他顫顫巍巍的身體。
“小子，看你的樣子好像很不歡迎我。”顧嘯天笑笑，笑容裡卻有幾分落寞。
顧晞陽看著他，心裡忽然無端覺得有些難受。
眼前的這個老人，不像是那個殺人不眨眼，從來就視人命爲草芥的龍頭老大，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再尋常不過的老人。
他佝僂著身體，高度只到達顧晞陽的肩膀處，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全部都是歲月的痕跡。
也許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才能看見顧嘯天這個樣子吧。
“你跟我上來。”顧嘯天命令了一聲，帶著顧晞陽來到了書房。
書房的燈被點亮，顧晞陽這纔看見顧嘯天的臉色卻是不太好，就像是被疲憊堆滿了。
“父親，你回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蹙著眉頭，聲音有些冷。
“我不是不想睡...人老了，總是會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也許睡熟了，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但是在這裡，我還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了...”
顧嘯天說著，拄著柺杖走到書架旁，瞇著眼睛尋找了一會兒，然而抽出一本相簿。
“這本相簿，是我跟你媽結婚的時候準備的...照片不多，全都在裡面了。”
他將相簿放在桌上，表情越來越黯淡。
其實這是什麼東西，顧晞陽心裡很清楚，很多年來他懷念自己的母親，都只能通過這本相冊，同時它也會一再提醒自己，顧嘯天是害死母親的人。
顧嘯天翻開相簿，第一張便是父母的結婚照，他動了動嘴角，乾癟的手覆上照片。
“一轉眼...都有二三十年了…婉婷，都走了這麼久了...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很恨我，恨我逼死你媽媽，其實...我又何嘗不痛苦呢？你沒了母親，我也沒了唯一的愛人...”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冷下來，裡面還含著深深的悲傷。
顧晞陽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眶瞬間變得通紅。
母親的事是他心裡永遠不能揭開的傷疤，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種刻骨銘心的事情。
他攥緊了拳頭，水汽覆上了眼睛，“現在說這些，難道不會太晚了嗎？如果不是你逼我媽交出晶片，她就不會自殺，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以爲懺悔就有用嗎？”
顧嘯天的身體猛地一怔，整個人都僵住了。
嘴角提了好幾次，想要說話，卻始終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種致命的沉默一直蔓延了很久，他才坐到椅子上，淡淡開口，“我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爸爸呢？”
“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原諒你，因爲不管你怎麼彌補，我媽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了。”顧晞陽攥著拳頭，語氣冷漠。
顧嘯天點了點頭，目光變得空洞起來，“其實我又何嘗不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呢？我又何嘗不想和親人在一起，能在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享享清福呢...可是事情，哪有我們想象得那麼簡單呢？”
顧晞陽沒有說話，只是冷冰冰的站在那裡。
顧嘯天靠在椅子上，表情好像是在深思，目光投得遠遠的，“父親小時候苦慣了，窮慣了，試過整整二十一天沒有飯吃，也試過睡在人家的豬圈裡，第二天出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臭味。就是因爲窮、因爲潦倒，所以誰都可以來欺負你，那時候我住的村上有三個小太保，換做現在，應該叫他們小流氓纔對。他們把我拉到村後的荒地上去，踢我打我用石頭砸我...有一次，我被他們打得暈在地上，我還很清楚的記得，那三個男人，往我身上撒尿...呵呵...”
