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正值初夏,遂沒有來時那般寒冷,便是江浪撲來也只是帶起溫風,只不過帝后要參拜路過的佛寺,遂船駕在凌城停靠了三日。
這坐久了游舫,猛地腳踏實地還有些不習慣,待眾人參拜過后,便被那凌城太守安排在了驛館里,辛勞了兩個多月,算是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江淮自請和崔玥一起,兩人傍晚用過膳食,后者將一物交給她:“我特地叫人做了個兩面皆可開用的瓷盒,你可要收好了。”
江淮接過,發現崔玥細心,裝著避紅膏的那面是梅花紋,裝著可使守宮砂重新出現的那面,描繪的是海棠紋,遂細心揣好。
“龐密那邊怎么樣了?”她問道。
崔玥點頭道:“你放心吧,龐密那邊都安排妥當了,他說了,長歡公主這次怕是想要在回程就把事情發作了,她這回是臨死一咬,你可得小心啊。”
江淮盤腿坐在床上,臉上帶著些許冷笑:“無妨,我和長歡交手了這么多次,自詡拿捏著那人的性子,只是我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敢和龐密聯手,畢竟經歷了那么多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龐密是我的人。”
“事到臨頭她還有選擇嗎?”
崔玥無奈道:“秦德妃薨了不要緊,要緊的是成王也薨了,長歡公主可就指著成王為儲呢,如今她已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最后一計破釜沉舟啊。”
江淮頷首:“那林步風呢?”
崔玥道:“早就綁好了,只等著你”
“大人!”
水仙忽然從門外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不好了!”
江淮微瞇雙眼:“怎么了?”
崔玥也緊張的站起身來:“該不會是……”
她還沒說完,水仙的話便鑿定了她的猜疑:“大人!皇上要您即刻去二樓的客房!好像是好像是長歡公主和龐監正告了您一狀!”
崔玥猛地皺眉,回頭看著江淮:“這么快!”
那人笑容凝冷:“無妨,既然她等不急死了,那咱們就給她鋪路吧。”說罷,將那可使守宮砂重現天日的膏體抹些在左手掌心,隨即起身,“去二樓!”
與此同時,二樓的奢貴客房里,桂笙低低道:“皇上,御令大人來了。”
皇帝坐在那正座上,面無表情道:“叫她進來。”
“是。”
桂笙依言開門,江淮立刻走了進來,她環視周遭,發現這屋里人不多,只有帝后和長歡,再加上長姐江昭良,另外就是龐密和寧容左。
看來皇帝還不想讓此事太過宣揚出去。
“請皇上皇后娘娘安,貴妃和太子安,公主安。”
江淮拱手道。
長歡站在旁邊,盛氣凌人的冷笑道:“江淮,你還有膽子來。”
江淮微微蹙眉,明知故問道:“公主這話是什么意思?”
長歡則道:“你不但以女子之身在朝上牝雞司晨,更以不潔之身擾亂我大湯的國祚國運,你難道還不知罪嗎?”
聽到長歡再次稱江淮是不潔之身,寧容左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這話是什么意思,怎么和自己歡好過,就成了不潔之身了。
那長歡和國學院院首鄭徽茍合,難道就不是不潔之身了嗎?
江淮伶牙俐齒的反駁道:“公主這話可就說錯了,微臣的御令一職是皇上欽封的,做女官也是皇上欽點的,何來牝雞司晨一說,公主這意思,難不成是在指責皇上頭腦昏聵,引狼入室嗎?”
寧容左見狀,不著痕跡的輕輕一笑。
而長歡不依不饒道:“江淮,不必你在這里言之鑿鑿。”指了一下跪在屋內的龐密道,“龐監正,你把方才說的話,再說一遍給御令大人聽。”
江淮眼神鋒利:“什么話?”
龐密不敢抬頭看她,這更讓長歡篤定了這人在反水江淮,遂道:“龐監正您不用害怕,父皇和母后皆在此,本公主也在,就算江淮要殺你,還有太子殿下在旁護著駕,她不敢拿你怎么樣的,有什么話盡管直說便可。”
江昭良不快道:“方才本宮就聽了這龐密的一耳朵渾話,這會兒竟又叫他說。”
長歡不屑道:“貴妃說笑了,龐監正侍奉皇上多年,不敢說渾話的。”
江昭良反駁道:“那好啊。”轉頭看瑟縮不止的龐密,“你說,你給本宮一字不差的重復,若是有出入,立刻拖出去淹死!”
