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
端和十二年,七月中的炙熱晌午。
通往御書房的長街上,才滿二十歲的修仁氣喘吁吁的跑著,他伸手探去前方,對著那個藏藍色袍衫的少年哀求的喊著。
“四……四殿下……咱們慢點兒不行嗎……奴才……都要累死了……實在是跑不動了。”
那少年聞言回身,他烏眉明眸,一笑如春,渾然散發著無盡活力和歡愉,赫然是年僅十五歲的寧容左。
“快點兒,一會兒背好的書都忘了。”
寧容左說罷,又拔腿向去路跑著,修仁只得舍命陪君子。
只是快到那蔥郁拐角,就聽到一道脆厲的女聲。
“起開!不用你管!”
寧容左茫然放慢腳步,拐入御書房的院子,瞧見有個御前的宮女怯生生的往后,不安道:“奴婢知道了。”
寧容左見狀,好奇的抬頭看去。
御書房的窗外下,正跪著一位少女,她穿著一身霜色的袍裙,雙手抬高舉著個裝著許多冰塊的銀盤,偶爾皺眉抬頭,大抵十二三。
寧容左眼中一亮,心說長安城還有這般模樣的女孩兒,不似尋常大家閨秀般柔軟,五官凌厲深邃的很啊。
他負手走過去,幫她擋住那刺眼的陽光,笑道:“你是哪來的宮女?怎的跪在這里?”
江淮瞥眼,又冷冰冰的轉回頭去不予置喙。
寧容左一愣,往前伏了伏身子:“本王問你話呢?”
江淮依舊不理。
寧容左慢條斯理道:“難不成是個啞巴?”
江淮忍無可忍,揚頭反駁道:“你才是啞巴,我可是皇上新封掌內御呈!”
誰知手一斜,那銀盤里的化開冰水直接流了些進領口,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被涼的緊閉雙眼,復又睜開,嘴里不知道在罵什么。
寧容左好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江淮啊。”不拘小節的蹲下來和她平視,“既然不是啞巴,為何不回我的話。”
江淮剛入宮不久,遂用鬼窟般的大眼打量著他:“要我回話,你又是何人?”
寧容左笑的好看:“我是皇嫡子明王殿下,還不快問安。”
江淮蔑然轉頭:“問你個頭。”
寧容左神色一變:“放肆!”
江淮懶噠噠的:“放肆你個頭。”
寧容左氣的猛地起身,用手狠狠的指著他:“……你這丫頭還真是……惹人煩。”復又得意輕笑,“不過我不會生氣的,你在我面前跪著,我只當你是給在我跪安了。”
江淮挑眉:“我這一跪是跪皇上,你難不成有僭越之心?”
寧容左笑容逐漸僵硬:“……好厲害的一張嘴。”
江淮沒有搭話,而是因著胳膊太過酸澀而露出些痛苦的表情。
寧容左神色難辨,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淡淡道:“別跪了,我去向父皇給你求情。”
“……”
“你說話啊?”
“怎么又不說話了?”
寧容左促狹輕笑,抱臂道:“不說話就跪著吧,手里的銀盤拿高點兒。”又補了一句,“我可是以四皇子的身份命令你。”
江淮正在受罰,不得不依言照做,只是那手臂不停的顫抖著。
寧容左得寸進尺的笑道:“再高點,罰就得罰重點兒。”說著還去捏她的胳膊,“手臂抬直。”
江淮氣怒,將銀盤里的水一潑:“你吵死啦!!!”
修仁在旁嚇得捂嘴:“殿下!”
而成了落湯雞的那人愕然的眨了眨眼,隨即長呼了口氣,甚不在意的掃了掃身上的余水:“終于涼快下來了。”
江淮聞言,氣消了些,古怪的看著他。
寧容左則對她露出一個美的驚心動魄的笑,抬腳步悠哉的進了御書房,臨了還不忘強調道:“你叫江淮是吧,本王可記住嘍。”
……
……
2.春
端和十三年,三月初的舒適午后。
軟榻上的小案幾左側,江淮盤腿坐著,手按著古籍讀著,而對面的寧容左斜靠著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道:“你還要看多久啊?”
