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集中整治聯合執法一直持續到凌晨時分才宣告結束,戰果頗豐,肉眼可見的是出租村里的亂搭亂建被鏟車推平,這些用木板油氈石棉瓦甚至硬紙殼搭建起來的棚屋里堆滿了各種易燃雜物,電線亂扯,毫無章法,再加上大功率的電器和燒煤的取暖爐,極易引發火災,真的失火,那就不是一家一戶的事情,整個村子都會付之一炬。
盧振宇沒跟著記錄整個行動,電視臺的也不大熱心,記者們都找了個暖和地方躲起來烤火了,直到行動結束才出來采訪,行動總指揮是市政府一位副秘書長兼城管局長,他向記者介紹說這次行動初步統計,拆毀違章建筑四十余處,清理無證人口二百余人,其中網上追逃人員就有十八個。
這不是盧振宇的關注目標,他關心的是丐幫的消息,警察在一間屋里發現了十幾個奇形怪狀,他們缺胳膊少腿,都是重度殘疾,這些人是丐幫的賺錢工具,統統被帶到了救助站,等待甄別后遣返回家,盧振宇帶著胡萌馬不停蹄的趕到救助站,要求采訪被丐幫控制的無辜殘疾人。
救助站就是以前的收容遣送站,而收容遣送制度早在十幾年前就廢止了,現在救助站里的人都是自愿來此的,或者是半自愿,就像這一批殘疾人那樣。
“他們好可憐啊。”胡萌隔著窗子,看到屋里的一群殘疾人,還有幾個孩子,想必也是丐幫的賺錢工具,但看他們的神情,似乎并沒有被解救后的喜悅和感恩,反而罵罵咧咧,滿嘴臟話。
其中一個雙腿都沒了的漢子最為囂張,指著工作人員的鼻子罵,說老子就愛在街上討錢,老子要回去,老子不吃你們這一套。
盧振宇覺得這個殘疾人很眼熟,似乎就是自己曾經跟蹤過的,李詩涵介紹的那個可憐的曾經輝煌一時的企業家,因為生意失敗被黑社會打殘,淪落到丐幫手中被控制起來,成為乞討工具的可憐人,他女兒一邊賣保健品一邊在幼兒園打工的可憐人么!
但是看他這氣勢,這派頭,似乎不像是被人控制的啊,反而本身就像個黑社會大哥,似乎聽聲音還有點耳熟,嗯,帶點近江話口音,忽然盧振宇靈光乍現,這瘸子認識,是趙大頭!
曾經開著卡宴不可一世的高利貸公司老板,動輒一個電話招來幾十口子打手的大哥,把女大學生逼到家破人亡的骨灰級人渣,居然落到了這步田地,兩條腿都齊跟沒了,頭發打結,滿身污垢,隔得這么遠似乎都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惡臭味。
也許這就是報應吧,不過報應歸報應,法律歸法律,不能因為趙大頭遭受了報應就免于法律的懲罰。
“你去采訪那幾個小孩,我去采訪殘疾人。”盧振宇給胡萌分派了任務,徑直走向趙大頭,采訪工作是協調好的,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并未阻止他們,反而回避了,給他們創造出良好的采訪環境。
盧振宇坐在趙大頭面前,問他:“大頭哥,你還記得我么?”
“我不認識你。”趙大頭回避著盧振宇的目光,盡管心里恨得牙根癢癢,他被害成這樣,就是拜眼前這個小記者所賜,但他是網上追逃人員,承認了身份就得送上法庭,在監獄里待著可不如在丐幫逍遙快活。
“可我認識你,她們也認識你,你化成灰都記得你。”盧振宇把幾個校園套路貸的受害者名字一一報出來,盯著趙大頭的眼睛說,“你以為躲到丐幫就沒事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趙大頭,你洗干凈點,準備坐牢吧。”
趙大頭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兩手一撐,軀體飛起來朝盧振宇撲過去,雖然沒有腿,但他兩只胳膊極其的壯碩有力,死死抓住盧振宇,一張嘴咬了過來,就是用牙齒也要把仇人活活咬死。
盧振宇大驚,他深陷重圍,如果這些殘疾人一擁而上的話,那可就真麻煩大了,幸運的是其他人并未跟著趙大頭一起撲上來,而是冷眼旁觀,盧振宇心中大定,集中精神對付趙大頭,最終把他壓在身下,一頓老拳撲頭蓋臉打過去,趙大頭白眼一翻,裝死了。
一陣掌聲響起,其他的殘疾人竟然為盧振宇鼓掌,其中一個失去了雙臂的男子,用兩只腳丫子鼓掌拍的啪啪的,煞有介事的。
“趙大頭平時經常欺負你們吧?”盧振宇問大伙兒,當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趙大頭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哪怕殘疾了,到了乞丐窩里,依然強橫跋扈,平時欺壓其他殘疾人是他的樂趣,大家恨他已久。
“狗日的仗著閨女跟幫主的外甥睡了,就踩在俺們頭上。”沒胳膊的人忿忿不平道。
盧振宇決定采訪一下他,當然不能采取直接采訪的形式,他先順勢把趙大頭罵了一頓,然后問你們愿意被遣返么,乞丐們沒看到攝像機鏡頭,就沒那么警惕,七嘴八舌的都說不愿意回家。
“回去干啥,又不能種地,又不能帶孩子。”一個獨腿人說。
“就是,在城里一個月好孬能弄點,在鄉下有啥,要啥沒啥。”另一個人說。
沒胳膊的人笑道:“就是,在城里好啊,駱幫主管吃管喝管住,月月發錢。”
“還管日逼哩。”有人喊了一嗓子,大家都笑了,可見這并非虛言。
“每月能有多少錢?”盧振宇問。
“看你能賺多少了,一般來說對開。”沒胳膊的人說,“也劃算了,畢竟幫里管吃住,被人欺負了還能幫著出頭,要是不在幫,那討錢都沒地方討去。”
“是不是有地域劃分什么的?”盧振宇繼續問。
“那是,就跟拉面店一樣,五百米以內不許開第二家,俺們也有這個講究,都跟印度一樣,滿街都是要飯的,那討來的錢不就稀釋了,攤到每個人頭上就沒幾個了。”
盧振宇覺得這個人蠻有意思,還知道印度乞丐多,還會用稀釋這種詞,便問他:“你挺有文化的啊?”
