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春天來得比江南一帶倒還早一點。三月初,料峭的春寒還帶著點冬天的勁頭,但是幾場雨一下來,滿城里已經有點萬紫千紅的氣象。怪不得杜甫專門寫詩說成都的春天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也應了鄭板橋的話,“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不知不覺地,春天就活活潑潑地出現在人們的眼中。成都號稱蓉城,但是這時候芙蓉還沒有開花,反倒是滿城桃紅李白,姹紫嫣紅,比夏天還要五顏六色。如果往郊外走走,就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像金黃色的毯子一樣鋪在鄉村中。
不過在此時的體工隊院子里,林濤可沒有這樣的閑心來欣賞春天的景象。整個2月份,足球隊都在不斷上大運動量,已經搞得好幾個隊員訓練中出現嘔吐反應。其他球員雖然還能堅持,但是體能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按照李英璜的訓練安排,這三個月的強化訓練中,二月份主要用來貯備體能,為三月份的戰術磨合做準備。而在四月份,則主要以賽代練,對場上的技術細節進行細摳。所以三月份開始,大運動量的訓練計劃暫告一段落。全隊先先開展為期三天的戰術理論學習。
這次為了提高體育代表團的成績,幾乎把四川省內各地的體委干部都抽調上來,協助工作。范曉農也被點名,擔任少年足球隊的領隊。這次的理論學習,就是他和李英璜一起商量定下來的。為此,他還專門跑到北京,從北京體科所請來了兩名足球科研人員,分別給成年隊和少年隊講解當今世界足壇的技術發展趨勢。上午10點鐘,少年隊的20名隊員已經在小會議室規規矩矩地坐下,等著上課了。
這次的理論課將主要以對過去的三屆世界杯,即1970年墨西哥世界杯,1974年德國世界杯與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進行分析為主,概括總結目前世界足球的技術發展趨勢。在此之前,1970年世界杯的官方紀錄片《世界在他們腳下》已經在中國播放;而在鄧-小平的過問下,中央電視臺轉播了1978年世界杯的兩場半決賽和決賽,林濤還在重慶的時候,體工隊就已經組織收看過。但是相對而言,1974年的世界杯紀錄片《榮譽之戰》,目前還沒有大范圍地播放,只是在一些情報科研單位進行過小范圍的放映。所以今天第一堂課,首先放映的就是《榮譽之戰》。
觀看這些紀錄片,對于林濤來說,是一種特殊的經驗。盡管在他的記憶中,幾乎所有的比賽都歷歷在目,但是這些記憶往往顯得蒼白空洞,好像在看皮影戲。而現在親眼目睹這些比賽,就仿佛把這些記憶一點一點涂抹上亮色,整個記憶又都重新鮮活起來。
1979年,電視機還是一件稀罕玩意,一般家庭能擁有的最多不過是一臺9吋黑白。不過這次代表團的確花了血本,弄來了一臺日立牌12吋彩電,錄像機則是一臺極其笨重的松下牌。平日里,這幫少年球員對于足球戰術的了解最多不過是教練在黑板寫寫畫畫,看見這么“高科技”的玩意,心里先就露了怯。大家都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兩只眼睛死死地盯住一片雪花的屏幕。
