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昌河面包車副駕駛上的人按了一下開關(guān),車頂高音喇叭播放的《女武神》音樂戛然而止,這是行動的號令,后面兩輛皮卡上呼啦啦下來十幾號人。
這些人都是碑樓辦事處城管科的臨時工,雖然也發(fā)了制服,但每人只有一件,大夏天的沒有替換的,又都是糙老爺們,連洗都不洗,早臟的跟抹布一樣了,好在領(lǐng)導(dǎo)對著裝沒有要求,他們中大多數(shù)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少數(shù)穿制服的也是敞著懷,或者把衣服脫了搭在肩膀上,更顯豪放不羈的本色。
最后一個跳下來的漢子,把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藍色夾克式短袖制服襯衫脫下來,團成一團扔進車?yán)?,露出一身黝黑锃亮的肥膘,胳膊上紋著一條青龍,看工藝應(yīng)該是路邊攤水平。
漢子走到面包車旁,接過車?yán)镞f出來的煙,叼在嘴上,先替車?yán)锶它c燃,自己再點上,深吸一口,鼻子嘴噴出煙氣來,然后清清喉嚨,射出一口濃痰,扯著破鑼嗓子問道:“怎么著,軍哥,是一條街都清,還是只清地地道道?”
副駕駛座位上的軍哥不到三十歲,制服襯衫明顯整潔了不少,白凈斯文,一看就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
軍哥矜持道:“這樣吧老五,光清一家顯得我們針對性太強,就說是正常整治燒烤占道,差不多的都讓他們往里邊擺擺……主要是治地地道道,把店外邊的、大棚外邊的,都給攆滾蛋,讓他們把桌子爐子都收進去,給他們說,數(shù)到十,不收完就來車?yán)??!?
“真來車?yán)??還玩真的?”
軍哥笑笑:“機動隊都下班了,大晚上的上哪找車去?嚇唬他們的,不過你們看準(zhǔn)了,重點給我修理曉慧那一桌,曉慧照片我給你看國吧,除了她以外,那一桌的其他人,別管男的女的,敢妨礙執(zhí)法就給我修理。”
“行!”
“特別是有一個小子,”軍哥惡狠狠地說道,“就是他老纏著曉慧的,重點修理他?!?
老五猛吸一口煙,將煙蒂丟在地上踩滅,說:“軍哥你就看我的吧”
燈火璀璨,車水馬龍,一場針對飲食大排檔的“占道治理”即興突擊整頓拉開了帷幕。
這是江北最大的一個夜市大排檔,不光是燒烤,燒烤是主要特色,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炒菜、砂鍋、地鍋、海鮮花甲、特色烤魚、烤羊腿、米線炒面餛飩、涼菜、手搟面,每天客流量巨大,能為江北市的gdp貢獻一點零頭,但是產(chǎn)生的垃圾和矛盾也不少。
騷動開始了,攤主永遠比食客更敏感,食客們還在大快朵頤的時候,攤主們已經(jīng)踮著腳尖往同一個方向看去,同時相互議論著,不少攤主開始罵娘了:
“我日他奶奶的,又來了!”
“六點多剛走,這才八點多,又來一撥!”
“吃飽了撐的!”
“還讓不讓老百姓過日子了!”
突然,有眼尖的注意到了不同:
“哎哎,注意點,這次來的不是穿制服的!”
“啥情況?”
“就是,幾個意思?”
