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瓷器在工藝上有很大提高,對胎土的要求特別高,所以分量特別重。過去說:行家一上手,就知有沒有。康熙青花用手一拎,就比較重。它的釉面也顯得非常堅硬,有“緊皮亮釉“之說。這些感覺,要自己去慢慢體會。
天啓、崇禎、順治、康熙,這四朝整整一百零一年。這一個世紀,是西方的資本主義追趕我們的一百年,是我們平穩發展的一百年。我們當時的社會發展在全世界來說,都是空前的、領先的。這一時期的青花,實際上跟社會形態有很大關係。比如過渡期的瓷器,體現出來的思想都比較自由、解放,一切生命的狀態都是呈自由傾向的。這裡以瓷器上畫的鳥爲例,作個總結。
萬曆時期畫的鳥,都是頭衝前,扇著翅膀,像臨終奔命,有點兒說:大明要完了,咱趕緊跑吧!到了天啓、崇禎,鳥就不這麼直飛了,它做自由飛翔狀,上下左右翻舞。它這時候的心態反而輕鬆了,知道反正大明要完了,索性就這樣了,有點兒徹底解脫的意味。到了順治呢,這鳥立刻做回頭狀,飛著還要回頭,少有落在枯枝上的。玩兒大發了,也得坐下來歇歇,溫故而知新,總算找到一個安家落腳的地方。一進入康熙朝,這鳥就肥了。康熙的鳥都是大肚子,按理說那麼大的肚子,根本飛不起來,有點兒養尊處優、貪圖安逸的意思。
萬曆、天啓、崇禎、順治、康熙,兩代五朝,我們從一隻鳥就能看出當時的社會心態。康熙四十年以後,就進入了18世紀,這個世紀就是我們常說的“康乾盛世“。
康熙青花呈一種自由開放的勢態,到了雍正,青花風格突變,一反康熙的青翠,變得規範起來。那麼,風格突變的原因是什麼呢?我猜想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與政治有關。雍正的吏治在清代官場中力度最大。雍正上臺以後謠言四起,如篡改遺詔等等,使雍正下決心整治康熙晚期遺留的歷史問題,舉國上下大規模清查貪污腐敗、虧空錢糧、假公濟私、結黨懷奸等行爲,雍正要求一查到底。雍正皇帝曾經對怡親王說:“爾若不能清查,朕必另遣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查,朕必親自查出。“話說得非常重,振聾發聵。雍正這個態度,使清朝吏治達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局面。雍正元年正月,雍正皇帝雷厲風行地連續頒發了十一道御旨,進行整頓。這一年,被革職抄家的三品以上的大員數十人,其中曹雪芹家的一個親戚叫李煦,就是因爲經濟虧空而被革職抄家。當時雍正不是很講理,也沒有非常確鑿的證據證明你受賄,只要你管轄的這塊地方經濟沒搞好,有虧空,你就革職回家。《清史稿》中是這樣記載的:“雍正初,整理度支,收入頗增。“康熙晚期的時候,庫銀有七百萬兩;到雍正十三年,也就是雍正去世的時候,庫銀有五千多萬兩,增加了七八倍。
“雍正“這個名字的來歷很有意思:他原來是雍親王,正位爲皇帝,所以叫“雍正“。他強調自己很正,年號代表正統。野史上猜測,說這是他心虛的表現,所以起了這樣一個年號。野史一般都說,康熙的遺詔是“傳十四子“,不是“傳於四子“。其實,這個說法今天很容易解釋,因爲“於“字當時可不是簡化字,是繁體字。另外,皇帝下的詔書都是滿漢兩種文字,不可能連滿文都給改了。
事實上,雍正是清代最爲勤勉的皇帝,勤政是雍正區別於其他皇帝的一個顯著特徵。縱觀中國歷史,像雍正這樣勤政的皇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雍正在位期間,不巡幸,不遊獵,跟他的父親、兒子都不一樣。康熙六下江南,乾隆也是六下江南,雍正一次都沒出過北京,日理萬機,終年不息。他的勤勉是有數據的,我們僅以硃批爲例說明。所謂硃批,就是皇帝拿紅筆在上面批示過的奏摺。雍正朝現存的硃批奏摺(不是全部),漢文的有35000餘件,滿文的有6600餘件,加起來有41600餘件。他在位十二年零八個月,按天計是4247天,那他平均每天要批10件奏摺,最少寫一個字“覽“,意思是我看過了;最多的,可達萬言。
我說過,藝術的表現一定跟當時的政治氛圍有關。雍正是一個比較刻板的人,他對瓷器產生的影響,首先就表現在官窯畫得很拘謹,很規範。
風格突變的第二點原因,我猜想與他的藝術修養有關。雍正登基的時候45歲,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我們從養心殿造辦處的記事檔中,可以看出雍正的御批要求得非常具體,一個沒有藝術造詣的皇帝是要求不出來的。你自己不高,就沒法要求別人。雍正強調的審美非常高,希望這種審美從外表到內涵是一致的,收斂,不張揚,所以他比較喜歡宋代瓷器。唐英在《陶成紀事碑記》中寫到景德鎮燒造大量仿古瓷器,所謂“仿古“,就是模仿宋代的官窯系統瓷器,比如仿哥窯、汝窯、鈞窯等等。