龐密聽到這話,立刻嚇得把身子伏的更低:“微臣不敢言謊。”
而皇后則難得出言道:“罷了,長歡貴妃,你們都不要給龐監正施壓。”又對那人吩咐道,“你不要避重就輕,也不要濃墨重彩,方才是怎么給皇上和在場諸位說的,這會兒再敘述一遍就是。”
龐密聞言答道:“是。”
皇帝一指旁邊的空椅子:“君幸,你過來坐吧。”
江淮依言照做,就見龐密轉身對著她道:“御令大人,微臣近來夜觀天象,發現那箕水豹星和壁水貐星亮而不消,并非好兆頭,遂一卦占出,那袁盛漠嶺之亂原是事出有因,乃是前朝水滿則溢,延發成禍,才使得害事頻發。”
江淮臉色十分不好:“你什么意思?”
龐密埋頭道:“微臣的意思是,箕水豹星和壁水貐星狂亮至此,乃是朝上有女子以不潔之身染政所致,這……”
“女子控政?”
江淮也不避諱的說道:“那說的就是本官了?”
龐密忙道:“大人息怒,微臣不是這個意思。”想了想,“如今在朝的女官也不止大人您一個,還有徐御業、郭御司和駱御司。”
長歡立刻發作道:“龐密!你方才可不是這么說的!”
龐密害怕道:“公主恕罪,微臣也是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長歡揪住道,“本公主看你是見了舊主而心生怯意!從而不敢實話實說了吧!來人!拖出去打!”
“大姐,你這是做什么。”
寧容左攔住她,淡笑道:“龐監正都說了是實事求是,你也別激動,就算他要指控江御令,也得是有理有據才能讓人信服啊。”
長歡冷笑,一把打開他的手:“老四,你別再這里假意惺惺的,你和江淮的那些糟心事不提也罷,休說是皇城,就是闔長安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旁的皇后聞言,眼色不著痕跡的深了深。
而江昭良立刻出言庇護自家妹妹:“長歡!你不得血口噴人!”
長歡蔑然:“貴妃娘娘,您是江淮的親生姐姐,這個時候還是避嫌的好,父皇讓您在這里坐著,無非是要你做個公正罷了。”
江昭良氣的臉色發白:“你!”
皇后穩住她,嚴肅道:“長歡,難道你今日要以公主身份彈劾女史嗎?”
長歡頷首:“皇母后所言極是,我今日就是要軌距行事!”跪地道,“父皇明鑒,兒臣今日這樣做并不是要頂撞您,而是兒臣顧及著江山社稷,才不得不以此身揭舉江御令,還望您能理解兒臣的一片苦心。”
許久未曾開言的江淮一言中的道:“顧及這大湯的江山社稷?”冷蔑道,“你雖是一國公主,可再高貴也只是后宮女眷,按照湯律,后宮不得預政,公主是不是關心的太多了。”
長歡絲毫不懼:“我是公主,是父皇的長女,替父分憂難道不可以嗎?”
江淮也咄咄逼人道:“既然公主真的想要替父分憂!為什么最后遠嫁的還是長澤公主!”猛地話鋒一轉,“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么來的!”
此言一出,四下寂靜。
皇帝摸著那木椅把手的手一停,神色也變得古怪起來。
而皇后和寧容左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的沒有開口,今日之事是江淮和長歡的勝負局,和他們太子麾黨無有關系。
而長歡恨得只想從眼里飛出刀子來,狠狠的扎在江淮的身上,而那人忽然轉為負手在背的姿勢,對著龐密說道:“龐密,你方才口口聲聲說,箕水豹星和壁水貐星狂亮至此,乃是朝上有女子以不潔之身染政所致,可如今看來,以女子身份染政的不只有皇上欽點的女官,還有長歡公主。”
那人厲聲道:“胡言亂語!本公主何時染政!”