這時候,客人們也都注意到了異常,陳主任到底是報社出身,早年也是當(dāng)過記者的,他嘀咕道“出啥事了”站起來往那邊看,盧振宇和桌上的幾個年輕女生也都站起來,好奇的張望,只有索總和徐曉慧坐著沒動。
徐曉慧是知道要發(fā)生什么的,她心里有點虛,沒敢起來看,索總聽攤主議論,大致明白是咋回事,城管整治嘛,不影響吃飯,她端起酒杯,借這機會跟徐曉慧碰了一下杯,笑道:“曉慧,這次來江北,好好干,你可是江北分公司的元老。”
徐曉慧心中一陣不屑,心說還不是想借著我占我爸的光,但表面上還是很恭順地笑道:“謝謝索總栽培。”
……
軍哥大名叫馬軍然,精明強干,又有學(xué)歷,他黨校函授本科畢業(yè)后,考進了江北市城管執(zhí)法局的事業(yè)編,正好他親叔叔是副區(qū)長,仗著這層關(guān)系,軍哥沒幾年就當(dāng)上了辦事處城管科的科長,手下掌管數(shù)十人的隊伍。
而這幾十號人里面,一部分是普通臨時工,就是穿著制服,正式上班的合同制隊員,每月兩千多塊,五險一金啥也沒有,平時清除個小廣告、清理一下路邊亂堆雜物、清理一下店外經(jīng)營、無證攤販,甚至拆除個小違建,基本都是些辛苦但難度不大的活兒。
另一多半人,主要是當(dāng)?shù)氐男』旎?、小流氓,這些人平時在社會上混,一旦趕上市里有什么整治行動缺人手,或者碰上難啃骨頭的時候,軍哥一吹哨子,這幫人都會聚攏到城管科,每人發(fā)一身衣服,坐在卡車后面,跟著去干“臟活兒”。
所謂“臟活兒”,無非就是打砸搶,掀攤,揍人,搶東西,這些流氓地痞野的很,揍起人來毫無顧忌,相對合同制隊員,軍哥更喜歡用這幫兄弟。
軍哥從小崇拜解放軍,很遺憾沒當(dāng)過兵,當(dāng)城管圓了他的軍人夢,一樣穿制服,一樣率領(lǐng)部隊執(zhí)行任務(wù),在當(dāng)前和平環(huán)境下,干城管比當(dāng)兵還過癮,每天都能進行低烈度的實戰(zhàn)哩。
碑樓辦事處轄區(qū)地處繁華區(qū),商業(yè)繁榮,光美食街就好幾條,油水很足,辦事處也是經(jīng)費充足,兵強馬壯,尤其是城管科,在全市的各個辦事處里猶如一匹黑馬,工作高效,其他辦事處眼里的老大難問題,在軍哥這里都不是事兒,有人開玩笑說,碑樓辦事處一個小小的城管科,比區(qū)城管大隊還厲害。
軍哥雖然年輕,儼然已經(jīng)成了江北城管系統(tǒng)中的一顆新星,以至于市城管局徐副局長都很欣賞這個年輕人,認(rèn)為他前途無量,四十歲之前達到副處是沒問題的,再加上跟他叔叔關(guān)系不錯,也算門當(dāng)戶對,于是把女兒徐曉慧介紹給他。
徐曉慧畢業(yè)后就留在省城工作,過年回家的時候安排的相親,才跟軍哥見的面,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軍哥一眼就喜歡上了,再加上人家爸爸是市城管局副局長,對自己前途可是大有助力,但徐曉慧卻對軍哥不大來電,也不想回江北結(jié)婚,就一直愛答不理的吊著,最多把他當(dāng)個備胎。
直到最近,徐曉慧在近江新認(rèn)識了個男朋友,那是個跨國公司的青年才俊,學(xué)歷高,口才好,浪漫多金,連在星巴克里約會,都經(jīng)常用英語接電話談工作,level好高的,在她看來,這才是真正的mr.right。
至于馬軍然,什么街道辦事處,還科長,還城管,就是個low的不行的江北大土條而已。
聰明如軍哥的,立馬感覺到了變化,知道自己可能有競爭對手了。于是對徐曉慧加大愛情攻勢,更舍得花錢,女神有什么吩咐,也是全力照辦。
今晚這個事,正是個獻殷勤的好機會,順便還能在心上人面前展示下自己在江北的強大實力。
……
軍哥的人馬所過之處,一片雞飛狗跳,老五光著膀子,炫著膀子上的青龍,大搖大擺走在前面。
他手里抄著個空啤酒瓶,每走到一個攤位,就用酒瓶子一指,淡定而威嚴(yán)地喝道:
“抓緊收!”
“往里邊擺!”
“燈箱還要不?不要砸了!”
“別讓我再說!再說難看!”