雍正不太喜歡帶有民間色彩的瓷器。按照今天的說法,他不怎麼親民。在康雍乾三朝裡,兩次有明確文件的親民記錄,一次是康熙,一次是乾隆。康熙推廣《耕織圖》、《棉花圖》,瓷器帶有強烈的民間色彩,非常親民。乾隆也推廣《耕織圖》,以及《陶冶圖》,說的是怎麼製陶,這些都有歷史檔案可查。
景德鎮御窯廠到了雍正時期,變得非常完備。康熙晚期的督窯官制度的建立,到了雍正元年得到延續。雍正在位的第一年,就迅速對瓷器做出御批,可見重視程度之高。
雍正青花的風格可分爲兩類,形象地說,是一枚硬幣有兩個面。第一,雍正青花直追永宣青花。我講了,雍正上臺時,他的修養與藝術造詣已經非常高了。他首先對明朝瓷器瞭解得透徹至極,知道明朝瓷器中最重要的青花就是永宣青花,所以他一上來就直追永宣,要把本朝的青花仿得跟永宣一模一樣。雍正也獲得了成功,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可以亂真。我甚至認爲,今天世界各大博物館裡,還有一些被視爲永宣的青花瓷器,有可能是雍正時期仿造的,只是我們沒辦法用肉眼分辨。
比如,有一個青花綬帶鳥紋的大盤,盤子上畫的鳥是倒掛著的,姿態活潑。這件盤子原定爲是永樂的,我就很懷疑。它不是永樂的,而是雍正的,爲什麼呢?有兩點。一、這盤子尺寸很大,直徑將近60公分。從元代到明初,燒造了很多大盤子,甚至有直徑70多公分的,但都有一點兒變形。要知道,盤子尺寸大,一入火,稍微有點兒應力就變形了。但這個盤子非常周正,這是一個工藝上的疑問。二、這隻綬帶鳥的形態不是一個常態,它倒掛著。瓷器一定會受當時繪畫的影響。我們看明代的花鳥畫,最有名的畫家叫呂紀,他畫的鳥都是常態,有的鳥都是呆呆的,比如他畫的山雞,就比較呆;偶爾畫點兒奔跑的,但都是常態。那麼,這隻盤子上的綬帶鳥是倒掛在樹枝上,在追逐一個蟲子。從這個鳥的動勢而言,我就懷疑是清代的。爲什麼呢?清代有一個畫家叫華嵒,華新羅,他畫的鳥都是這種動勢的,非常不常態。後來景德鎮出土了一大批永樂時期的大盤子,沒有一個是這麼畫的,鳥都是很正面的形象。
那麼,文物鑑定給我們的啓發是什麼呢?就是判斷事物要從多角度出發,不能就事論事,要從橫向、縱向,從各個方向比較,才能做出一個終極判斷。
第二,雍正青花的另一風格就是淡描,首先直追成化。雍正淡描青花顯然受萬曆鐵線描的影響。“鐵線描“就是用細線表現圖案畫。比如表現大面積顏色的時候,它不平塗,而是一道接一道地畫,形成平塗的概念。
爲什麼不直接畫成平塗呢?因爲平塗需要大量顏料,那時顏料告缺,就以少充多。雍正追萬曆,兩個人的出發點不一樣。萬曆鐵線描的目的是爲了省材料。雍正則是爲了雅,並非追求節省材料,而是作爲一個很細弱的表現形式,用很淡的色彩渲染一種藝術效果,形成一種風格。雍正並不是沒有材料,青花材料有的是,他就是不願意使,一定要把瓷器畫得非常雅。他不用色塊來表現一大片顏色,就是用細線。這種繪法在雍正青花中非常有特點,在官窯和民窯裡都大量出現。
淡描青花所要求的技巧非常高。字寫得不好的人,首先不能寫筆畫少的字,第一難寫的就是“人“字。不信你回家試試,筆畫越少越難寫,筆畫比較多的字就好寫,容易遮醜。這個道理一樣,淡描青花由於筆觸非常少,所以對畫工要求非常高,因爲沒有可遮掩的地方。你沒有功力,就幹不了這件事。
從雍正一朝起,官窯基本形成一個定式。比如賞瓶。賞瓶,顧名思義是賞賚之用,賞人的。賞瓶本來有一個名字,叫“玉堂春瓶“。過去皇上看誰順眼了,誰有功了,就說:“哎,賞玉堂春瓶一對。“底下太監們就傳旨:“傳旨,賞玉堂春瓶一對。“到後來呢,太監當著皇帝這麼說,一轉身就說:“賞瓶一對。“偷懶了,把中間省去了。所以,後來這種專門用來獎掖、賞賚之用的瓶子,就叫賞瓶了。原來的本名“玉堂春“反而不叫了,忘了。原來的名字多富有詩意啊!《清檔·雍正記事雜錄》中有這樣的記載:“雍正八年十月,奉命再將賞用瓷瓶燒造些來。“可見當時賞瓶的用量比較大,雍正有很多事情需要去獎掖官員。你想,皇上送你一對瓶子,擺在家裡多榮光啊。
雍正時期的賞瓶,目前全國就一例,現存廣州文物商店,帶有雍正紀年款。雍正以後,賞瓶大規模生產,保留到今天的也非常多。皇上爲什麼要用青花賞瓶來獎勵呢?首先青花表示清廉;瓶子上畫的是纏枝蓮,也表示清廉。皇上用青花和蓮花,暗示“爲官要清廉“。賞瓶一對,不僅是獎狀,而且是警示。
我在很多年前逛一家商店,看見一個半截的賞瓶,沒脖子,呈一個罐狀。我那時也沒錢,收入很少,就問他:“這個東西多少錢?“他說:“一百二十塊錢。“現在聽起來,一百二十塊錢,不就是吃頓飯的錢嗎?但當時這一百二十塊錢對我來說挺多的。我一開始真不知道它是個半截的瓶子,我就覺得這是一個罐,它那口磨得還很平。後來人家告訴我,上面那截沒了,這就是一個賞瓶的下半截,我那時是第一次聽說“賞瓶“這個詞。可我心想:這個東西是半截的,傷殘了。我就很猶豫。那人就勸我:“這個機會很難得,少了半截,錢還少很多呢!要有個脖子,就值好幾千塊了,這不才一百多塊嗎?“我就是“聽人勸,吃飽飯“,把它買了。