江淮目不轉睛:“還有兩本。”
寧容左強行驅趕瞌睡蟲:“今天都要看完嗎?”
江淮輕應。
“啊——”
寧容左無奈的拉了個長音,索性趴在桌子上,伸手抄起江淮散落在案幾上的青絲,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的轉著。
江淮隨意抬眼,并未在意他的無禮之舉,而是道:“你要是覺得沒意思就去馬場啊,跑我這上御司來做什么。”
寧容左固執道:“我才不去。”抬眼盯著江淮,“你前兩天剛剛升了掌外女官,我可是特地推了二哥的邀約來上御司找你的,怎么也算是慶祝了,半路走了像什么樣子。”
江淮撇嘴:“打哈欠給我慶祝啊?”
寧容左猛地直身,委屈道:“我不是送了你一根兔毫嗎,你知道那根毛筆多貴嗎,再者說了,我要帶你出宮玩,你也得答應啊。”
江淮翻頁,一心二用的很熟練:“不行,我才升掌外,正是用功的時候,要不然怎么給江家爭光。”
寧容左松開她的發絲,輕嗅掌心梅香,促狹道:你知道……你怎么才能給江家爭得最大的榮光嗎?
江淮抬眼,覺得他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象牙。
果然不出她所料,寧容左道:“嫁給我啊,等我過兩年封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未來的中宮啊,這還不夠爭光嗎?”
江淮神色一下子氣鼓鼓。
寧容左一愣,連忙低下頭去:“我什么都沒說,你別生氣。”
江淮指了下不遠處的博古架:“幫我把看過的書整理一下,完事后若是天色還早,我就和你出宮去玩,怎么……”
“說話算話!”
還不等她說完,寧容左就一個鯉魚打挺的起身,乖乖的跑去博古架前給她整理散亂的書籍,嘴里還不停的念道著:“速度速度……”
江淮背著他失笑,然后繼續低頭看書。
依稀不知多久,反正天色還早,寧容左將最后一本書放好,滿心歡喜的回頭,卻是微微一愣,那人已經趴案幾上睡著了。
江淮的側臉壓在手臂上,睡得很是香甜,那白皙的眼底泛著連夜勞累用功的烏青,而隨著她的呼吸,鬢發也起伏著。
寧容左無奈輕笑,不忍心叫她醒來,只拿過衣架上的披風給她仔細蓋好,然后坐回案幾對面,拄頭看著她。
他黝黑的眸子如明鏡,里面裝著的,全是面前的女孩兒。
我的小江淮。
你長得可真好看啊。
嫁給我吧。
……
……
3.夏
端和十四年,六月中的宮外碎溪。
宮外的翠綠山谷內,那流速飛快的小溪邊,伴隨著鳥語花香,響起寧容左擔心又寵溺的笑聲。
“你慢點兒。”
寧容左伸手拽著江淮的衣角,生怕她探身太多而弄濕自己,而那人一手撐著溪岸,一手往水里伸著,臉上笑得極其歡喜。
有通紅的小鯉魚從卵石間飛快游過。
“嘿!”
江淮手速快的驚人,竟然真的徒手將它握在了掌心,看的寧容左十分愕然,然后呆呆的問道:“要烤來吃嗎?”
江淮揚手就把它放了,笑道:“這么小,還不夠塞牙縫的呢,若是要填飽肚子,怎么也得幾十條吧。”
幾十條!
寧容左瞪眼,心道幸好自己出身皇家,要不然還養不起她了呢。
覺得膝蓋處有點兒痛,他回頭把那顆尖石子拿開,再轉身,寧容左的臉上瞬間爆紅,恨不得滴出血來,叱道:“你做什么!”
正坐在地上脫足衣的江淮被他吼的一愣,便往上抬了抬腳,神色有些莫名其妙,接著攤手無辜的說道:“脫鞋啊。”
她出身大燕,自然不愿遵從大湯那些禁錮女子的規矩。
而寧容左瞧見她那白嫩可愛的腳丫,更加羞赧,慌亂打開:“你都來了大湯兩年多了,怎么還這樣沒羞沒臊,你給我穿上!”
