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的手微微一抖,指尖上已經滲出了一粒鮮紅的血珠。蘇顏蹙了蹙眉,小心地將指尖含進了嘴裡。
淡淡的鹹味裡混雜了詭異的腥甜,鮮血的味道不知勾動了感官深處的哪一根弦,竟讓她無端地有些心慌意亂。一擡眸,牀榻對面的韓子喬正詫異地望著她,滿臉都是不安的神色:“你今天是怎麼了?一會兒的功夫,指頭都要戳成馬蜂窩了。”
蘇顏搖了搖頭,心底裡的惶恐卻越來越強烈。
韓子喬放下手裡的針線,靠過來試了試她的額頭,微微有些擔憂地說道:“別是夜裡著涼了?你先歇著,我讓九嫂給你濃濃地熬一碗薑湯來。”
蘇顏拉住她的手,懶懶地將頭靠上她的肩頭,悶聲悶氣地說:“我沒事,就是……有點心慌。”
韓子喬伸手環住了她,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兩拍,輕聲笑道:“馬上要過年了,事情太多。怕是累著了。這兩件棉衣我自己做,你還是歇歇吧。”
蘇顏聽她這樣說便擡頭笑道:“你這話,連我聽了都覺得自己是在一門心思地想偷懶呢。”
韓子喬替她攏了攏鬢邊的碎髮,微微一嘆,眼裡卻浮起溫柔的笑容來:“往年過年的時候,就只有我和夥計阿樹。今年多了你、九叔九嫂和石小七,還有那位莫名其妙的客人,算是最熱鬧的一次了——若是年年都能有這麼熱鬧,你們都偷懶我也願意的。”剛說到這裡,便聽到一陣綿長的笛聲遠遠傳來。
韓子喬側過頭傾聽外面的笛聲,不禁微微一笑:“我開始有點喜歡他了。人長的好,脾氣也好。又有一身好身手……”
蘇顏聽她說“脾氣也好”,忍不住哼了一聲:“是啊,他又沒有掐著你的脖子,威脅要拿你的血煉藥,你當然覺得他脾氣好……”
韓子喬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笑道:“他那是逗著你玩吧。你不知道他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樣子有多著急……”
這個話題蘇顏本能地排斥。她搖了搖韓子喬的手,微微蹙眉:“姐,九叔的來歷,你查過沒有?”
“九叔?”韓子喬愣了愣,搖頭笑道:“一對孤苦伶仃的老人,你疑心什麼?”
蘇顏有些遲疑地說:“我昨天回來的時候,九叔正和顧血衣站在院子裡說話。他當時的樣子……就好象顧血衣是他的東家一樣。那種感覺,很古怪……”
韓子喬搖頭笑道:“九叔見了誰都是那麼客氣——你別想那麼多了。既然沒事了,小七這件棉衣還是你來做好了。你們兩個見了面總象一對鬥雞似的……”
蘇顏跟她說了半天閒話,心頭的慌亂也漸漸平息了大半。房中一靜,窗外的笛聲便越加清晰。幽幽的笛聲悠長動人,象有無限心事一般,聽在耳中,竟讓人有些隱隱的惆悵。蘇顏垂下眼繼續做那棉袍,心裡卻悶悶地,象被什麼東西絮滿了,滿得幾乎有些透不過氣來。
從他戴著那個可笑的面具詭異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開始,她始終覺得他只是一個隔著寬闊的大路遠遠打了個照面的人,一個照面之後,每個人都會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行自己的路。可是,冥冥中那隻神秘的大手卻讓他們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交集……
淡淡的黯然,淡淡的煩惱,匯聚在一起象河水般自心頭緩緩流過,帶著自己不熟悉也不喜歡的惆悵的味道——蘇顏不喜歡被這樣莫名的東西所觸動,這會讓她變得多愁善感,讓她不自覺地又回憶起珍藏在心底裡,那些她只允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拿出來細細摹娑的東西……
蘇顏費力地拉回了自己的思緒,暗暗地問自己:如果沒有那些有意無意的傷害,如果沒有橫亙在他們之間那些令人不快的記憶,這樣一個人,是不是也可以做爲朋友來相處呢……
一陣微弱的鴿鳴自遠處傳來。顧血衣睜開雙眼,將手掌放在脣邊“咕咕”迴應了幾聲。沒過多久,天空中就出現了血鴿那豔麗如血的紅色身影。緩緩地在庭院上空盤旋兩週,落在了顧血衣的手臂上。
顧血衣撫了撫它的羽毛,從血鴿的腿上解下竹管,裡面小小一卷綿紙,只寫了一個字“速”。
顧血衣的心猛然一沉。能用這個字來召喚他的,就只有血衣門中的十二殺手。能讓他們這麼做的唯一解釋,就是門派之中出了連他們自己也無法應付的大事——會是什麼事呢?
