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四歲了,如希靈所料,當真是個樂呵呵的小美人。因為能吃能睡,所以還白白胖胖。沒幾個人肯和希靈親近的,然而小黛和她親,奶聲奶氣的叫她媽媽,偶爾媽媽脾氣不好,罵她兩句打她兩下,她嚎啕一陣,也不記仇,眼淚還沒干就又“媽”“媽”的叫上了,跟媽要這個吃,跟媽要那個吃。從花園里捉了一只五顏六色的大肉蟲,也要捏回來給媽看看,結果嚇得媽高叫一聲,把剛進門的爸震得一哆嗦。
總而言之。小黛雖然是希靈養大的,但她的世界,和希靈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她吃得好,穿得好,無憂無慮。沒人欺負她,她也不欺負人。小桐雖然看她礙眼,但現在對她的態度也溫柔了些許,因為這孩子類似招財童子,自從她進了吳家的門,小桐便是一路的向上走,買賣是一家接一家的開。人有錢有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脫胎換骨了。二十多歲的小桐走出去,人人見了他都要尊稱一聲“吳先生”了。希靈剛嫁給小桐的時候,旁人都叫她“小桐的媳婦”。現在她也恢復身份,重新成為太太了。
希靈當年養小黛,本意是讓她給自己帶來幾條新生命,然而幾年之內她的肚子依舊毫無動靜,倒是小黛自己茁壯成長,長得有模有樣。希靈面對著小黛,理智上,認為自己無需對她太好,可是感情上,她不由自主的,還是把她打扮成了大小姐模樣。而小黛的性情與她和小桐都不同,雖然是個不一點大的小姑娘,但小黛傻乎乎的很大方,又大方又寬厚,是個傻人有傻福的模樣,并且還挺仗義,父母一旦開戰,她立刻沖上前去保護媽媽,盡管她爸爸根本不是她媽媽的對手。
小桐并不只在奉天打轉,手腳早已伸向了南北兩方向,希靈閑來無事,會帶著小黛到天津住一住,畢竟要論吃喝玩樂,奉天是比不過天津的。她在天津也有很舒適的洋房居住,而且她到哪里,哪里就是小桐的家——小桐是個好樣的,到了現在還沒有喜新厭舊,旁觀者們一直等著小桐納妾,小桐總也不納,等得大家抓心撓肝,忍不住暗地里嚼舌頭,說吳太太不是一般的兇悍。
此時正是四月天氣,希靈閑來無事,就又到天津住了起來。小黛平時有個奶媽子帶著,也并不勞她費心。她過得舒服,小黛也過得舒服——這洋房前頭的院子很小,門口就是一條幽靜的小街,她沒事時會搬個小板凳坐在鐵柵欄門后,等著看路上經過的汽車和行人。這里的行人很值得一看,哪國的男女都有,還有洋學堂的小學生們穿著制服,上午從街上走過一次,下午再從街上走過一次。
小黛在天津沒有玩伴,有些寂寞,全靠著這一天的東張西望消遣。在院門里坐了幾天之后,她膽子大了,開始獨自出門站到院門外,這回前方一點阻隔都沒有,她看人看車都越發真切。一個小學生拿著風車在路邊迎著風跑,風車轉成了一朵花,小黛一見,登時樂了,厚著臉皮跟著小學生跑,跑了幾步就追不上了,只能咬著手指頭盯著人家的背影瞧。
瞧夠了之后,她轉身回家找希靈,說道:“媽,我要個轉轉!”