八九點鐘,正是夜市上生意的時候,這幫混子進來這么一攪,很多食客直接就嚇跑了。
說是這樣說,老五也只是大概“粗掃”一遍,柿子撿軟的捏,碰熟人的大攤子,他連管都不管。
今晚是有明確目的的,就是地地道道。尤其是那一桌子人,說什么也得揍一頓。這玩意兒牽扯到軍哥的幸福和前途,為哥們兒兩肋插刀,更是不能含糊。
老五回頭低聲交代一句:
“都注意點兒,待會兒到了地地道道,就別提執(zhí)法的事兒了,直接動手就行,旁邊要有人敢拍,老規(guī)矩,揍人,砸手機?!?
在一片罵聲、抱怨聲、哀求聲中,老五一群人晃著膀子,晃到了地地道道。
地地道道早不是當(dāng)年四大天王時期的那個燒烤攤了,已經(jīng)轉(zhuǎn)手過無數(shù)次,現(xiàn)在的老板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南泰小夫妻,帶著個孩子,干燒烤需要人手多,于是從老家把父母也接來,一塊兒幫忙。
前幾天老父親開電三輪去拉生羊,讓汽車撞了,重傷,現(xiàn)在人還躺在醫(yī)院里,小兩口和老伴輪流陪護。今天晚上輪到男的去陪護了,攤子上就剩下老太太和他媳婦,婆媳兩個勉強支撐著。
住院花錢如流水,這邊也舍不得雇人手幫忙,兩個女人又是串串又是看爐子,又是上菜,已經(jīng)忙得塊虛脫了,以至于老五帶人到跟前的時候,她們甚至都沒發(fā)現(xiàn)。
老五先用目光掃了一遍地地道道,突然停留在一桌上,瞳孔猛地收縮了:
什么情況,這怎么還有一桌新疆人!
江北城管屬于強勢城管,沒有擺不平的角色,脾氣上來連交警都敢揍,兩個部門是死對頭,城管整天鏟交警隊門口的花壇違建、拆交警的臨時崗?fù)?,交警就整天在街上查城管的車,這種對掐,隔三差五就會成為江北市民的飯桌上的談資。
但城管唯一不敢動的,就是這幫新疆人,從切糕黨到西北特色飯店,能繞著走就繞著走,他們知道,交警沒權(quán)抓人,打起架來更不是職業(yè)混子的對手,但那幫新疆人真敢動刀子!而且是一句廢話沒有,上來就動刀子的那種!
不過……這桌新疆人,貌似有點不一樣啊……
老五混得時間長,見多識廣,他略微打量一下,就基本斷定,這幾個“新疆人”和街頭那幫“新疆人”不一樣,不是一類人。
眼前這幾個新疆小青年雖然身材高大,但看起來都挺老實,而且穿戴干凈整齊,都統(tǒng)一的黑t恤,上面印著一座白色山峰,山峰上有“k-2”字樣。下方還有一行字:帕米爾雄鷹。
再下面還有小字:喬戈里峰登山俱樂部。
而且,他們皮膚更白,長相也跟街頭那幫常見的維族新疆人不太一樣,具體哪兒不一樣,老五也說不出來,他只知道這幾個小青年是登山俱樂部的,不是本地混街面的,這就夠了。
老五心里又踏實了,他看準(zhǔn)了“目標(biāo)”那一桌,走過去二話不說,抬腿一踹,一只鐵皮凳飛出去,上面坐著的一個黑絲輕熟女一聲慘叫,仰面摔在地上,一只高跟鞋飛上天,“啪”地落在桌面小鐵爐上,火星四濺,肉串和通紅的木炭滾了一桌子。
那桌男女一片驚呼:
“??!”
“干什么!”
“索總!”
“索總你沒事吧!”
“快把索總扶起來!”
“你們干什么??!”
周圍“轟”的一下就炸鍋了,好幾桌客人都跳起來了,都驚恐地躲到一邊去了。
老五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幾個新疆小伙子“呼啦”站起來了,盡管臉上帶著憤怒,但還是被為首的那個止住了,然后他們也跟其他食客一樣,都慢慢退到一邊,在人群里看熱鬧了。
老五轉(zhuǎn)回臉來,微笑地盯著這趟的主要目標(biāo)——這桌唯一的一個小伙子。那小伙子正滿面驚怒,盯著自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右手已經(jīng)拿住了一個酒瓶子,手指時握時松,好像在猶豫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