來自體科所的王研究員三十歲出頭,拿著一盤錄像帶小心翼翼地塞進錄像機。不一會兒,電視屏幕上就開始出現畫面。只見在浩瀚的宇宙中,一個藍色的星球正在旋轉,慢慢變成一個足球。畫面切入到1974年世界杯決賽現場的慕尼黑奧林匹克體育場中。這部紀錄片的導演是英國人薩繆爾森,前兩屆世界杯的攝影指導。他的拍攝手法一改過去那種只有一個靜止的攝像角度,而是從不同角度、不同距離對球場上的活動,甚至球場外的細節進行刻畫。所以,整個紀錄片不僅畫面流暢,同時還能夠讓人對進攻與防守雙方的戰術細節進行深入的分析。
1974年的荷蘭足球如日中天,在此前的歐洲冠軍杯決賽中,費耶諾德在奧地利人哈佩爾的帶領下,率先在1970年稱霸,讓荷蘭成為第六個奪得冠軍杯的國家。第二年,米歇爾斯則率領阿賈克斯如風卷殘云,以“全攻全守”的打法,首次奪得了冠軍杯。在米歇爾斯去了巴塞羅那之后,羅馬尼亞人科瓦奇斯繼續帶隊,實現了三連冠的霸業。但是在1973-1974年度,阿賈克斯在荷蘭人盧保接手之后,冠軍杯第二輪負于保加利亞的九月旗幟中央陸軍隊;而來自德國的拜仁慕尼黑隊則在拉特克率領下,經過復賽擊敗了西班牙的馬德里競技隊,第一次捧起了冠軍杯。
與俱樂部比賽形成對比的是,荷蘭國家隊在出生奧匈帝國的法德爾洪奇率領下,成績并不出色。1972年的歐洲杯,他們甚至沒有進入決賽圈。因此盡管他帶隊打進了1974年的世界杯決賽,但是荷蘭足協依然走馬換將,由米歇爾斯上位,帶領荷蘭隊參加他們二戰后的第一次世界杯。此時荷蘭隊中兵強馬壯,主力隊員除了倫森布林克與守門員榮格布羅德之外,都來自于阿賈克斯與費耶諾德兩支冠軍球隊。這些隊員長年在一起訓練比賽,彼此之間形成了極佳的默契與配合意識。在與西德隊的決賽之前,荷蘭隊在6場比賽中一共打進了14個球,而僅僅由于后衛克洛爾的失誤,在與保加利亞的比賽中丟了一個烏龍球。一路過來,更是直接干凈利落地將南美三強——巴西、阿根廷與烏拉圭分別斬落馬下。雖然,他們在決賽中以1:2不敵西德隊,令人遺憾地錯過了世界杯,但是從此之后,“全攻全守”席卷世界足壇,成為新的技術潮流。
這次,王研究員著重介紹的,就是這樣一種“全攻全守”的技術打法。不知不覺間,一個半小時的紀錄片就放完了。拉開窗簾讓陽光射進來,這位王研究員首先提出一個問題:“請問剛才有誰注意到,在與西德隊的比賽中,荷蘭隊所進的第一個球,總共經過了多少次傳遞?”
底下的球員們面面相覷。剛才他們都在注意觀察球員的技術動作,尤其是像克魯伊夫、穆勒、貝肯鮑爾、拉托等球星,而對球隊的戰術組織,相對觀察較少。這位研究員滿意地看了看底下,有意的停頓了一會兒。這種沉默的空氣更容易讓球員心里沒底,不知不覺間就可以建立他的威信,等會他的技術講解也就更容易進行。他正要開口的時候,只聽得底下一個因為變聲有點古怪的聲音小聲但堅決地說道,
“16次。”