後來我在這個賞瓶上看出了意思。我通過它對賞瓶有所瞭解,就是從根上開始瞭解。儘管它沒有脖子,剩下半截也夠我看的。收藏本身是件內心快樂的事,不必強求,隨遇而安。你碰到的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儘管它是殘的,但它便宜,我買得起;如果真碰上一個完好的,比如雍正的賞瓶,全國就一個,全世界就一個,要好幾百萬,我也買不起,就是看一眼。這種隨遇而安、內心的快樂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瓷器生產爲什麼在這時形成一個高峰呢?主要跟當時的督陶官制度有關。康熙中期時,中央政府覺得政權已經穩固了,平定了三藩,收復了臺灣,開放了海禁,這些都表明國家政權非常穩固,這時就開始有心思燒造瓷器,開始關心這件事了。我們一般把康熙統治的六十年,分爲早中晚三個時期,二十年是一個時期。
清初景德鎮的生產萎靡不振。康熙十三年,三藩之亂開始,對歷史有點兒瞭解的人都知道,這當時對清廷構成了很大的威脅,景德鎮也受到嚴重的破壞。康熙十九年,清廷把這件事情搞定以後,景德鎮開始復燒官窯。最早應該就是在康熙十九年,御窯廠恢復。這時,政府陸續派督陶官去景德鎮。第一撥人,是康熙二十二年由工部派下去的,這裡面最有名的是臧應選。當時臧應選不是專門爲督窯這件事去的,他管著好幾個省,今天說來是很大的官了,督陶官只是他的一個兼職。但我們可以想象,讓管幾個省的大官,管一件燒窯的事,那說起來燒窯也不是一件小事了,可見皇上的重視程度。
臧應選被派到景德鎮以後,首先明確了中央政府的一個態度,也就是皇上什麼態度。當時御窯廠專門給宮廷提供日用瓷以及藝術瓷,首要是日用瓷。只有生活達到一定高度的時候,你纔會對藝術品感興趣;你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時候,肯定對藝術品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那麼,御窯廠首先就提供日用品,比如盤子、碗、杯,各種實用的東西,後來才慢慢加上陳設瓷。
督陶官被派到景德鎮以後,立刻就把當地最優秀的工人、最好的工作環境都結合在一起,其推動力量非常大。從康熙十九年起,清廷先後派遣的督陶官不算太少。康熙時期,最有名的就是臧應選、郎廷極。我們將來講單色釉的時候,會講到郎窯。雍正時期,最有名的是年希堯、唐英。唐英是雍正、乾隆兩朝權力最大的督陶官,而且他是專職的,跟臧應選的兼職有所不同。《清史稿》這樣記載:“唐英,字俊公,漢軍旗人。官內務府員外郎,直養心殿。雍正六年,命監江西景德鎮窯務。“唐英,唐俊公,他是在旗的八旗人,當時在養心殿值任。雍正六年,把他直接派到景德鎮去了。
唐英這個人,我們應該對他有所瞭解。他的出身是內務府包衣,說白了就是皇上的家奴,16歲就進宮服務。他的出身和少年入宮的經歷,形成了他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性格。你想,在宮廷裡做事,出身又沒有那麼高貴,所以就形成這樣一個性格。唐英是嚴格按照上方的旨意辦事,皇上讓他怎麼著,他一定怎麼著,甚至要做得更好。他挖空心思,要把瓷器燒好,要取悅於皇上。
唐英到景德鎮的頭三年,就是雍正六年到九年,跟窯工吃喝住都在一起,天天琢磨,終於由一個外行變成內行。乾隆八年,唐英在景德鎮主持繪製了《陶冶圖》二十開,從採石制泥、淘煉泥土到束草裝桶、祈神酬願,整個過程從頭到尾,全部用畫稿呈現。唐英給二十幅畫都題了字,畫不是他畫的,字是他題的。《陶冶圖》把制瓷工藝做了總結,這個工藝不僅僅有工藝學的特徵,還有社會學的特徵。比如最後一個章節就叫“祈神酬願“,其實跟燒造沒多大關係了,就是把瓷器都燒好以後,做很多儀式。因爲燒窯是件很難的事,有時要靠天吃飯,你剛點上火,這邊一下雨,一悶,可能就燒不好了,所以要祈神酬願。所謂“束草裝桶“呢,就是當時的包裝,拿草把瓷器纏得緊緊的,裝到木桶裡,由水路運到北京。今天看,《陶冶圖》是陶瓷工藝中最重要的文獻。