江淮馬上尋到她方才的話中漏洞,一錘定音道:“你既然沒有染政!為何今日會再次彈劾女史!你方才可說了!你顧及著江山社稷所以才越距行事!”
長歡霎時瞪眼,沒想到這主動權竟在不知不覺間被那人奪去了,含恨的和皇帝對視一眼,她立刻道:“你別想混淆視聽!”
“是我混淆視聽,還是你無言可辯!”
江淮起身道:“龐密!你說!”
那人嚇得險些斜倒在地,雖然他心里清楚這是在和江淮做戲,但瞧見那人在帝后面前敢和長歡如此頂撞,也是不安道:“大人息怒,大人方才所言,也不無道理。”
長歡一愣,旋即顫抖著手指著龐密:“你胡言亂語什么!你方才可說了!以女子不潔之身染政的就是江淮!為何現在改了口供!可是江淮指使!”
寧容左微微瞇眸,而江昭良則道:“長歡公主,今日之事是你挑起,就算有人收買了龐監正,那也是你,君幸才被叫來對峙,她如何指使龐密?更何況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嗎?”
寧容左見狀,這才道:“大姐,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
長歡一下子淪落成眾矢之的,眼看著手里最后一顆稻草要折斷,她不管不顧的拎著裙子起身,指著寧容左道:“不用你在這里替她申辯!”又指著江淮,“她的不潔之身是怎么來的!你最清楚!”
皇后厲斥:“寧容姬!你胡說什么!”
寧容左也不太滿意的說道:“母后別怒,敢問大姐,在你的認知里,什么才叫做不潔之身?又是何種定義?你又怎么知道江御令是不潔之身的?”
見他這般蒼白狡辯,長歡的心才稍微安穩下來:“自討苦吃,你敢摸著自己的良心發誓,這么多年,你就沒和江淮行過周公之禮嗎?”
轉身又指著江淮的鼻子道:“未出閨閣便這般淫賤!乃不潔之身!和一國太子穢亂宮闈!乃不潔之身!殺人無數手上血跡斑斑!乃不潔之身!”
江淮此刻的表情還算冷靜,那藏在袖管里的小臂肌膚開始生出火灼一般的痛楚來,又有極熱外溢,疼得她額角開始出現細密的汗來。
而這一切異樣,都被長歡看作是她心虛的表現,便更加夯實了她的底氣,就算江淮再如何巧言善辯,這已出的事實卻無論如何也抹不掉!
這便是她今日敢來對峙的把柄!
“大姐。”
誰知寧容左站出來,平靜道:“四弟愿意對天發誓,和江淮絕無私行,這么多年也并沒有染指過她分毫,你可信了?”
“我自然不信,你騙鬼嗎!”
長歡厲聲道:“你以為掩耳盜鈴就有用了嗎?”狠瞪江淮,“江淮還在永巷的時候,你便夜夜過去歡好,她出了永巷更是常常出入上御司,如今到了這河泗,在那游舫上也不知收斂,我們可都看著呢!”
寧容左冷笑道:“真不愧是大姐啊,尋常的談天說地,竟也能形容的如此不堪,你有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兩個行越距之事了?”
長歡道:“談天說地?虧你好意思說得出口,至于看見了”話說一半,她竟然撲過去抓住了江淮的右手,拼死把袖子推上去,露出那白皙的內臂,上面干干凈凈毫無守宮砂的痕跡,只有手腕上戴著一個牛皮護腕。
長歡大喜,喪心病狂的笑道:“看到了嗎!這就是證據!”
寧容左猛地皺眉。
皇帝也略帶狐疑的看著江淮。
而那人至此,不慌不忙的抬起左手,挽上袖子,露出那顆守宮砂來。
“公主是說這個?”
眾人嘩然,寧容左更是難得失態,險些把驚愕表露出來。
不是早就沒了嗎?怎么會突然出現?這東西難不成還能重新長出來嗎?
而長歡完驚住,呢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江淮眼底閃過一絲殺意,反手握住她的左手,那寬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她的小手臂來,卻見那內臂上除去一條傷疤外,也毫無守宮砂的痕跡。
“微臣倒是要問公主,這是怎么回事!”