顧血衣將紙卷捻碎,英挺的眉頭不自覺地掠過一抹陰影。
一直到晚飯的時候也沒有看到顧血衣。韓子喬去送晚飯,回來之後十分詫異地說他的房間居然是空的,行李都還在,人卻不知道去了那裡。不知怎麼,蘇顏心裡又漫起一陣惶恐。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自己卻還一無所知。
隨著夜幕的降臨,蘇顏心頭的不安反而越來越濃烈。細想想,卻又不是爲了顧血衣的神秘離開。是一種……完全沒有頭緒的惶恐,就象是暗夜裡行路的人,聽見身後有野獸的喘息,回過頭卻是一團混沌的夜色,什麼也看不見。然而恐懼卻在這混沌的黑暗裡越放越大……
擁著棉被輾轉反側,直到燭臺上的蠟燭都熄滅了,她還是沒有睡意。
房間裡靜悄悄的,火盆裡的炭火嗶剝作響,在牀帳上烘托出一團暖暖的橘紅色。蘇顏怔怔地瞧著那一團模糊暖色,恍惚間又想起了初到離園的那一夜。從昏迷中醒來時,一睜眼便看到的情景:暖暖的火光溫柔地跳躍在牀帳上,一室靜謐……
伏在枕上正默默出神的時候,牀帳忽然向兩邊掀開,隨即一股幽幽的甜香撲面而來。
蘇顏一驚,尚未轉頭去看,便覺得肩頭一麻,剛撐起的身子又倒回了牀榻上。一時間又驚又怒。熟悉的香味,令她不用去想便已知道來人是誰——這個人,永遠都這麼神出鬼沒,令人防不勝防……
眼睜睜地看著他大模大樣地坐在自己的身旁,蘇顏卻絲毫也動彈不得。頭腦轟然一響,頓時涌起一種前仇未報,又再度被欺辱的憤怒。最最可氣的是她聽到韓子喬說他不知去了哪裡的時候,她還擔憂過他的下落……
可是現在,看著他那副萬事皆在胸中的樣子,蘇顏不禁忿忿地想:“怎麼會爲這樣的人擔心呢?他根本無須別人爲他擔心……,他根本不配別人爲他擔心……”
顧血衣垂眸望著她,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氣輕聲說道:“你不要想那麼多,我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來告個別。說兩句話就走。”見蘇顏還在瞪著他,顧血衣哧地一笑:“是真的。我要回去處理一些事情,過年之前會趕回來。”
“還有……”他伸出手指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神色難得的正經了起來,“你和老闆娘不要離石小七太遠。他的功夫雖然不怎樣,但是真要出什麼事,也是可以抵擋一陣子的……”猶豫一下,又補充說:“有什麼事,你可以讓九叔傳話給我。”
似乎是真心地……在替她擔憂。蘇顏垂下眼眸,臉上的僵硬的神色已有所緩和。
這樣的神色似乎也感染了顧血衣,他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梢、眼角,慢慢地停留在了她纖秀的脣邊,摹娑良久。然後在她漸漸戒備起來的目光裡放肆地大笑:“阿顏,你別總是這樣看著我。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壞。我從來不曾濫殺無辜,也沒有霸佔過誰家的閨女……”
蘇顏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笑容,眉眼都極張揚,卻和他無比的相襯。
看到她微微有些迷惑的神色,顧血衣的目光猛然一跳,怔了怔,脣邊展開了一抹溫水般柔和——這樣溫柔的神氣,反而讓蘇顏有些不自在起來。
剛別開了視線,就感覺到他微涼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挑起鬢邊一縷散亂的碎髮輕輕捋到了她的耳後。這樣親暱的動作,讓她本能地想躲。儘管身體動彈不得,她的眼神還是將這一層意思明白無疑地表露了出來。
他的手指在她的鬢角處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收了回來。淡淡地望著她說:“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以後有機會我慢慢跟你解釋好了。”他看了看蘇顏疑惑的神色,眼裡浮起一點她看不懂的堅硬的東西:“我來是要告訴你,等我處理完了門派裡的事,就會回來接你走——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把你帶走。”
看到她眼裡難以置信的震驚的神色,他的眼神沉了沉,慢慢地從她的臉上移到了她身後一個虛無的點上,聲音也微微透出一點莫名的疲憊:“阿顏,這裡不適合你。我帶你去看我師傅的家。那個莊子在山裡,十分的安靜。附近有很美的瀑布和竹林。我師傅種還種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花草……你一段會喜歡那裡的。”