希靈非常了解她的語言,不假思索的告訴奶媽子:“明天帶她上街,買個風車。”
到了第二天下午,小黛倚著大門站在街旁,手里果然多了一只風車,并且比昨天那個小學生手里的還大還鮮艷。她喜滋滋的看小學生們從自己面前經過,同時自己撅了嘴拼命的吹風車,想讓小學生們看自己一眼,然而小學生們今天對風車失了興趣,他們一窩蜂的搶著一塊什么糖,鬧哄哄的走了過去,對小黛是一眼沒瞧。
小黛扭頭看著他們,有些失望,于是舉著風車來回跑了兩圈,想讓風車轉得更歡更顯眼。這一回再停下來,她喘著粗氣向小街的對面望,發現自己這回真招來觀眾了,而且還是個大觀眾,一看就是高年級的小學生了。
這個小學生雖然也穿著制服,然而是個邋遢的男孩子,襯衫沒有系在長褲里面,而是耷拉到了上衣外面,領帶也只是掛在脖子上而已。斜挎著一只干癟癟的皮書包,他的小分頭也是分了個亂七八糟。
面無表情的看著小黛,他站得筆直。小黛終于找到了一位知音,便立刻兜著圈子又跑了幾圈,讓風車轉個不停,又問:“你有轉轉嗎?”
那男孩搖了頭:“沒有。”
小黛已經玩了許久的風車,新鮮勁已經過得差不多,這時就把風車向前一遞,意思是要把風車給這個大男孩玩。那男孩走過來接了風車,又問小黛:“你家住這兒啊?”
小黛點了點頭:“嗯。”
那男孩又說道:“風車給我了?”
小黛又一點頭:“嗯。”
那男孩向她笑了一下:“謝謝你,我不白要你的,明天你就在這兒等我,我給你帶巧克力吃。”
小黛繼續點頭:“嗯。”
男孩伸手摸了摸她的胖臉蛋,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吳小黛,你呢?”
男孩答道:“我姓白,我叫白玉恒。”
說完這話,他見洋房里像是有人要出來了,便攥著風車撒腿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把風車高高的舉起來,讓小黛看到那風車逆風轉成了一朵花。
洋房里的確是出來了小黛的奶媽子,奶媽子聽聞小黛把風車給了過路的學生,便道:“剛新鮮了半天就不要了?再說你怎么又出大門了?大門外頭有汽車,不是不讓你出去嗎?”
小黛支吾了幾句,沒說出什么來。
與此同時,玉恒跑過了兩條街,在路口擠上了一輛電車。坐了四站地之后,他舉著風車擠下電車,這才發現風車不知何時被人擠得變了形,轉是能轉,但隨時都可能散架子。貞叼助號。
抬起袖子一擦?子,他回頭對著電車吐了口唾沫:“^你媽的,擠你媽^!”
罵完這句,他一邊低頭設法將風車恢復圓形,一邊繼續向前走,拐進了一條胡同里。進了胡同盡頭的一間四合院,他猛的抬了頭,看到了正房臺階上站著的何養健。
何養健做長袍打扮,背著手皺著眉,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他。而他先是慌亂了一下,隨即肩膀一斜腦袋一歪,擺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作派。
何養健問他:“見了我話都不說一句,啞巴了?”
玉恒這才開了口:“叔叔。”
何養健又道:“聽說你現在不止會在學校打架了,打完了架,還敢逃學了?”
玉恒伸舌頭一舔嘴唇,欲言又止的沒出聲。
何養健大踏步的走上前去,先是一把奪過風車摜在地上,然后劈頭一記耳光,打得玉恒踉蹌了一下。玉恒重新站穩當了,依舊是死氣活樣的,也不喊疼,也不痛哭。
何養健看著他這副滿不在乎的德行,越發惱怒:“跪下,反省!”
玉恒白了他一眼,完全沒有要跪的意思,于是何養健一腳踹向他的腿彎,硬把他踹跪下了。書包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垂著頭盯著地面,還是滿不在乎。
何養健看著玉恒,是真生氣——這孩子才九歲,竟然就顯出了白子灝的作派來,沒人帶他學壞,他自己就生出了一身惡劣的痞子氣。可是養了九年的孩子,這時候讓他不養了,他也不忍心了。他對他只能是打,然而這小子又頗有骨氣,并不怕打。
何養健簡直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