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
秦震說過許多贊美紀曉棠的話,可這還是他第一次說紀曉棠善良。
紀曉棠微微一怔,隨即搖頭。她不認為她是善良的,或許一開始她是的,但是在經歷了那許多事情之后,她已經沒有了善良的資格。
“王爺看我,自然什么都是好的。”紀曉棠輕輕搖頭,說道。
“不,曉棠,我這是實事求是。”秦震說都很認真。
“好吧,”紀曉棠卻沒有認真跟秦震分辨,“對自己人,我是善良的。”而且,她有一點和韓閣老是一樣的,即便是在權力的漩渦之中,她也會盡全力護住自己的家人,更不會為了外物而犧牲自己的血親。
“韓頤……不過是另外一只更狡猾的老狐貍罷了。”秦震告訴紀曉棠他對韓閣老的看法。
這一次,紀曉棠沒有反駁秦震。她知道,秦震對于韓頤,并不是沒有感情的。
而對于韓頤給的提醒,秦震也并沒有漠視,轉天就去了宮里看望韓太后和隆慶帝,當然重點是隆慶帝。
等秦震從宮中回來,面上神色就有些不好。他告訴紀曉棠,隆慶帝的身子確實是越來越糟糕了。
“不知道還能支撐幾年!”秦震嘆氣。
對于隆慶帝這位兄長,秦震也不是沒有感情的。
“幾年……”紀曉棠喃喃自語,隆慶帝根本就沒有幾年的時間。
那是在她前世的彌留之際,恍惚地聽見外面非常慌亂,有人說京城里的皇帝死了。
如果她當時聽到的沒錯,那么隆慶帝的壽命最多只剩下一年。明年。也就是隆慶十一年,就是隆慶帝的死期了。
而隆慶帝駕崩之日,也就是大秦陷入混亂之時。
紀曉棠希望,隆慶帝能活的更長久一些。
“這些年,陛下的病一直都是宮中的太醫看的,是不是?”紀曉棠問秦震。
秦震點頭。
“可我看,似乎陛下的病一直就沒什么氣色。也就是說宮中的太醫都不能治好陛下的病。既然這樣。何不招攬天下名醫,或許能對陛下的病情有所幫助。”紀曉棠對秦震說道。
秦震沉吟。
隆慶帝病了這么多年,還真就沒有人想過從外面請名醫來為隆慶帝診治的。
這種情況的出現有其必然性。首先。韓太后一直粉飾太平,她并不想讓世人知道隆慶帝真實的病情,所以也就不曾招攬天下名醫來為隆慶帝看病。
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隆慶帝的病,不僅是身子的病。他還有心病。隆慶帝自己對于醫治自己的病并不積極,或者可以說是非常消極的。
聽了秦震的解釋。紀曉棠也只能嘆息。
但是,她又不能放著這件事不管。
“王爺多去看看陛下,挑選合適的時機好好勸一勸他。就算他不為自己,也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還有這天下的百姓想一想。”
“我會的。”雖然知道很不能不會奏效,但既然紀曉棠這樣說了,秦震也就鄭重地答應了下來。
轉眼。就到了中秋。
紀曉棠和秦震正在商量怎樣過這個中秋,韓太后就從宮中傳出旨意來。要安王和肅王一家都進宮一起中秋賞月。
韓太后的旨意中明確地說明,要紀曉棠也一同進宮。
似乎是擔心紀曉棠會以懷了身孕為由不去,韓太后還特意將秦震叫到宮里特意囑咐了一番。她對秦震說了許多話,大概的意思是她很疼愛,也很關心紀曉棠,可實在是很久沒見到紀曉棠了,所以十分想念。