蘇顏怔怔地望著他眼裡漸漸亮起的灼人光彩,心頭竟有些莫名的刺痛。當她還掙扎在生與死的夾縫裡時,也曾幻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人用溫柔的語氣對自己說:“來,我帶你走……”
,可是當這一幕真實地在自己面前上演,驟然間涌上心頭的,卻只是淡淡的酸澀。那些曾經模糊有過的期望,如今已經湮滅在了冬日清晨那一轉身的決絕裡,再也無跡可尋了。
顧血衣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若有所思。沒有從她的眼睛裡看到憤怒和抗拒,有的,只是震驚和一點點傷感——對他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顧血衣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放到脣邊,在那柔軟的掌心裡印上一個灼人的輕吻,喃喃說道:“我要走了。你乖乖等我回來。”
他擡眸一笑,眼瞳裡光彩流轉,清澈的眼波里竟有種孩童般的率真。
蘇顏心頭的困惑已遠遠超過了被冒犯的憤怒。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完全不瞭解這個男人。對於他種種匪夷所思的舉止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真實用意,她一無所知。
他的笑容可以邪魅也可以妖嬈;他冷淡得可以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又率真得象一個孩子……,就如同一塊迷人的寶石,每一個角度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可是在那光芒之下,究竟那一個面纔是真正的他呢?
蘇顏還想看得再仔細一點,可是那牀帳已經在她的面前放了下來。房間裡也已經恢復了最初的靜謐。只有繚繞在鼻端的香,久久不散。
顧血衣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在馬背上回身張望。
濃重的夜色掩蓋了一切,讓熟悉的街巷變得一團模糊。只有黑黝黝的屋檐在天空墨色的背景之上呈現出一個沉默而溫柔的剪影來。
顧血衣的心頭有微弱的嘆息如河水一般緩緩流過。
究竟是哪一次的離別,開始讓他有了不捨的感覺呢?是在平安客棧迫她服下融香丸的那一次?還是山洞裡醒來,看到身上披著她的棉袍那一次?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這樣一個奇怪的變化在自己的身上發生,而自己卻無知無覺。細想起來,竟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很難想象自己會這樣跟著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一直跟到了這裡。沒有原因,甚至沒有一個說得出口的理由。
顧血衣收回了視線,投向了通往鎮外的大路。熟悉的氣息自黑暗中隱隱傳來——兩名血衣門的屬下已經在鎮外等候多時了。遠遠地看到他,兩個人十分利落地翻身下馬,躬身向他行禮。
顧血衣不易覺察地蹙了蹙眉頭,聲音裡卻已然透出了一絲不悅:“不是說過讓你們在郝家集等我的麼?”
左側身材瘦削的男人上前一步,低聲說:“有急報!”
顧血衣的目光霍然一跳:“說!”
“江雁送來的鴿報,”這男人微微停頓了一下,語氣平緩地說道:“吳王遇刺。目前生死未卜。”
顧血衣一驚:“遇刺?!”
“是,”男人平緩的聲調裡微微透出幾分疑惑來:“昨夜,吳王一行在川城驛館下榻。刺客共有四人,大概在子時潛入驛館。行刺的手法乾脆利落。一擊得手,立刻全身而退。江鷂已經帶人追蹤而去,目前……尚無消息.”
顧血衣心頭微微有些煩亂,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什麼叫生死未卜?他到底傷在哪裡?”
馬前的男人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道:“嚴侍從已將吳王的傷勢完全對外封鎖。我們的人,無法混進內殿。是以……無法打探出詳情……”
顧血衣心亂如麻,不等他說完便用力甩動馬鞭,風馳電掣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