對于這樣一場世界杯歷史上的焦點戰,林濤的記憶當然清晰。但是,他所能記得的只有比賽大致的走向,以及最終的比分,對具體的進程則只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所以剛才在觀看錄像的時候,他著重觀察了比賽的細節。哨聲吹響后,14號克魯伊夫開球給3號范哈內亨,然后由13號內斯肯斯轉移給12號克洛爾。接著從左到右,依次經過17號賴斯貝亨和2號阿里漢,到了右邊后衛20號蘇比爾腳下。球又重新轉到阿里漢腳下,再到賴斯貝亨,再到阿里漢。在場上的噓聲中,內斯肯斯跑回來拿球,再轉給阿里漢。阿里漢帶球向前,再倒給克洛爾。克洛爾向前交給15號左邊鋒倫森布林克,后者不停頓地磕給克魯伊夫。在后衛的逼搶下,球又重新交給阿里漢,然后交給內斯肯斯。內斯肯斯將球交給克魯伊夫,后者啟動殺入禁區,結果被霍內斯絆倒,獲得點球。
王研究員有點詫異地看了下面一眼。回答問題的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球員,與其他球員明顯差別的是一張略顯清秀,甚至有點蒼白的臉。他轉頭看向李英璜,眼神里好像在詢問隊里是否放過這部錄像。李英璜也頗感驚奇,對著王研究員搖了搖頭,站起來說道,“剛才林濤觀察得很仔細,說明他的確在認真聽課。這次王研究員是我們專程從北京請過來給大家上課,機會難得,大家要向林濤學習,專心聽課。”
王研究員預先安排的一個橋段被打斷,讓他的思路略有不暢。不過他很快調整過來,繼續說道,“是的,正像這位小球員,叫什么,哦林濤,所說的那樣,荷蘭隊在短短兩分鐘內,連續形成了16次傳遞,最終制造了進球機會。這說明什么?在全攻全守的打法中,場上位置的界限完全取消,不再有前鋒、中場與后衛的位置之分,陣型也僅僅只是一個名稱而已。一名后衛可以去打前鋒,一名前鋒也可以去打后衛。進攻的時候,全隊一起進攻,防守的時候,全隊一起防守。這樣一來,全場就多點開花,讓對方防不勝防。”
底下發出一陣驚嘆聲。這樣的打法,對于這幫少年球員來說,簡直聞所未聞。盡管有些球員心里有點納悶,這樣打,跟一窩蜂踢壩壩球有什么區別?不過望著王研究員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只好把疑問悶在心里,繼續聽下去。對于下面球員驚奇的表情,王研究員在臺上盡收眼底,心里微微有點得意。但是就在他環顧四周的時候,發現一名球員正在那里大搖其頭,仔細一看又是林濤。不知怎地,王研究員心底突然有點火氣,直接點名道,“林濤,我看見你在搖頭,是不是有不同意見啊?”
林濤站起來,“王研究員,我想提一個問題。”
王研究員臉色略有下沉,“請說。”
“如果按你的說法,全攻全守的球員沒有位置的分別,但是為什么剛才看下來,荷蘭隊里進球的基本上還都是前鋒隊員呢?而且,我們剛才看球,前鋒線的三個隊員也基本沒有回到后面來防守啊?”
“呃……”這個問題的確棘手,王研究員自己也沒有想過。
林濤沒有停頓,而是繼續說下去,“還有,如果全攻全守中,球員都沒有自己的位置,那防守怎么組織啊?就算剛才的荷蘭隊,他們的后防線也還是有位置的啊,比如他們的邊后衛12號和20號,就不會跑到中間或者另外一邊去,中后衛2號和17號,也幾乎沒有跑到邊線去。”
“對呀。要是連位置都不要了,那跟踢壩壩球有什么差別啊?”“就是,那不就成了一窩蜂,球到哪兒,跟到哪兒了嗎?”“什么全攻全守,我看就是沒腦子踢球。”底下的球員七嘴八舌,紛紛表達自己的意見。
王研究員在臺上有點下不來臺。這是他第一次下到隊里講課,臨來之前別人就建議,給這幫球員上課,首先一定要壓服他們。結果沒想到,今天一上來就被這個林濤給來了個下馬威。他一時間情緒激動,反倒帶著點冷笑說道,“那按你所說,全攻全守就是一窩蜂亂踢,是吧?”