乾隆是清代最有福氣的皇帝,乃至在中國歷史上的皇帝裡,我覺得他都是最有福氣的,生與死都在最好的年份。那麼,他的福氣體現在哪幾點上呢?第一,他是盛年登基。幼主登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會受很多人的左右,沒有辦法下判斷。乾隆25歲登基,正是人生美好的時光。他一生的體力和精力都非常旺盛,對藝術有所偏好,瓷器尤甚。第二,康熙、雍正兩朝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乾隆的祖父和父親打下的基礎,使國家強盛安定,所以他有足夠的精力和實力來經營藝術。第三,乾隆皇帝在位最久。他雖然不願意超過他祖父在位的六十一年,但是他做了四年太上皇,一共加起來是六十四年。同時,他也是中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皇帝,活了89歲。還有一點,乾隆是中國歷史上花錢最多的皇帝。他在位時間長,國家富足,能大把大把地花錢。
乾隆說自己是“十全老人“,他有十大武功,六次南巡,經營一個碩大的圓明園,稱爲“萬園之園“,覺得自己守住了祖業。乾隆晚年的時候,在故宮召開千叟宴,全國各地70歲以上有德行的老人,都可以來這兒赴宴。最遠的一位一年前就啓程,爲了吃這頓飯,走了一年到北京,吃完飯走回去,又是一年。這是真事兒,當時從海南走過來就得一年。吃飯的時候,乾隆很高興,看到這麼多老年人,說明國家興旺啊!他對老年人很關心,每人發了一個御賜養老牌,十兩白銀。這塊養老牌是價值連城的文物,但大部分人回去就給使了,花了當銀子用了,如果能留到今天,非常有價值。我曾經見過一塊,可惜沒買。
乾隆當時對百姓的這種養老的態度,跟我們今天很相似。我看新聞裡說,國家又給提高了養老金數額。對老年人的態度,表明了中央政府的態度。
那麼,反映在瓷器上,乾隆和康熙時期有什麼區別呢?到了乾隆盛世,有些改變非常有意思。當時瓷器上最愛畫的畫面是“漁樂圖“。康熙時期漁樂圖,一般都畫捕魚,比如撒網,用各種漁具想法出擊;而乾隆時期畫的漁樂圖,一般都是釣魚,是等待。康熙的時候是享受成果,乾隆的時候是享受過程。
今天很多人也釣魚,但跟二十年前的釣魚一點兒都不一樣。今天釣魚,大部分人都不是爲了“魚“,是爲了“釣“,爲了這個樂趣。二十年前,釣魚還真是爲了“魚“,都是相聲裡說的“二兒他媽媽,拿大木盆來“!目的都是要吃魚。今天不一樣,我的朋友釣完魚就追著我說:“哎呀,我這魚釣多了,都給你吧!“我說:“那你釣那麼多幹嘛?釣多了我也吃不了。“朋友就說:“哎,這不是個樂趣嘛。“他是這個態度,不是想要那魚。歷史上也是一樣,乾隆盛世的時候,釣魚的畫面反映了當時社會富足的形態。
我早年買過一個康熙“漁樂圖“的罐,畫面上是很多人站在水裡,手裡拿著一個筐。當時我不明白,看不懂這些人都站在水裡,拿一個筐幹什麼?我是北方人,沒見過南方這種工具。後來我查《三才圖會》時才知道那個“筐“叫“罩筌“,就是一個筐,但兩頭是通的,說白了就是沒底的筐。《三才圖會》上解釋說:“罩則竹編,空其兩頭。“罩筌是竹編的,逮魚的時候往水裡一扔,把魚罩在裡頭,然後用手摸。北方人沒見過啊!所以我看著上面畫著每個人抱一個筐,不知道要幹什麼,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捕魚圖。我剛纔講了,這種捕魚算是出擊,跟釣魚完全不一樣,釣魚的樂趣沒辦法享受。今天的人都願意釣魚,誰也不願意拿一個沒底的筐在水裡咣噹咣噹地抓,那叫減肥。每個人的知識都有侷限,比如我,就不知道南方的事,所以要抓緊一切機會去學習。你看不懂的時候,就要想辦法查,問問別人。也許你的鄰居就是一個南方人,張嘴就說:“這個東西叫罩筌,在我們老家到處都可以見到。“我估計今天南方也不使那玩藝兒逮魚了,所以每一個人的知識都需要一點一滴積累。
再看動物紋,康熙時期畫的動物紋都非常兇猛。比如當時最願意畫的就是一種瑞獸,以麒麟爲藍本。爲什麼愛畫這種瑞獸呢?爲的是祈福,祈求天下太平。當時大部分人是從動亂中過來的,都希望社會安定。那麼,乾隆時期畫的動物都是什麼呢?獅子繡球,百子龍燈,動物的形象都是非常喜慶的。
社會形態的改變,迫使藝術形態的改變。同樣是獅子,康熙時候畫的獅子都張牙舞爪、具有殺傷力;乾隆時候畫的獅子,都像哈巴狗,完全不一樣。康熙時期的瑞獸,表明了社會的一種擔心;而乾隆時期的瑞獸,表明了社會的一種放心,形態上不一樣,內心世界也不一樣。乾隆時期的心態跟今天的社會非常接近,大家心態都比較放鬆,早晨、傍晚,街頭淨有載歌載舞的人,有踢毽子的人,整個社會形態都非常喜慶。而在二三十年前,我們看不到這種社會形態。
乾隆時期的瓷器燒造,達到了一個工藝上的高峰。唐英在《陶成紀事碑記》上記載了在其督陶期間,共仿古、創新五十七種。過去的不說,唐英上任以來,有五十七個品種出現,今天全部都能夠得以印證。儘管唐英盡心盡力,但他還是不能完全滿足皇上的要求。比如乾隆十三年,《記事檔》有這麼一檔:“十一月二十八日,太監胡世傑傳旨與怡親王、德保:此次唐英呈進瓷器仍系舊樣,爲何不照所發新樣燒造進呈?將這次呈進瓷器錢糧不準報銷,著伊賠補。“皇上說,你送來的東西怎麼還是跟上回一樣,都是舊樣子,我給你的新樣子,你爲什麼不燒造呢?這次的錢你自己出。處罰非常嚴厲。史書上能查到處罰唐英至少有三次,就是讓他個人掏腰包。你想,統治一個國家的皇帝,對燒瓷的事還這麼費心費力。皇帝什麼權力啊?唐英什麼權力啊?他只是一個管燒瓷的小官,雖是一個小官,但皇帝給的權力非常大。對於唐英來說,就是“伴君如伴虎“,恐懼啊,生怕什麼事情做得讓皇上不高興。