江淮笑吟吟道:“我才不要!”
說罷,她站起身來,抬腳就要往那溪水里的石頭上踩。
寧容左連忙攔住她:“別,那水很涼啊。”
江淮認真道:“我不怕涼。”
寧容左還是不肯:“小心掉進去。”
江淮聞言,伸手過去,笑的明動:“那你扶著我啊。”
寧容左的心跳猛地空了一拍,下意識的接住她的手:“好。”
江淮緊緊的握著他,身形輕快的跳到那石頭上,還不等站穩就狠狠打了個激靈,忍不住笑道:“好涼啊。”
接著往前邁腿,她那白皙的腳丫和黑色的河石形成強烈對比,寧容左撐著她的手,在岸邊同她一起往前走,眸光溫柔。
“還是快下來吧,小心著涼。”
“再玩一會兒,就一會兒,升了品我高興嘛。”
“好。”
寧容左無可奈何的縱著她。
“又有魚!”
江淮興奮的指過去,卻不小心歪了下身子,登時站不住那滑溜溜的石頭,整個人往前面倒去!
“啊——”
寧容左見狀,竟然一個施力將她憑空拽了回來,也仗著那人輕功極高,直接如八爪魚般抱住他,兩腿還盤住了他的腰。
寧容左則嚇得伸手托出她的小屁股。
兩人抱住后雙雙愣住。
寧容左表面鎮定,但心里已然開花:“我說了小心。”
江淮耳根微紅:“我知道了,放我下來先。”
寧容左卻撲哧一笑,把她抱得更緊些:“不要。”
江淮氣的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啊啊啊——”
山谷里頃刻響起寧容左殺豬般的叫聲,可那人就是死不松手,抱著她左跑跑又跑跑,輕松的好像懷里是棉花一樣。
江淮氣極反笑。
而寧容左也笑個不停。
明亮的眸子里閃耀著滿天星河都比不了的歡喜。
我的小江淮。
你身子可真輕啊。
我娶了你吧。
……
……
4.秋
端和十五年,九月尾的秋盡頭。
上御司的院門口,江淮推開笑著走進來,大聲喊道:“北堂!出來吃剛考好的紅薯啦!”
她說著一愣,瞧著坐在廊下,直勾勾看著自己的寧容左,他浸泡在夕陽的紅光里,卻漂亮的比夕陽還奪目。
“怎么來回來啊。”
那人拉長音抱怨道:“我等了你一個多時辰。”
江淮走過去坐在旁邊,淡淡道:“去找長姐了。”見北堂不在,把另一個紅薯遞給他,“這是天葵給我的,快趁熱吃啊。”
寧容左的肚子正餓著,接過剝開皮大口了一口,也不嫌燙,只覺得整個人都暖了,滿足的說道:“好甜吧。”
江淮笑著剝開另一個咬了口,點頭含糊道:“是好甜啊。”
再想咬第二口,手里的紅薯卻被人搶走,寧容左一手一個,十分霸道的說道:“我等的你快餓死了,這兩個都歸我了。”
“不要臉!”
江淮伸手去搶,那人卻故意把手抬高,笑道:“都是我的!”
江淮瞧著他的樣子,啞然失笑。
寧容左坐直身子,左邊一口右邊一口的吃著:“你笑什么?”