林濤一時間也沒有看到李英璜在一旁給他的眼神,接嘴說道,“當然不是。”
“我覺得全攻全守中,位置和陣型都很重要。我們李指導常說,陣型是骨架,球員是血肉。”林濤開始意識到自己今天有點太冒頭了,趕緊把李英璜拉出來做擋箭牌。
“我覺得全攻全守的目的不是要取消陣型和位置,而是為了更好地保持陣型和位置。所以場上球員的位置變化不是隨心所欲,而是在一定原則下的換位。”林濤逐漸整理清楚自己的思路,話也說得越來越流暢。“根據剛才的比賽,我覺得荷蘭隊主要是在左中右三路進行縱向換位,比如左后衛12號插到前面的時候,左邊的前衛3號就會退回來。中后衛2號頂上去的時候,13號前衛就會向后撤。而橫向的換位好像只是在前鋒線上,而且也主要由14號中鋒來實現,兩個邊鋒15號和16號就很少換位。”
他一邊講,臺上的王研究員一邊在仔細回憶比賽錄像的細節。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嗯,好像這小子說得還真像那么回事。王研究員并不是那種不學無術的專家,只不過他一直待在學院里面,很少接觸到訓練比賽的實際工作,所以對于技戰術的總結會過于夸大,有點紙上談兵。
林濤繼續在那里說道,“實際上剛才看荷蘭隊的第一個進球,我就在納悶,連續的16腳傳遞這個過程中,德國隊在干嘛呢?他們為什么不上來搶斷呢?細看之下才發現,荷蘭隊的全攻全守打法,整個隊伍都壓到中線一帶,而德國隊的防守線就縮得非常靠后,防守的空間就被壓得很薄。”
“按你的說法,既然荷蘭隊打法比德國隊先進,那為什么還輸了?”這次王研究員是非常認真地在提問題。
“我也說不太好,但是我總覺得這支荷蘭隊好像紀律性比較差,踢得有點散漫。”林濤不敢說得太多。事實上,在他的記憶中,自從羅馬利亞人科瓦奇斯接手阿賈克斯隊以后,米歇爾斯所建立的戰術紀律,就被場上球員的彼此默契所代替,球員的紀律性也變得很差。就在這場決賽之前,還有小道消息說,荷蘭隊的球員就在下榻的酒店里和一些美女開裸體派對。而在決賽中,打進第一個球以后,荷蘭隊就變得漫不經心,進攻中缺乏欲望,防守時心不在焉,結果被眾志成城的德國隊頑強扳平并逆轉。
教練室里煙霧繚繞,成年隊與少年隊的教練、領隊,與體科所來的兩位研究員紛紛在座。
“大開眼界呀。”王研究員名叫王志燮,在那里拍著李英璜的肩膀說,“老李,你這批隊員不錯。”
另一名杜研究員五十來歲年紀,也很感興趣地說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看過的球員不少,技術好的也很多,但是小小年紀就能將技戰術說出個道道出來,搞得我們小王下不了臺的,還是第一次看到。”
王志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是我不對,講課帶了點情緒。老李,還要請你多多包涵。”
“哪里話。”李英璜趕緊說道。
王志燮磕了磕煙灰,“今天林濤的分析讓我深受啟發,現在看起來,荷蘭隊的全攻全守打法可以用十六個字來形容:防線前壓,中場逼迫,邊衛助攻,中鋒穿插。”
杜研究員接嘴到,“當然德國隊的打法也很值得研究。5號隊長的突然向前是很厲害的戰術,不過目前國內還是比較缺乏這樣的防守隊員。”
李英璜沒有接嘴,今天林濤的表現讓他又驚又喜。這小子不僅踢球有點靈性,難得的是肯在戰術打法上動腦子。更重要的是,今天看錄像中荷蘭隊的進攻組合,讓自己對隊伍的打法進一步堅定了信心。雖然余東風不能打,隊伍中少了一個重要的進攻點,但是林濤和王銀雷頂上來,充實了前鋒線。林濤的技術特點十分類似于克魯伊夫,王銀雷在左邊的配合則極為類似倫森布林克。右中場張達明則可以放在前鋒線右邊位置,打一個類似雷普的位置。
這樣的話,原來打前鋒的王承江就可以退回到中前衛位置。他體能充沛,沖擊力出色,有點內斯肯斯的模樣。而且王承江在國青隊打的就是后衛位置,還可以適時補一下防守的空位。兩邊輔以朱平和馬建新,都是活動范圍大,能上能下的角色。后防線上,左邊的徐光福速度飛快,傳中技術好;中間米東洪勇猛兇悍,適合打盯人位置,余飛卡位判斷出色,可以打拖后;右邊則由金季林來打。一個四川版的全攻全守陣容在他心目中逐漸明朗起來。
);本文來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