當然,韓太后也不會不顧及紀曉棠的身子,她特意從太醫院選了兩位太醫到安王府給紀曉棠診脈,要確保紀曉棠的身子確實康健,才會讓紀曉棠進宮。
韓太后挑選的太醫,診斷的結果,自然是紀曉棠和腹中的胎兒都很健康,進宮略坐一坐,陪韓太后說說話,是根本沒有妨礙的。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紀曉棠就不好說不進宮的話了。
秦震卻并不這么想。
“無妨,你到時盡管留在府上,我進宮去,太后跟前,自有我來擔當。”秦震胸有成竹。
“我還是跟著王爺進宮。”紀曉棠想了想,卻搖頭道。
“曉棠,你不必太過擔心。你不去,太后她不能怎么樣。”秦震反復讓紀曉棠放心,不必太顧忌韓太后的命令。
“王爺說保得住我,那自然就保得住。我并不是擔心這個。太后這次召集咱們進宮,應該是有事要說。太后不會對我怎么樣。”起碼在這一次,韓太后不會對她動手。
實際上,紀曉棠很有信心,在她生下孩子之前,韓太后都不會對她動手。
安王府需要這個孩子,韓太后也需要這個孩子,那樣才能夠制衡肅王府。
夫妻倆商量了一會,還是紀曉棠占了上風。
“……我回過馨華堂,去過順義伯府,在府里也依舊見客,太后不會不知道,朝廷上下也不會不知道。即便是咱們有充足的借口,這次可以不進宮。可是看在眾人的眼睛里,卻不是那么回事。”
不論怎樣,她都得進宮一次,去見見韓太后。
否則,外面怎么議論還是小事,韓太后肯定會對他們起嫌隙的。
“我能照顧好自己,而且,王爺也會在我身邊不是嗎?”紀曉棠柔聲安撫秦震。
最后,秦震只能點頭。
正是中秋,紀曉棠只是略施脂粉,頭上戴了珠冠,依舊寬袍大袖,帶了秦熒坐上馬車隨同秦震一起進宮。她的這身打扮并不合禮制,然而她懷有身孕,韓太后和隆慶帝都有特旨,讓她可以隨意。
中秋之夜,慈寧宮~內外燈火通明。人影瞳瞳。
紀曉棠和秦震到了大殿上,就見韓太后、隆慶帝與韓皇后已經在上面就坐了。
兩人帶著秦熒上前行禮。
紀曉棠略微屈膝,韓太后就讓她免禮。紀曉棠也沒有客氣,順著宮女攙扶她的手臂就站了起來。
“多謝太母后,陛下、皇后娘娘。”紀曉棠笑著說道。
“快到跟前來給母后看看。”韓太后看見紀曉棠,顯得格外親熱,就招呼紀曉棠往她跟前去。
紀曉棠笑了笑。并沒有猶豫。慢慢走到韓太后的跟前。
韓太后在椅子上直起身來,握住紀曉棠的手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凸起的腹部上盤桓良久。
“……氣色不錯。人也顯得越發嬌艷了。我就說曉棠是天生麗質,只瞧見別個懷了身孕,就又胖又丑起來,曉棠變得越發水靈了。”韓太后笑著對左右道。
大殿上眾人就都跟著附和。
“……腿腳腫沒種。有沒有腰疼,每天都吃多少……”隨后。韓太后又問了紀曉棠許多瑣事,對她的胎兒十分關切,最后還特意囑咐紀曉棠,“要多吃些。這樣孩子才會壯實。你是要做母親的人了,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不想吃也要吃。為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紀曉棠心下不以為然,面上卻點頭應了。