顧嘯天說著，自己笑出聲來，就好像是在複述一個屬於別人的故事，和他完全無關似的。
這種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他的人生中，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被重提過了。
顧晞陽的表情愣住，在他的印象裡，好像還從來沒有和顧嘯天這樣對過話，他們的見面總是劍拔弩張、暗藏殺機。
顧嘯天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又在幽幽的開口，“從那一次之後，我就問我自己，爲什麼他們可以欺負我？侮辱我？爲什麼我連還擊的資格都沒有？難道就是因爲我窮嗎？對，就是因爲我窮。只要我有錢，誰都不敢動我，任何人都要看我的臉色，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做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一定要做這個世界上最權力的人。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很愛婉婷，但是我和你一樣，生來就是有使命的，我窮盡一生爲你創造了天尊帝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坐穩這個皇位，難道這樣也錯了嗎？婉婷的出現，擾亂了爸爸的心，我不能置天尊帝國於危機之中，也許這就是命吧，我保住了錢，卻失去了最愛的人...”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裡竟然有幾分哽咽，一直尖銳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蒙上了一層濃濃的霧氣。
顧晞陽垂下頭，看不清表情，只是修長的身影被拉開一個好看的弧度，看上去有幾分悲傷。
“你說了那麼多，也無非就是證明了一件事，你愛錢，多過你的老婆孩子。”他語帶嘲諷。
“呵呵...是嘛...”顧嘯天嗤笑了一聲，笑聲卻很蒼涼，“也許你真的不會明白吧，你從出生那天開始，手上就已經擁有了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擁有的財富，你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享受著最好的一切，可是你知道，創造這一切，要吃多少苦，流多少血嗎？當你和那個女孩子花前月下，談情說愛的時候，父親正在和非洲的軍火賣家磋商，被十幾把機關槍對著腦袋，你又明白嗎？我不指望你會諒解我，但是你再怎麼恨我，也是我顧嘯天唯一的親人，我不會害你...”
顧晞陽的目光輕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眼神之間有些動容。
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認定了顧嘯天就是害死他母親的元兇，他從來沒有問過他理由，從來沒有想知道原因，因爲在她的心裡，他根本就算不是上他的親人，他只是一個爲了自己的錢和權力，可以隨便處置人命的惡魔而已。
這樣的人，心中也會有所謂的“親情”嗎？這一點，他早就已經斷然否決了。
直到這一刻，書房裡昏黃的燈光，刻畫出他臉上那些蒼老的溝壑，顧晞陽才真正看清楚他的臉。
他早就沒有了昔日的光輝和光芒萬丈，留在他眉宇之間的銳利，也只是保護自己的僞裝而已。
他悲傷的眼神如同深海一般，那種神色是裝不出來的，原來他是真的老了，佝僂的身體和憔悴的面容，和任何一個老人無異。
他的心隨之顫抖了一下，然後深呼吸，試圖平復內心的複雜。
顧嘯天從椅子上站起身，顫顫巍巍地扶住柺杖，表情淡然，“不早了，我下去打個電話讓大成來接我。”
顧晞陽走過去，扶住他的手臂，眼神很冰冷，“算了，已經很晚了，今天就在家裡住吧。”
雖然這句話沒有什麼溫度，卻在這種壓抑的凝結的氣氛之中，莫名升起一股暖流。
顧嘯天的表情僵硬了幾秒，隨後嘴邊扯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伸出冰冷的手，覆在顧晞陽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孩子，明天陪我去一趟天尊帝國，我也是時候，該回去看看了。”
顧晞陽蹙著眉頭，淡淡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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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尊帝國便進入了有史以來第一次A級別的警戒狀態，因爲他們收到消息，就在今天，闊別已久的顧嘯天將會到天尊帝國的考察。
帝國的大門口，被鋪上了一條長長的紅地毯，兩邊全都拉起了警戒，數百名黑衣人表情嚴肅，開始排查周圍的路況和任何可疑人物，確保這一代絕對安全。
公司內部早已亂成了一鍋粥，以前顧晞陽當總裁的時候，員工們看到他，就有些手足無措，這一次要來的人，竟然是整個天尊帝國的締造者顧嘯天，光是這個名字，就已經足以叫人聞風喪膽了。
都聽說顧嘯天的行事作風一向強硬，甚至算得上有幾分心狠手辣，如果稍有差池，那恐怕就不僅僅是丟了工作那麼簡單了。
徐潛也一早接到顧嘯天的電話，說今天回到天尊帝國召開一個臨時的股東會議，順便擬定參加生日宴的嘉賓名單，所以他天還沒亮就回了公司。
顧嘯天和顧晞陽坐在車後，一起駛向天尊帝國。
顧晞陽換上了一身酒紅色的西服套裝，完美的剪裁配上他修長的身形，看上去就是巧奪天工，如果一件藝術品那樣。
他的臉上就恢復了尋常的冷漠和霸氣，眉宇之間透著幾分戾氣，涼薄的嘴脣微微抿著，像是在沉思什麼事情。
與坐在一旁，一臉優哉遊哉的顧嘯天相比，顧晞陽的表情，顯然要嚴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