唐英從47歲到景德鎮,一直幹到75歲。乾隆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乾隆召見唐英,把老爺子接到了北京圓明園。乾隆非常高興,當著面就賞賜了,說:“你兒子唐寅保學習瓷務,接你的班吧。“唐英肯定是誠惶誠恐啊!乾隆皇帝當時是46歲,唐英75歲,大乾隆一輩人。唐英知道自己老了,但讓兒子接班,他也害怕。他心說:我都幹了好幾十年了,兢兢業業,膽戰心驚。你還讓我兒子接班,我兒子能不能像我這樣扛住了,很難說。當年夏天,七月二十七日,唐英就奏請退職,他寫了一個奏本給皇上:“奴才犬馬,年齒七十有五,氣血日衰,醫藥不能速效。伏念榷務窯工關係重大,現在雖有奴才兒子寅保隨任幫辦,唯是寅保究系少年,諸事閱歷未久,奴才自顧病事,淹纏一時,猝難痊癒。若不及早奏明,設有貽誤,則奴才負罪益深。爲此據實奏聞,恭請皇上另擇賢員,到關接辦。“
他就說,我都75歲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吃藥也沒什麼效果了。我知道我的責任重大,雖然兒子能幫著我,但我覺得他還年輕,閱歷不高,我恐怕不能很快痊癒,所以只好及早告訴皇上,我不行了,你另選擇別人來接替我的工作吧。八月二十一日,不足一個月,皇上隆恩批準。離職幾個月以後,唐英去世。當時退休制度不健全,唐英幹到75歲。我們今天有多好的退休制度,60歲就退休了。當時是君臣關係,一個督陶官直接跟皇上對話,得有多大的心理壓力啊,但也表明了君王對陶瓷生產的重視。
今天能看到唐英生產的瓷器都有什麼呢?比如上海博物館裡有一個“乾隆五年“的大花觚,落款就是“瀋陽唐英“。國家博物館裡有“乾隆六年“的大花觚,落款也是“瀋陽唐英“。那都是唐英監造的優良瓷器,今天看都是國寶。
瓷器到了乾隆時期,尤其青花,都變成一種熟練製作,工藝上沒有難度了,不需要創新了,所謂創新都是在原有框架之內。工藝越嫺熟,態度就越中庸,顏色也越中庸。
比如乾隆的六方大瓶,是生產得很多的一種官窯。我們都知道,瓷器是圓器,非常容易生產,能拉坯,在轉盤上一轉,就拉圓了。但任何一個不是圓的東西,製作起來都比較麻煩,像六方大瓶,就一定要有模具。有一對青花六方大瓶,66公分高,是德國人瓦德西從中國帶走的,在他們家擱了一百多年。瓦德西,大家都清楚,就是八國聯軍總司令,跟賽金花有點兒關係,或者說賽金花跟他有點兒關係。這個瓦德西當年能挑中這樣的東西帶走,可見它在當時也非常重要。2006年7月12日,這對大瓶在英國倫敦拍賣,拍了70多萬英鎊,合人民幣1000多萬元。
這種官窯是有定式的,有很多一模一樣的,國內也賣過很多。前幾年,北京翰海拍過一個,結果在展覽期間,被一個愣頭愣腦的人打碎了。那天是展覽快結束的時候,事後查看錄像,看到那個人急匆匆地進來了,一看這東西,很高興,大官窯擺在眼前,迫不及待地把腦袋往前一伸,想看仔細點兒。沒想到這瓶子放在玻璃櫃裡,中間還有一層玻璃呢,結果一腦袋把玻璃撞碎了,玻璃又把瓶子切碎了。
我們總結教訓:見到好東西的時候,要抑制內心的激動,一定要謹慎小心。你想,這個瓶子都二百五十多年了,您這一腦袋還沒直接撞上,要是直接一腦袋把它撞碎了,也算光榮,是吧?可你撞到玻璃上,玻璃把它切碎了,就不怎麼光榮。如果不小心,有時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們所說的清中期,一般是指康熙的晚期一直到乾隆去世,按照西方人的觀點,就是整個18世紀,史稱“康乾盛世“,也叫“乾隆盛世“。這是中國歷史上時間最長的一個盛世,長達一百年。中國歷史上多次盛世,如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盛世、仁宣盛世等等,都不足百年,六七十年就算長的了。僅從青花瓷器上看,這個時期的特點就是由摹古、創新,逐漸演化到形制規範,中規中矩,工藝熟練。最後變成熟能生巧,後來能做到生產任何東西都遊刃有餘,非常容易。
清中期的官窯,是明清官窯中最規範的時代,所有式樣、品種都由宮廷直接把握,直接出樣,由督陶官親自管理。很多藝術瓷都是皇上直接過問,因而質量非常高。今天拍賣場上很多高價位的瓷器,都是這個時期創造的,爲什麼?工藝水準高。至於民窯,燒造量非常大。我從喜歡瓷器的那天起,就接觸到大量這個時期的民窯。這一點跟該時期的社會繁榮有直接關係。如果18世紀不是一個繁榮的社會,就不可能有那麼多優良的收藏品存世。我們歷經後來的戰爭,歷經“文革“這樣慘痛的教訓,依然有那麼多瓷器存世,可見當時社會的繁榮。這個時期的民窯瓷器的質量也普遍很高,有非常精美的,甚至不亞於官窯。民間有一種說法,說這個東西“氣死官窯“,就是說民窯比官窯還精美。