韓太后叮囑固然在情理之中。但是紀二太太和程嬤嬤的囑咐卻不一樣。
紀曉棠這是第一胎,胎兒只要健康就好,若是懷~孕時補的太多,胎兒太大,生產的時候不僅要遭罪,而且還要承擔更大的風險。
因為紀曉棠懷著身孕,韓太后特意賜了她一張軟椅就坐。
秦熒就在紀曉棠手邊坐了,很是乖巧。
秦震更是一直在紀曉棠跟前,扶著紀曉棠坐下后,他也不挑揀地方,就挪了繡墩,挨在紀曉棠身邊坐了。
“你們兩個,在王府里你儂我儂的也就罷了,進宮來還是一刻都不能分開,偏要這樣秀恩愛。”韓太后笑罵道。
秦震嘿嘿一笑,竟不辯解。
“今天是咱們家人團聚,沒有那么多的講究,母后就隨了他們吧。”隆慶帝在旁邊就說了一句。
韓太后就笑:“不隨了他們還能怎樣,難道我還能棒打鴛鴦不成。”
大殿上眾人都知趣地陪笑。
“滿京城誰不知道,安王爺和安王妃是出了明的恩愛。這還得多謝太后娘娘當年慧眼,安排下這樁天造地設的好姻緣。”鄭貴妃在一邊陪坐,也笑著湊趣。
眾人又跟著附和,都說韓太后安排的好姻緣。
紀曉棠低頭含笑,一會才又抬起頭來,目光微轉。
這一眼,她又看到兩個熟人。
韓太后身后不遠處,站著幾個穿紅掛綠的宮女,其中一個正是楊翩翩。而在韓皇后的身后,還站了幾個盛裝的美人,正是那次選進宮中的女官,其中就有紀曉蕓。
紀曉蕓還沒資格在大殿上坐著,卻站在離韓皇后和隆慶帝最近的地方。
這一眼看過去,楊翩翩臉上一片冰冷,紀曉蓮卻對紀曉棠露出了笑臉。
說話之間,外面有宮女進來稟報,肅王秦霖和王妃鄭桂到了。
韓太后臉上的笑容不變,眼中的神色卻有些發冷。
秦霖和鄭桂上前來,給韓太后、隆慶帝和韓皇后行禮。只有他們兩個前來,并沒有帶秦煜。
對于秦霖和鄭桂,韓太后可就沒有對紀曉棠那么親切和客氣了。
等兩人都行過了禮,韓太后才故作吃驚地問道:“煜兒呢,怎么不見煜兒?”
“太后知道,煜兒歷來體弱,本打算今天要帶他進宮來給太后請安,誰知道,昨天夜里睡的不安穩,踢了被子,著了涼。……太后剛剛痊愈,陛下也有病在身,怕煜兒過了病氣給太后和陛下……”秦霖顯然早有準備,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
韓太后嘴角抽~動了一下,扯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來。
“煜兒的身子要緊,這次沒來,還有下一次。你們進宮來,可留了可靠的人照顧煜兒?”隆慶帝開口問道。
這就是在打圓場,同時也給秦霖和鄭桂解圍了。
秦霖立刻會意。就說已經安排了妥當的人照顧秦煜,讓隆慶帝放心。
“哀家與陛下都很掛念煜兒,可要見煜兒,卻是如此為難。”韓太后不冷不熱地說道。
這是明擺著指責秦霖和鄭桂了。
秦霖和鄭桂卻似乎已經習慣了,絲毫不動聲色。
“等煜兒好了,就帶煜兒來給太后請安。”話是這樣說,可他們從來就沒有做到過。
“哀家幾乎忘記煜兒長的什么模樣了。”韓太后卻又道。
今天的韓太后。似乎對秦煜特別執著。
秦霖和鄭桂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以前大家心知肚明,韓太后也是點到為止,今天卻是怎么樣了!