江淮淡淡道:“我笑你都十八歲的人了,還這么幼稚。”
寧容左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意味深長道:“在這皇城里,若不活的幼稚些,自己找趣兒,那得多苦多難熬啊。”
江淮聞言微怔,雙臂環抱著膝蓋,將下巴墊上去,若有所思。
寧容左心滿意足的吃完兩個紅薯,還剩一口連著皮兒的,索性遞到江淮的嘴邊,說道:“這是獎勵你聽話的。”
江淮想著事情,下意識的就吃了,等咽下去才反應過來,雙頰飛上些害羞的紅暈,照著他的腰狠狠一拳。
寧容左痛嘶,順勢倒在她的肩頭,那人也沒躲,而他瞧著不遠處院墻飛進來的枯葉,百無聊賴道:“一片。”
江淮看了他一眼,正好又有一片飄進來,她也配合道:“兩片。”
“三片。”
“第四片。”
“五片。”
“第六片。”
“七片……”
數著數著,寧容左微微抬眼,江淮那白凈的下顎角近在咫尺,青黛色的領口飄出些誘人心神的梅花香氣來,讓人如癡如醉。
還有她伸手數著落葉的時候,右手拇指上的那枚鴿血扳指,還是自己送的,江淮倒還真的乖巧的戴著。
寧容左想著,根本不舍得挪開眼睛。
我的小江淮。
你都及笄半個月了。
咱們成親吧。
……
……
5.冬
端和十五年,深冬。
江淮正在上御司的書案前臨摹字帖,那屬于從四品掌外女官的草花玉印章就在手邊不遠處,彰顯著她如今女官之首的身份。
“江淮!”
院內傳來寧容左的笑聲,那人轉眼就如一陣風卷進屋里,他臉上的神色很是激動和興奮,以至于沒有察覺到江淮眼里的異樣。
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過。
“怎么了?”江淮迷茫道。
寧容左快步過去,撐著那案沿兒笑道:“我要封太子了!冊封的玉詔已經交去禮部趕制了!是母后告訴我的!”
江淮瞧他笑的歡喜,也忍不住輕笑道:“那這是好事啊。”
寧容左見她一點兒也不吃驚激動,撇嘴道:“可你這樣子,我聽著怎么一點兒都不像是聽到了好消息呢。”
江淮失笑:“真幼稚。”
指了一下旁邊快被蘸干的硯臺,她吩咐道:“快給我磨墨,若是斷了蘸磨,讓我這字出了色差,看我怎么收拾你。”
“戚。”
寧容左雖然嘴上倔強,但依舊口嫌體正直的拿起墨錠磨著,抬眼看著江淮的草書,由內而發的夸獎道:“你的字可真好看啊。”
江淮得意道:“那當然。”
寧容左端詳著她,忍不住接連贊嘆:“你說你,長得好看,這身條也是萬里挑一,才華如云,又一手好字,將來誰要是娶了你,可是燒了高香了。”停了停,“就是脾氣暴躁了些。”
江淮抬筆看著自己的字:“瑕不掩瑜嘛。”
寧容左的眼神難得靦腆:“那你……準備便宜誰啊。”
江淮并未察覺他此刻的異樣,只隨意答道:“先來后到唄。”
寧容左眼底一喜,磨墨的動作停住,微咽口水,下了好大的決心這才道:“江淮……其實我一直……”
“四殿下,皇上傳您去御書房。”
北堂突然進來,打斷了他一直沒醞釀完的話。
寧容左一愣:“現在嗎?”
旁邊的江淮緩緩抬頭,神色已經有些閃爍了。
北堂頷首:“是。”
寧容左無奈咂嘴,只好道:“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罷,放下墨錠走了出去。
而江淮盯著他的背影,眼神有些迷茫和不安,再想提筆寫,可那根寧容左送的兔毫突然重如千斤,怎么也提不起來了。
北堂擔憂道:“大人。”
江淮放下毛筆,輕搖頭:“我沒事,你出去吧。”
北堂只好依言照做。
那房門緊閉。
直到深夜時分再次被人敲響。
一門之隔。
寧容左抬手覆上,清冷無情的聲音透過來,如利刃般穿透那清白單薄的窗紙:“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江淮正對著房門,低頭盯著那月光束里飛舞的灰色塵埃,如鬼窟般的瞳孔毫無生機,一言不發。
“你知道我沒有謀反之意。”
“……”
“父皇把我貶去渝州了。”
“……”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
“給我個理由。”
“……”
“好,你等我回來。”
話音沒有溫度的落在雪里,然后是寧容左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最后是合院門的聲音,上御司再無聲響。
門內的江淮平靜抬頭,眼眶泛紅,淡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