對大衆而言,今天收藏市場中大部分官窯的優良品種,老百姓買不起,太貴了。但我們可以考慮當時的民窯瓷器,民窯給我們提供了大量生活的樂趣以及收藏的可能。
歷史很多時候是輪迴的,凡事不能永遠在一個高點上,就跟股市一樣。到了乾隆後期,陶瓷生產由於宮廷的滿足而逐漸僵化。到了嘉慶、道光以後,就完全程式化。下一講就講清晚期青花。
我剛開始喜歡瓷器收藏的時候,特別鄙視這個時期。這鄙視怎麼來的呢?都是老先生教給我的。我當時20多歲,跟老先生聊,一說到嘉慶以後,他就說:“那不能收藏,沒用。我們家吃飯的碗就是道光的,誰留那東西呀。“他特別鄙視這個時期的收藏。他跟我說,這些東西在歷史上都是搭售的,比如你在古玩店裡,買了一個乾隆的瓶子。店主說:“得了,我這兒還有倆道光盤,您拿回去用吧。“或者說:“我這兒還有一個光緒的蓋碗,拿回去喝茶,送給您的。“這些話,在我年輕的時候都有很深的印象。所以那會兒一聽說是嘉慶以後的,就不要了,也不想買。
但我現在不這麼認爲了。每個時期、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特徵,不管這個時代離我們遠近,它都要留下一個痕跡。這個痕跡對於我們不一定重要,但對於後人非常重要。今天要了解那個時期的青花,要用證據來說話,一個青花碗,就可以證明當時整體國力在衰竭。如果嘉慶以後所有的瓷器都蕩然無存,今天就沒有證據來說話。正因爲嘉慶以後有很多東西留到今天,所以我們能用證據來告訴你:什麼是國家強盛的時候,什麼是國家衰敗的時候。
時代的烙印由政治及經濟,由經濟及文化,對後人都有教化作用。藝術品本身有高低之分,但從收藏角度上講,很多東西並沒有高低,它只代表一個文化符號。所有文化的形成,無可爭議地跟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所有的東西都有所關聯,它不能孤立存在。那麼,社會經濟關係的變化,就一定導致文化的變化。文化的變化一定要有證據存在,這個證據的存在,正是它的價值所在,也就是收藏的意義。我們爲什麼要收藏呢?就是拿證據來說話。而博物館就是用證據告訴你,我們歷史上是怎樣一個情況。用語言表述都很虛,我說當時的制瓷工藝有多高,那是虛的。只有你親眼看見那個瓶子,那麼精美,歎爲觀止,你才知道究竟有多高。
先從嘉慶說起。有學者認爲,清朝到了這個時期,根本就不需要嘉慶,應該需要另一個雍正出現。嘉慶是個和事佬,除了把和殺了,誰都捨不得殺。和是傷害了他,他多少也算一點兒公報私仇,把和殺了,未能利用和的能量,很可惜。嘉慶的才華顯然比不上他的父親乾隆,不論是政治才華,還是藝術才華,都比不上。他也沒有很強的欣賞能力。他自己的個性比較懦弱,所以對臣下都非常寬鬆。不能說放任,但他確實比較寬容。中國曆朝歷代,封建社會的特徵就是君王一個人說了算,君王的個性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朝代的個性。那麼,嘉慶這種軟弱的個性,體現到瓷器上是什麼呢?也是軟弱。
過去的古董行裡,瓷器在康雍乾三朝分得很清楚,就是康熙、雍正、乾隆。一到嘉慶、道光,習慣上就不分了,把倆擱一塊兒,合稱爲“嘉道“。那麼,“嘉道不分“包含著什麼意思呢?第一,說明康乾盛世所代表的優秀陶瓷到此結束。“嘉道的“,聽著就是一種輕蔑的口氣。嘉道瓷代表著大衆的、自由的、很隨意的標準盛行。第二,嘉道瓷是陶瓷中因循守舊的產品,過去在古董行裡被稱爲“大路貨“。這種東西不是收藏用,是擺放裝飾的。外國人喜歡中國文化,不懂,買兩個大撣瓶,家裡擺著,反正不太貴,擺著好看就行,碎了也不可惜,等級比較低。第三,嘉道的東西過去不作爲收藏品,博物館裡也很少有。20世紀80年代編寫《中國陶瓷史》的時候,瓷器寫到乾隆爲止,下面就說“嘉慶、道光以後,江河日下“,完了,連寫都不寫,比較蔑視。
爲什麼會形成這個局面呢?首先是國力衰竭。我們看那段歷史,嘉慶的問題不是嘉慶時出現的,而是乾隆晚期就開始出現了,因爲有和。有一句話叫“和跌倒,嘉慶吃飽“,但和真的跌倒以後,嘉慶並不能因此吃飽-和一個人的財產不能救整個國家。當你沒有生產力的時候,和的財產只能解燃眉之急,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衰落的局面。當時國家的經濟和政治走下坡路,已經無力挽回。