大殿上出現了短暫卻尷尬的沉默。
“入秋了。陛下的咳嗽可好了些。我讓人搜羅了一個偏方,一會讓人送到太醫院,請太醫們斟酌著,若是對了癥。能緩解陛下的咳嗽,那就太好了。”秦霖干脆避開了韓太后。直接跟隆慶帝說道。
韓太后的臉色就有些發黑。
秦霖是越來越囂張,越來越不將她放在眼睛里了。
隆慶帝對秦霖卻十分領情。
“多謝三弟,我這是老病根,不過絮煩些。倒也不礙事。”這么說著話,隆慶帝就有咳嗽了兩聲。
紀曉棠只是略通醫理,也沒看過隆慶帝的脈案。但是聽他的咳嗽聲,卻本能地意識到非常不好。
隆慶帝的病在肺腑里。或者說,已經并入膏盲。
不論怎樣,秦霖還是順利地岔開了話題,之后韓太后就沒有再提起秦煜了。
一會的工夫,大殿內就擺上宴席來,大家紛紛入席。
紀曉棠四下環顧,皇族這一大家子幾天算是大體聚齊了,倒也是件很難得的事情。
只是,階下的歌舞雖然悅目,但是席間的氣氛卻頗嫌冷清,雖然鄭貴妃一直在努力營造氣氛,隆慶帝也肯捧場,但是韓太后的興致卻始終不高。
又一杯酒過后,韓太后將酒杯啪地一聲放在了桌面上。
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
“往年這個時候,可比如今熱鬧百倍。”韓太后嘆息說道,“如今我們在此珍肴美酒,一家團聚,你們可想到了你們的妹妹長寧……”
原來如此……
紀曉棠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她跟秦震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輕輕地點頭。
韓太后召集大家入宮宴飲,原來為的是長寧。
韓太后說著話,眼中竟然就帶了淚。
“她是你們唯一的妹妹,是我與先帝的骨肉,如今卻流落在北蠻。想想她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你們怎么能吃的下,睡的著……”
“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出嫁了,也有回娘家探親的時候,長寧貴為大秦的公主,就怎么不能回來看看家人……”
韓太后告訴眾人,她要向北蠻送信,接長寧歸省。
“朝臣們只知道安逸,哪里顧及咱們皇家的骨肉親情。你們怎么說?”韓太后看著眾人,等眾人表態。
同意接長寧回來的話很好說,但是在場的眾人卻都沒有開口。大家都知道這件事的干系。
而且,若論在這件事上的發言權,自然隆慶帝為首。
大家就都轉頭看向隆慶帝,看他怎么說。
“母后……”別人可以回避,隆慶帝卻沒得回避。
隆慶帝不必說話,他的眼神已經很清晰地表達了他的意思。
“你們、你們竟然如此狠心……”韓太后等了半晌,只等到隆慶帝這一聲母后,饒是她城府深沉,也不禁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韓太后站起身,衣袖將桌上的盤盞拂落在地,就往寢宮去了。
酒席上又是一陣靜默。
“皇后,貴妃,你們去勸勸母后吧。”半晌,隆慶帝終于發了話。
韓皇后和鄭貴妃忙都領命,往韓太后的寢宮去了。
這中秋宴席卻是再無法繼續下去了。
“煜兒獨自在家中,三弟和三弟妹就早些回去吧。”隆慶帝站起身,先向秦霖和鄭桂說道。
秦霖和鄭桂推辭了一下,也就遵命離開了。
大殿上,還有秦震、紀曉棠帶著秦熒。
“四弟、四弟妹,你們若不急著回去,不防陪我在往御花園中走一走。”隆慶帝向秦震和紀曉棠說道。
秦震和紀曉棠都點頭。
秦震就安排了人,先將秦熒送回了安王府,之后兩人陪同隆慶帝慢慢地往御花園來。
“母后要接長寧歸省,并不是我不答應。”隆慶帝慢慢地說道。
紀曉棠點頭,這件事,主要還是朝臣們都不答應。如果韓太后還如過去那般一呼百應,隆慶帝的反對根本就沒有意義。
隆慶帝根本就阻止不了韓太后。
韓太后方才的惱怒,更多的來自于權柄的旁落。
朝城們不再聽她的話,秦霖和秦震日益做大,而隆慶帝也屢次出來跟她唱對臺戲。
“我不是不想接長寧回來,大家也不是不想接長寧回來,只是現在時機未到。”走進御花園,隆慶帝還在緩緩地說著。
“屯田雖見了些成效,但大秦要恢復元氣尚需時日,百廢待興,實在不是大動干戈的時候……”
“陛下說的對。”秦震點頭。
這也是朝堂上眾臣的一致看法。
“可母后傷心生氣,也有她的理由。說起來,還是我這個做皇帝的不中用。”
“陛下切莫如此說,讓我等如何自處。”秦震忙就勸道。
上次宮中開宴,隆慶帝就屢發悲音,如今中秋夜,又是如此。
紀曉棠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