沒胳膊的人笑笑:“沒啥文化,沒考上大學。”然后又添了一句,“要是換在北京,夠上北大了。”
“那你的胳膊是怎么傷的?”
“釣魚,魚線甩到電線上去了,兩個胳膊都燒焦了,就截了,在家光吃爹娘的不是辦法,就跟著老鄉進城來要飯了,現在家里小樓也蓋起來了,就等著娶媳婦了,等娶了媳婦生了娃,全家出來一起要飯,可惜現在不行了。”沒胳膊的人嘆口氣,嫻熟的用腳拿出煙來,點上抽了一口。
盧振宇無言以對,上次的采訪太浮光掠影,只看到丐幫組織殘疾人乞討的事實,沒想到現實背后的殘酷。
采訪完畢,警車也來了,趙大頭作為漏網之魚被警方帶走,會移交給近江公安局,讓他接受法律的審判和懲罰。
胡萌也采訪完了出來,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她說這些孩子和小雨涵不一樣,都不是拐賣來的,而是家里自愿送出來干活的,每月丐幫給他們家里五百到八百不等的錢數,等于是租用兒童乞討牟利。
“可以想象,他們被遣返回去之后,依然沒法進課堂學習,而是等風聲過去,再次來到城市乞討。”胡萌都快哭了,“誰能管管這些孩子啊。”
盧振宇沉默了,中國的法律還不健全,不能剝奪這些孩子父母的撫養權,為人父母是很崇高的一件事,但又是完全沒門檻的一件事,有些人天生不配當父母。
……
行動結束,盧振宇和胡萌也不休息,回報社繼續寫稿子,寫完稿子發出去才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到了中午,?張洪祥才回來。
盧振宇向張哥做了匯報,說除了老駱駝做了漏網之魚,其他人全都落網,包括趙大頭在內。
“我知道。”張洪祥面無表情道。
“稿子我寫好了,您看看行不?”盧振宇將打印出來的稿件呈給老張。
張洪祥掃了一眼:“不能用,登報的用宣傳部給的通稿就行,誰讓你采訪那些要飯的了,你該去參訪參加行動的公安干警,城管執法隊員,搞點正能量歌功頌德,懂不懂?”
“懂了,這一篇只能發在公眾號上。”盧振宇一點就透。
“那就發在公眾號上。”盧振宇剛要走,忽然想到了什么,問他師父:“您昨晚上很早就睡了?”
“咋了?”張洪祥瞪了他一眼。
“沒啥。”盧振宇溜了。
張洪祥把門關上,給自己打了一針腎上腺素,慢慢緩過來,長嘆一口氣,昨晚上的一幕浮現眼前。
十點半,老張打了個車來到徹夜營業的燒烤大棚,點好菜之后打了個電話,半小時后丐幫幫主駱駝到了,一對老朋友在爐火旁烤著肉串,喝著小酒,一直嘮到十二點,駱駝要走,說被窩里娘們等著呢,老張說再來兩個腰子補補吧,不由分說點了兩個大腰子,羊鞭羊球各一串,十串烤韭菜,駱駝只得又陪他喝了幾杯,拖到十二點半,說啥都得走了,這回張洪祥不再強留,說老伙計你保重,得空咱再喝。
駱幫主回到出租村外的時候,聯合執法大隊已經進場了,村里人聲鼎沸的,他見勢不妙立刻溜走,連手機都扔了,這年頭警方擅長用手機定位誰不知道。
當晚除了駱幫主溜之大吉之外,趙小燕在城里網吧包夜,也成了漏網之魚。
電話響了,是個河南覃縣的號碼,張洪祥知道是誰打的,沒接,過了一會兒,短信發過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張洪祥默默刪掉了短信。
他是記者,也是丐幫的五袋長老,十幾年前年輕的記者對年輕的丐幫子弟說過,遷徙和乞討是公民的基本權利,自己說過的話怎么會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