19世紀是中國不堪回首的一個世紀,很多優良的文化遺產都在這個時期毀之殆盡。比如“萬園之園“的圓明園,比如永樂時期在南京修造的報恩寺塔,這些著名的中國景觀,都在這個時期毀滅。19世紀這個不堪回首的世紀,又導致了20世紀上半葉,就是在1949年以前,中國處在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很多上了年紀的中國人,都能感受那個時代帶來的痛苦。今天是一個安定的社會,而戰爭社會的殘酷是和平時代的人不能想象的。那麼,禍根是什麼時候種下來的呢?就是乾隆晚期到嘉慶。在這個時期,優秀的督陶官制度就此終結。制度沒了,剩下的都是“代管“。什麼事一代管,就得瞎一半兒。景德鎮改成地方官去代管,不是中央派大員來了,那就完全不一樣,一看就是官方不重視了。嘉慶以後的官窯,形成一個簡單的定式,就照著以前的路子,該怎麼燒,你給我燒出來完事,不求創新。
但嘉慶初年的時候,還有一點兒好東西,爲什麼?乾隆爺還在呢!嘉慶四年,也就是乾隆去世以前,清朝有兩個年號。老百姓就知道:嘉慶改元了,稱嘉慶元年、嘉慶二年、嘉慶三年、嘉慶四年。那宮裡怎麼說呢?得叫乾隆六十一年、乾隆六十二年、乾隆六十三年、乾隆六十四年,還要承認乾隆的餘威。所以在這個時期,有一模一樣的瓷器,但款識寫得不一樣,一個寫“大清乾隆年制“,一個寫“大清嘉慶年制“。景德鎮所有的信息都是通過中央政府提供,兩邊都得討好啊,所以兩個款都得寫著。一回燒倆瓶子,寫爸爸一個款,寫兒子一個款,反正誰都不得罪。
嘉慶皇帝在嘉慶四年以前沒有權力,殺和珅都是乾隆死後的事。乾隆剛一駕崩,嘉慶幾天之內就動手了。按照過去的說法,老爺子屍骨未寒啊,這邊就動手了。但是誰都明白,只要乾隆有一口氣在,嘉慶都不可能殺掉和珅。
嘉道以後的青花,顏色開始清淡,釉面開始稀薄,質量下降,偷工減料,這是一點一滴積累的結果。鴉片戰爭爆發以後,景德鎮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產品從質量到數量都在下降,技術人員大量流失,青黃不接。這個時期的特點在瓷器紋飾上有所體現,能夠看出紋飾開始變得軟弱,跟人物性格一樣。我講過,康熙時候的龍紋,都極富有擴張性,極富有殺傷力。到了乾隆,就變得非常平緩,是一個標準的龍紋。到了嘉慶,這龍紋就有意思了,它變得非常嫵媚,非常軟弱,好像在討好世人。三個階段,都能感受出微妙的變化。我老說,嘉慶那龍,就跟剛洗了澡出來似的,特別乾淨,一看這事就要瞎。
我有一個朋友,跟我去逛市場,他看見一個瓶子,問我:“這個瓶子是什麼時候的?“我說:“這是嘉慶的。“他一看,底下沒寫款,就問:“你怎麼知道?“我說:“你看這龍,跟洗了澡似的,特嫵媚。“他說:“爲什麼是這個樣子?“我說:“這會兒是時代往下走了,這龍也打不起精神了。“他就說:“那這個東西沒款,能不能買?“我說:“從今天的收藏角度看,可以買,它依然能代表那個時期最有價值的瓷器。“我當時告訴他這些特徵以後,他就把這瓶子買了。從這件事能看出,鑑定時首先要緊扣大的時代特徵,先不要追求細部特徵,那些需要你慢慢去體會。要考慮多層因素,不能只考慮一個因素。有時瓷器以外的因素,比瓷器以內的因素還重要。
當時還有個典型的畫法叫“勾子蓮“。過去老古玩行都說:“那瓶子是勾蓮的。“在雍正、乾隆時期,畫的最多的一個圖案叫“纏枝蓮“,跟宗教有關,非常優美的纏枝大蓮花。我講過的青花賞瓶,上面畫的都是蓮花,諧音“清廉“。到了嘉道以後,偷工減料,纏枝蓮都畫得特別簡單,一個勾就畫出一朵花,所以叫“勾子蓮“,簡稱“勾蓮“。過去叫“纏枝蓮“,好聽吧;“勾蓮“,從叫法上就是一種蔑視,聽著就弱。
當時瓷器由於質量下降,出現一個特徵叫“波浪釉“,也叫“浪蕩釉“,就是整個釉面不平,對著光一看,就跟風吹在水面上一樣,所以叫“波浪釉“。雍正瓷器的釉面也不平,這個特徵叫“橘皮皺“,意思是像橘子皮。橘子皮什麼樣,瓷器釉面就是什麼樣。問題是我今天這麼說,你回去買一個大橘子,對著看瓷器,還是肯定有差距。我們是要感受它微妙的變化。橘皮皺跟波浪釉有多大區別呢?波浪釉是大面積不平整;橘皮皺則是大面積平整,只有小面積有縮釉的感覺。
我曾碰見一個特別執拗的人,他拿了一件瓷器給我看,說:“你看我這橘皮皺。“我說:“這叫波浪釉。“因爲我們每個人的感受都有差距,語言傳達不可能像數字一樣準確。我說是波浪釉,他非說是橘皮皺,我怎麼跟他擡槓?沒法擡槓。然後我只好說:“就算你這是橘皮皺,也不是橘子皮,是柚子皮。“這兩者的區別,一定要拿到真正的雍正橘皮皺,拿到嘉道的波浪釉,對比一下,才能感受到差距。所以,關注細節,纔能有勝算。作爲一個收藏愛好者,如果不關注細節,覺得差不多就行,那肯定不能有百分之百的勝算。感受這種生活中的微妙變化,你纔能有所不同,纔會感受生命的意義。我所說的生命,不僅是指生理學上的生命,而且包括一個藝術品的生命。
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教科書上都是這麼寫的。1841年,時逢辛丑,鴉片戰爭失敗,英軍強佔香港島,次年簽訂《南京條約》,香港從此被英國人管轄。辛丑年,非常有意思。我查了一下歷史,在清代,每個辛丑年都有大事發生。清代的第一個辛丑年是1661年,這一年康熙即位。康熙即位後,開創了康乾盛世的良好開端。到了下一個辛丑年,1721年,康熙六十年。一個皇帝能做滿六十年,非常不容易,中國歷史上沒有幾個人。這一年,康熙68歲,已經進入垂暮之年,但他非常滿足。他爲了記住這一年,燒造了一批特殊的瓷器,寫了一個款,歷史上只有他寫過,叫“又辛丑年制“。康熙的意思是:我辛丑年登基,六十年了,又趕上辛丑年了。我就燒造了“又辛丑年制“瓷器,以示紀念。在中國的制瓷歷史上,獨此一例。第三個辛丑年,是1781年,乾隆四十六年,《四庫全書》首發。我們知道,盛世修典,《四庫全書》是乾隆盛世在文化上的體現。第四個辛丑年,是1841年,鴉片戰爭失敗,香港被英軍強佔,一直到1997年迴歸。第五個辛丑年,是1901年,著名的《辛丑條約》簽訂,喪權辱國。
鴉片戰爭失敗了,中國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鴉片戰爭爆發時,中國人認爲能把鬼子趕出去。但最大的災難緊跟而至,比如“萬園之園“的圓明園被焚燬。電視劇裡描寫得都很簡單,說咸豐皇帝聽了這消息以後,吐了口鮮血,很快就死了,不管了。但事情沒這麼簡單,你吐口鮮血死了,這事就完了?誰爲此事負責呢?
咸豐皇帝在位十一年,他20歲登基,31歲去世。看歷史到這兒的時候,我忽然想:歷史很多時候驚人地相似。明朝的正德皇帝31歲去世,清朝的咸豐皇帝也31歲去世。這兩個皇帝惟一的共同點,都是他那個朝代最荒淫的皇帝,最喜歡女人的皇帝。咸豐對治理國家沒什麼辦法,他治理女人還有點兒辦法,不是弄了個慈禧嗎?其實他也沒治理慈禧,最後讓慈禧把他治理了,最後都是慈禧說了算。
咸豐非常取巧。他怎麼能夠當上皇帝呢?是受他的一個老師杜受田的教誨。《清史稿·杜受田傳》中有這樣的記載:咸豐6歲的時候開始學習,與杜受田老師朝夕相處,受其教誨。老師天天教他怎樣做人,學各種學問,一共學了十多年。他20歲登基,從6歲到20歲還有十四年。道光皇帝晚年的時候,考慮立儲的事,要決定誰做接班人。有一次道光帶著皇子們去南苑打獵,所有皇子都各顯其能。跟著爹一塊兒出去打獵,那當然要顯出自己的本事。清朝人很注意武功,不能光有文,還得有武。所以每個人都在拼命打獵,打得最多的是恭親王,獲禽最多;咸豐呢,一箭未發,沒有打著東西。道光問他:“你這是爲什麼啊?“咸豐就說:“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幹天和。“他說的意思是,現在正是春天,鳥獸都在繁育階段,我不忍傷生,怕妨礙了天地的和諧。這話說得高吧!他什麼都沒打著,話說得漂亮。道光皇帝大悅,高興啊,就說:“此真帝者之言。“意思是這真是帝王的話。所以後來就秘密立儲,立的是咸豐。其實咸豐說的這段話都是杜受田的傳授,有高人指點,不是他自己的話,是他老師告訴他要這麼說。
清人筆記《清人軼事》中還有一個故事,跟這個有點兒類似。道光晚年的時候,一次生病了,召兩個皇子進屋談話,藉以決定讓誰來即位。兩個皇子,一個是咸豐,一個是恭親王。這兩個人被叫去之前,肯定都得請教老師:“我去了以後怎麼辦?我爹問我的事,我怎麼回答呢?“恭親王的老師叫卓秉恬,就跟他說:“如果皇上問起,你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怎麼想就怎麼說,你本事大,不怕。“杜受田則跟咸豐說:“你要是上去說時政,肯定不抵六爺,你那智慧不靈。惟有一策,就是你別說話,只要皇上說,我老了,身體不行了,你就趴地上哭,就行了。“果不其然,兩人進去以後,皇上就說:“我老了,不久就要讓位了。“每個人都一樣,人老了,身體弱的時候,都不會很避諱。這時咸豐趴在地上就哭,鼻涕都流到地上了。然後道光大爲感動,就覺得:哎,這孩子孝順!於是立儲就定在他身上了。所以有時多說不是什麼好事。咸豐如願以償當上皇帝,跟杜受田有很大關係。咸豐即位以後,杜受田一家子都是榮華富貴。
我們都知道,歷史上幾乎所有的皇位繼承都非常殘酷。清朝恐怕只有乾隆不算殘酷,因爲當時幾乎沒人跟他競爭,乾隆登上皇位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剩下的都比較殘酷,需要動很大心計。如果當時具有政治才幹的恭親王當了皇帝,中國可能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惜,歷史沒有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